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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狗命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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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狗房里都是来历不明的试验品。没有身份、没有血统、没有未来。破门而入的斑驳光影里,灰尘悬浮在空中飞舞,骚动,不安。牢笼子里补丁一样的毛皮花色,比肩站立着,有些拥挤。骚臭味滚滚袭来,我感到了比落魄更加难过一些的场景。每一点外界传来的窸窣声响,都扯动着它们敏感的神经,喉头就接连发出警告的震颤。这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似乎连它们的生命也开始倾斜,这些犬类变得比人类更加多疑,哪管是温顺如舌的轻舔,或是冰冷如牙的撕裂,不管是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些奴性的,还是狼性的,都成了无济于事的问候。别无他法,我必须选择和其中一只狗来对峙。我想就是它了,被命运选中的那一个,是短毛枯黄的,如枯草一样易燃的。四目相对,我感受到它的肚子里有一垛柴火在呼吸。我从声声犬吠中窥到了熊熊焰火,烧灼了空气。烟尘在头顶旋转,久久不愿散去。
  用一只长的铁钳扼住它的咽喉,稳稳把身躯制伏在大地之上。再用尼龙绳紧紧缠绕捆绑,狗嘴,前肢,后肢,死亡的结。我见它回头打量自己的肚皮,圆圆的眼睛温润如斯,我想它正看见了自己短短的曲折的一生。我是穿白衣的巫师,而我将施展特别的巫术,给它一场没有尽头的安眠。可离奇的是,这只狗的肚皮竟然容纳了双倍的麻醉剂,它才开始变得昏昏欲睡。待它呼吸变得平稳而有节律,我和同伴用钢管架起这只狗,就像晾起一块腊肉,穿过闹市一样的人群。从狗房到实验中心的旅途中,恐惧在弥散,这只狗竟然不知羞耻的小便失禁。深黄色的液体沿着走廊不断淋漓,沾湿了我的裤脚和鞋袜。我惹了一身无可奈何的臭味儿,就像留下了某种气味的记号。我有些懊恼,可我耻于因为一只狗而愤怒。
  让它毫无防备的,如同野兽示好般的姿态,充分暴露柔软的肚皮,剃毛和冷水冲洗。明明是最锋利的刀片,却也不知不觉间就变得迟钝了,可心急时又无意在皮肤上划出了微小的伤口,从细细的红线里,就缓慢渗出来某种麻木的情感。那不是鲜血——因为没有迟疑也没有疼痛。仅此而已。准备工作结束,狗在磐石一样的手术台上被固定,即将用作外科实验。这场景让我想到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即将遭受轮回般的苦难。这是一场伟大而光荣的牺牲。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说辞罢了。我们身着墨绿森林的手术衣,如同猎人一样穿过更衣室。帽子和口罩的英武,缺一不可的严谨。用刷子洗手,酒精浸泡双臂,涂抹滑石粉、戴橡胶手套,仪式般一丝不苟。我想起那一句:“我将用水为你们施洗,让你们得到悔改。”我看到了自己一只手的善,一只手的恶,在互博纠缠。
  主刀、第一助手、第二助手、器械护士、巡回护士,角色分配完毕,蓄势待发。操作视频演练千百次,真不如手中操作一次。这是我们四个时辰之内要完成的手术:股静脉切开置管、破腹探查、阑尾切除、胃造瘘、胃穿孔单纯缝合、小肠切除及断端吻合。我不知道一条狗是怎样被饲养或捕获的,但肉体和情感与人类的雷同,让狗成为了最理想的实验材料。而人类的介入如此唐突,我们从不会征求异类的意见,强盗一般没有理由。这是一条健壮的母狗,可我们在它的腹腔中虚设了无数个假想敌。刀锋凛冽而细腻,尖锐处如蜂般刺入。我们要给它的身体打开一个小小的通道,皮肉就像是柔软的衣服般,被一层一层剥离褪去。暖的气息从腹腔涌出,如一朵春花的绽放,瞬间露出来的花蕊,在风中摇曳生姿,细密的汁液凝集渗透。主刀者专注的神情,一如花蜜般的香甜。我正抵达了它生命最深处的律动。探寻,解析,割离,缝合。而这只狗的奇怪之处也开始逐渐显露。它的内脏似乎与其他犬类不同,所处方位总是略有偏差,这令我们走了不少弯路。
  实验课临近尾声,才有人指着一颗果实惊讶地问道:“这是狗的膀胱吗?”它看起来似乎有些过于肿胀了。一时间想到病变、增生或者肿瘤,这颗恶果闪耀在自己的刀尖下,让我心中渐渐生出一些亢奋。带教老师同样疑惑,他开始仔细分辨,神情却愈发凝重,之后他无奈又笃定地回答:“它怀孕了。”空气里似有水银弥散,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重。原来它是一位怀胎的母亲。这一切似乎都能够解释清楚了。是子宫吸收了部分麻醉剂,也挤压了其他内脏器官发生偏移。子宫里藏着几只已然成型的小家伙。有人提议,把小狗剖出来,兴许还能存活下来。老师断然拒绝了,他说活不下了。他申述自己不是一名产科医生,所以只能简单粗暴地剖开子宫,如果只是为了展示几条幼小的尸体,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那天是我为这位母亲做了最后的缝合和处死。我要为它关上一扇小门,同时打开另外一扇大门。或许对于经验主义者而言,这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工作。但对于我而言,这是我所能给它的最后的尊重和告别。我就这样掌握了生杀的大权,其实动物处死更加折磨内心。空气被慢慢推入静脉,那些平常的气体就蓦然在血液里沸腾爆炸,我看到了生命在颤抖和抽搐。于是我只能安慰自己,死亡对于它而言是某种意义上的痊愈。求你了,请快一点,再快一点。
  关灯,散场,瞬间的门庭冷落。门口的垃圾桶撑开一只巨大的黑色胶袋,用来收集动物的尸体。这些狗终于进入了永恒的睡眠。透过柔软的毛发,温度像是一条河流,正在缓缓诠释着一场生和死的交融。当然,在自然界里,死亡有时候也意味着新鲜的肉食。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拒绝血肉是艰难的。有人提议,让我偷出去一只狗烹食,神不知鬼不觉,可以温补身体。可一想到我身上还残留的狗的尿液,想到它会不会有一天寻着气味找到我,我就有些寝食难安。我拒绝了他,我迫不及待要和这团血肉脱离联系。
  我们都是屠夫。屠夫总是对刀下的牲口说,下辈子,我们换个身份,换个位置,我做你,你来杀我。我们甚至还要把肉食加工成模糊的性状,肉卷、香肠或是肉酱,看起来那么美味。这或许就是人类的优雅和虚伪。夜幕里我看到了屠夫鬼祟的影子,他是孤独的守夜者。他正小心地捆绑了胶袋,拖拽离开。他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很沉很重,他的咳嗽声就像瘟疫蔓延,催促着亡魂赶紧回家。一只小货车把狗肉运送到了小餐馆的后门,屠夫顺着声嚣望去,灯光焯烁间,隐隐约约有衬衫、工服、校服和赤膊的。那里觥筹交错,夜夜笙歌。

                                                   2、
  她家门前有狗,拉帮结伙的,见到生人就一起吼。母亲本能地在狗吠声中退了两步。
  这本来应该是楼房一层住户的后院,通常人家用来栽种花草或堆放杂物,如今却被改装成了低矮简易的小屋,有门有窗,五脏俱全。暑气逐渐消散的暮色里,我透过敞开的木门看见了各式老家具,它们险些要把房间的肚皮胀破。不同深浅的赭石色,散发出古旧的气息,所有的摆件都仿佛随时会因为细小的震动散架破碎。屋子的房顶是用石棉瓦搭的,浅蓝色,波浪形。我对石棉瓦是有些恐惧的,那里面藏有碎而尖锐的玻璃丝,亮晶晶的却并不美好,触摸后的手掌又扎又痒,只是这种瓦似乎已经很少见了。此时的屋顶上还卧着几只花猫,摆弄着高高在上的慵懒和优雅。它们大大小小的都是同样的花色,我想应该隶属于同一个家族。
  女人众星捧月一样,在几条狗的簇拥中走出门。她始终弯腰的姿态瞬间让屋子又矮了一截。“你还记得我吗?原来我们住同一个街坊。你小时候很厉害,还打过我。”这是温婉的母亲一次别开生面的问候。女人明显有些迟疑,只是听了母亲的名字后有才恍然点点头,有了一些灵光乍现的点滴印象。“我那时候是有些厉害的,可现在唬不了人了。”女人这般说道,又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我这才仔细打量了这个从黑暗中走出的女人,她身材高挑,黑且瘦,瓜子脸,高颧骨,淡眉毛,衣着随意而宽松,虽与母亲同龄却看似年长许多。
  几条狗放下警惕,开始在屋外打闹撒欢,时而围着女人的脚踝打转,然后被女人一脚踢开。母亲怕狗,像站在一个无形的圈里不敢随意走动。屋里还留有一只大白狗,正从床底探出身子来,眼巴巴向外望。门外有匆匆的行人、葳蕤的植物和活泼的空气,不断撩拨着它的心弦。起初它还有些犹豫不决,迈开几步作为试探。它见女人并未呵斥阻拦,才又小心翼翼地跨出门槛。女人发觉时只是回瞪了它一眼,目光像棍子一样戳下来,它就连忙退却两步。女人松了一口气,说道:“出来吧。”它才不再小心谨慎,脱缰的野马一样往外跑。
  “前天被它咬死一只猫,被我狠狠揍了一顿,这几天都窝着床底不敢出门。”女人和母亲如是埋怨道。其实女人不是目击者,当时的情景是她根据多方证人推测的:一只猫崽不小心从屋顶滑落,却攀不回屋顶。大白狗见到了有些焦急,就用嘴衔住。它趴在墙上,想把猫崽推回屋顶,可是它的个子不够高,一时情急咬伤了它。鲜血顺着牙缝流入喉头,眼瞅着猫崽的气息越来越弱,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不知深浅的东西,这是女人对大白狗的控告。我却以为,是女人太过苛责,简直要把狗养成精怪。
  而这里的狗大多是残缺的,是在人类为杀而杀的快感中挣扎而活下来。它们被挖走的那些部分成为了某些人自私的收藏,有可能是一只眼睛、一条后腿、或者是一条尾巴。这样的狗,挂着短命的标签,疑心重,胆子小。它们中甚至有些聪明者还学会了推举首领,像人一样沿街乞讨。而肢体残缺的狗,名字还是狗。可人与狗之间的界限有时候是异常模糊的。我发觉,人类中开始有些人学会了用狗眼看人,用狗腿走路,用狗尾奉承。
  起初,女人并没有打算把家当做流浪狗收容所。可这些狗来了以后就再没有离开。一只两只不打紧,剩饭剩菜就可以满足需求。同情心泛滥的时候,她也不断奉劝过自己。可捡回来的狗还是越来越多,这样屋子里会毛发凌乱、气味发臭。或许夏天的时候还能圈养在院子里,可眼瞅着树叶黄了,秋风起了,她只能赶在下雪前把院子改造成狗窝。然后不久,她竟然也搬进了狗窝,同这群动物杂居在一起。她说男人从没埋怨过这些食客,虽未爱过,却也从未嫌弃。他陪她啃馒头,吃咸菜,捡收摊时最便宜的蔬菜,却从未辜负了这些狗。说话时,男人的身影正在厨房里忙碌。一只锅里煮的,是狗的,也有人的。女人指着一条懒洋洋地盘在身边的黄狗说:“它做母亲了,平日里还要加餐。等再过些日子生产了,还要吃鸡蛋喝红糖水的。狗也要坐月子,不然没有奶。这次再生下来的崽子,养不起了,还是要送人的。”她有些愤懑,一方面要额外增加支出,另一方面还说它不知羞耻,弄不清怀了谁家的野种。“可谁又没做过母亲。”女人又说道。
  不知不觉,这些狗就成了她的命。她的儿子留在大城市里生活和漂泊,逢年过节却也有些不愿回乡。儿子不喜欢这些侵占了他家领地的狗,甚至还侵占了她母亲的生命。女人庆幸说还好,邻居们都是善的人,猫鸣狗吠的也并不多言语。如若花猫掉落在隔壁的院子里,邻居还会帮忙拾掇回来。孩子们放学了,也喜欢偶尔逗弄一下小狗。稔熟了的,这些狗也不会伤人。我发觉,女人的思维变得很简单,却也很有效。她就这样开始以周遭之人对狗的态度,直接给他们贴上了善与恶的标签。
  女人的母亲因病瘫痪,行走不便。她的大多数的时光是在床和轮椅间度过的,她怨恨床和轮椅,怨恨自己的腿。女人要每天去给孤寡的母亲送饭。可老人总是以为活着时,残疾截断了她的自由,她是在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期待死亡的降临。直到有一天,甚至连女人都想不明白,她的母亲是以怎样的方法,诱骗了一只流浪狗爬上三楼。老人给狗以食物,甚至为它清洗身体。老人突然间活过来了。从此一条狗开始死心塌地在她膝下陪伴。但她的邻居恨死了这只狗,狗吠声是邻居挥之不去的梦魇。邻居会砸着老人的门大声地诅咒:“你和狗怎么不都去死!”
  女人和母亲的谈话说到这里,饭菜也已经出锅了。我看见了男人穿着棉白背心,弯着腰走出房间。他看见我们的时候点头笑了笑,擦着额头的汗不说话,有些腼腆和木讷。女人准备去喂狗了。她还要收拾食盒去探望她的母亲。她的心飞走了,我们也该离开了。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人怎么可以容不下一条狗,今天我要和他们拼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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