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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屠何何在

2021-12-23叙事散文野猪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53 编辑

  1、  我一度以为,青铜器这样的合金技术产物仅在中原地区出土。但是,参观辽宁省博物馆陈列的青铜器,我立马意识到自己是那只坐在井里看天的蛙。而它们——……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53 编辑 <br /><br />  1  我一度以为,青铜器这样的合金技术产物仅在中原地区出土。但是,参观辽宁省博物馆陈列的青铜器,我立马意识到自己是那只坐在井里看天的蛙。而它们——鼎、甗、盂、罍、卣、壶、盘等,年代全部为商周时期,刻有铭文,展开来,就是一篇鲜活的纪实作品。饕餮纹方鼎,说的是商王武丁时代,有一个像妇好一样有权威的女人,她的儿子在燕国任右正的官职,受到君王赏赐,请人铸鼎纪念这件事情。西周鸭形尊,萌的可爱,天下无出其右,证实了中国3000年的驯鸭史。父丁孤竹罍,指商王室所封的同姓诸侯孤竹国,地望在河北一带......
  从这些器物的造型和花纹风格上,我想到辽西城市锦州。那座城市的博物馆陈列着一柄权杖,四面透光的玻璃展柜里,权杖像耄耋老者,沧桑已反刍为达观,坦然的头枕神州,把身体铺在大地的胸脯,借着星光的灯盏,梦乡长长的睡去。
  后来,我检索到一件让人怦然心动的奇事:
  上世纪1986年代的一天,锦县松山乡水手营子村的一个农家院落,男主人在猪圈里挖猪粪时,捎带着挖出一根“铜棍子”。他非常的不小心,把铜棍子挖断三截,捡起来瞅了瞅,信手把这个“顶端云卷上镶着个小绿玩意儿”的棍子丢给小儿子当玩具。幸好,他当小学老师的父亲看出门道,从孙子手里哄下来,送到当地文物部门鉴定。很快,考古人员发现,农民家的猪圈下面竟藏着一座古墓,墓主人尸骨早已化为泥土,陪葬品除了那根青铜棍之外,还有两件陶器。
  我又来了好奇心,继续检索这根来历不明的青铜棍究竟何方圣物。花费了一点精力之后,铜棍的身世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它缠绕着东北亚史、中国史、甚至世界史,剪不断,理还乱,大有“一篇读罢头飞雪”的感觉。
  古墓青铜棍的规范称谓是:连珠纹连柄青铜戈。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利,谁拥有它,就意味着他是一个部族或王国的统治者。然而,问题也就在这里,既然墓主人为一方诸侯,墓葬为什么如此寒酸?难道他生前崇尚节俭,死后坚持简葬?或者他的时代四面楚歌,风雨飘摇,让他忧郁伤心而死,人们却没有能力为他举行隆重的追悼仪式?又或者突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位君王在非常态下离世,人们不得已草草埋葬了他?
  围绕这根青铜戈,考古学者做出种种推断,情节跌宕堪比科幻小说,穿越时空,极赋现场感。可是,每一种推想都有漏洞,削弱历史的真实性。这令人沮丧,但好的一面是,不管多少出口,最后皆指向一个古意森森的名字:屠何国。
  我相信,若没有青铜戈的横空出世,屠何国早给现代人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史学家也不太特意为它着墨粉彩。哪怕这个方国在历史上亮相很早。《辞海》中的条载为,屠何,城名,相传帝尧舜时就有此城。
  2  屠何国的存世时间很长,先秦以前,城址大约在锦州西部锦县,今已划归海滨小城葫芦岛市连山区邰集屯。需注意的是,这个古老方国在先秦和汉代的书写同音不同字,先秦为“屠何”,汉代写作“徒河”,而两组同音字之间的距离,是一曲曲铁马金戈的壮歌。
  我对葫芦岛的印象很好,这座小城1989年才建市。虽然年轻,但它非常有味道,区域内山海相依,互为掩映。我对它下辖的绥中县好感尤甚,登过小河口长城,看过渤海边的渔船,缅怀过秦宫遗址。至今,仍怀念它乡下的豆腐、金色的玉米饼子。但老实说,那时我不知道葫芦岛市还收纳着一个屠何国,而这古老的方国曾经强盛一时,光芒四射。后来我觉得,如果长城文化、海洋文化是葫芦岛对外宣传的两大利器,那么,这座城市真的该坐下来探讨屠何国的人文价值。而且这种人文价值不仅属于葫芦岛,也属于锦州,它直接将城市文明史推进到4000年,是城市的精神高峰、文明之光。
  青铜戈权杖华丽现身后,考古学家就将我说过的辽博铜器联系起来,认为那些器物来自中原,是商末周初有人带过来的。甚至有人考虑到红山文化与商人起源的某种内因。也有人说,这证明彼时东北地区对合金生产技术运用自如,制造水平不逊于中原。还有人说,铜器是周初燕国势力延伸到当地的信号。彼时,中原正在改朝换代,周武王率八百诸侯攻入朝歌,纣王辛受自焚于鹿台。武王伐商成功,命殷王子武庚继续统治王畿的商人,并安排管叔等三位弟弟监视他。不久,武王病重,临死前嘱托周公辅佐儿子成王。周公摄政,管叔等人心怀不轨,散布谣言,离间成王与周公的关系,武庚乘机策动叛乱。周公非常难过,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就是《诗经》里的《鸱鸮》。为了稳定周朝政权,周公不得不亲率军队讨伐。武庚战败北奔,周成王命召公奭追击,封他燕国的领地。然后又说,跟随召公追击武庚的军队中,有一部分是商朝遗民,那只刻有“箕侯”的饕餮纹方鼎,应当就属于一位归附于新王朝的商遗民。
  这个猜测的后续是,武庚战败北奔的原因在于,他是往祖兴之地跑,说白了,企图回到故乡避难——学者们引用傅斯年先生的话说,商起于北方,灭亡后又回到北方。
  以上听起来头头是道,有史实,有人物。但依我这缺乏丰厚史学知识的人来看,可疑之处也还是有的。首先,我不敢苟同的就是,彼时辽西地区先民制作青铜器的技术有多么高超,我想他们会制作陶器、玉器,但制作更高技术含量的青铜器恐怕还要拿出更切实的证据。再比方说,商灭亡后,纣王叔叔箕子拒不接受周武王所赐官职,武王没办法,封他古朝鲜领地。箕子就率领不愿做周朝臣民的商遗民,向北方迁移。朝阳乃至锦州一带,当年他都到达过,且有一些商遗民留下来。那么,可不可以说,箕侯,就是箕子呢?他作为商的贵族,携带精美铜器迁移太好理解了。而到了辽西地区,因着什么变故,使他下令埋藏了这批东西也未可知。也许我还可以说,那些青铜器根本就是武庚的!还有那根青铜权杖,考学者们虽没明说,意思再也明白不过——猪圈下的古墓主人,极可能是武庚!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武庚,只有天知晓了。
  再一个提法,就像伟大的摩西带领他的子民出埃及那样略含伤感的雄壮。一位地方学者说,青铜权杖可能与黄帝家族有瓜葛,并且,他点出了颛顼。那个地方史学家的学术观点,其实也是红山文化研究的深入和外延。近些年来,辽西地方史学逐渐达成一种共识:《山海经》记载的一些地理特质,就是渤海湾的辽西一带。颛顼之城,就在朝阳大棘城,即义县和北票区域内。他们很有底气的推论,当然不是胡说,而是参考多部典籍,如宋、元时期的胡三省在《资治通鉴》的注释、《北史·魏本纪第一》、《晋书》等等。他们说黄帝的孙子颛顼在辽西建了一座城,本人故去后,被称为“颛顼故墟”。他的后人从此进入中原,建立了殷商王朝。若谈及颛顼的后人为什么离开大本营,又出现了分歧,史学家的说法是,出于政治扩张的需要,气象学家则说,是气候变化造成辽西少雨干旱,迫使他们南下,迁徙到更适宜生活的地方。
  于是,浩浩荡荡的颛顼后裔从辽西出发,病弱者留在原地及青龙河、滦河流域。南下的队伍跟随领袖汤打败夏王朝的桀,殷商便出现了。留守的一支被封在孤竹国,实在病残老弱的,成为附庸。这个过程中,颛顼后裔的权利中心虽然转移,但象征王权的青铜戈还在故墟,当年事已高的王者谢世,人们把权杖一起埋葬在他身边。
  这一提法线条清晰,逻辑上也没什么毛病,解释了红山文化,也把颛顼部落——殷商——周——武庚叛乱——青铜戈穿成一线,理出脉络,但我的问号划在结尾——既然权利中心已经转移,权杖为什么交给留守的族人?他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可能保卫神圣的权杖?既然是权杖,应该时刻由能够号令全族的领袖人物掌管,否则,这支黄帝家族会为争夺权利乱套的。没有了权杖,南下的颛顼族人怎么战胜夏桀,建立殷商?
  3  大小凌河,辽西人心中的母亲河。我穿梭往来这片土地的时候,没少和这两条河打照面,陶醉于两岸的民居、草树和摇曳的芦苇。而凌河边的辽西人,或圆滑世故,或爽快热情,各有各的特性,各有各的优点缺点。我也喜欢锦州的什锦小菜,乐意花功夫研究史上发生在那里的战争,元金的锦州之战,明清松锦大战,解放战争的辽沈战役,以及辽太祖封此为织锦之地等等。然而有了青铜权杖,我总想把它从时光深处拉出来,凑近了观察。我还想,厘清一个屠何国的意义,远比花掉大把的钱建设人工的世博园划算。因为它是城市内核,为城市增色,而不会减彩。尤其重要的是,屠何国在历史上的存在与消失,涉及到东北亚诸多少数民族的族源问题,甚至可以拓展为华夏民族的族源问题。
  商周乃至春秋战国时代,古屠何国作为北方部族方国,被列为东北夷。《后汉书·东夷转》上说,夷分9种,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到了周代,夷的称呼发生变化,《尚书》、《诗经》等书说,夷有徐夷、淮夷、东夷等。这似乎指明了各夷族的所在方位。而《逸周书·王会篇》进一步注释,东夷有孤竹、令支、屠何、周头等,居住范围大致在今河北东部和辽宁东南西部。《山海经·海内西经》也明确记载为“东胡在大泽东,东夷在东胡东”,这里说的大泽,指西剌木伦河,当时的东胡族势力到达大小凌河流域,东夷,即屠何、孤竹、令支等方国就在辽南和辽西的部分地区了。
  屠何是一个强国,好战。春秋战国时期,它的国君亲率大军,联合貉族、山戎等,主动进攻燕国,挑起战争。燕国抵不过,只好向齐国求援。于是,周惠王十四年(公元前664年),齐桓公出兵,帮助燕国一举打败屠何,俘虏了屠何国王。屠何国无奈投降。联军貉国见势不妙,逃遁到吉林、黑龙江。 这就是《墨子·非攻篇》说的:“古屠何亡于燕代、胡貉之间”。
  正是查询这场战争,我意外找到古高句骊族的族源。之前,我仅知道古高句骊这支民族源自貉族,但不知貉族从哪里来。而关于古高句骊族在东北亚地区的活动,我也曾东翻西找,在其他文章里写过。可关于他的族源,在我心里像雨后青山的云雾,从不曾散去。这样说来,若没有青铜权杖,不牵扯出千年古国屠何,我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解开这个情感上的结。
  相比之下,屠何国的部族分化就复杂多了。
  若按史书记载,屠何败后,城垣被山戎占据。山戎在公元前663年也向燕国发动攻击。燕国只好又求救齐国。齐桓公又发兵救燕,击败山戎,攻克屠何故城。山戎从此消失,一部分融入东胡,一部分留在故地,再不见有关的文字记述。而燕国通过这几次大战强盛起来,派大将秦开潜伏东胡,摸清了他们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情况,公元前300年兵发东胡,这就是史上有名的“秦开却胡”。燕获得了新的大片土地,为了巩固统治权,设立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辽西之名由此而来。
  再看失败的屠何国人,有的流徙今河北省北部,融于古燕人之中,成为华夏族(即后来的汉族)的组成部分,大部分则逃到漠北乌桓、鲜卑山一带,成为后世乌桓、鲜卑、室韦、契丹等族的祖先。
  4  讲句真心话,我曾不屑辽西,它的灰白岩石、干涸的河床,细瘦的草木,都让我有压抑感和饥渴感,觉着不像我家乡辽东一样,植物浓郁的颜色像颜料反复堆叠的油画。即使冬天,辽西和辽东的差异也不是一星半点。辽东大雪如同王的盛宴,一场接着一场狂欢,大地和山脉是白的,反衬着树林的黑。这时的辽东从城镇到村庄,纯粹、丰腴,肥硕如待产的女人一般。辽西的雪呢,活脱脱一天生营养不良的孩子,浅浅的,刚一沾地皮就化的无影无踪,剩下的一滩水渍比老汉的精液还稀。辽西的庄稼瘦骨伶仃,老让人担心绝收(事实上,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辽西好多土地又绝收了)。辽东的庄稼呢,管你风灾洪涝,秋天一到,照例捧出沉甸甸的棒子豆荚,再不济也能保证五六成的收成。凡此种种,辽西和辽东,在我看来,不只在地理方位的远距离,更在心理的鄙夷。
  但是,等我换一角度看辽西,忽然就为自己脸红了。辽西是一个家道中落的饱学之士,衣裳破旧却形容笃定,魂儿里的高贵,任谁也不敢菲薄。我愧疚于对辽西的无礼。
  辽西的文明脚步,比辽东迈的早,迈的远,虽然看起来无头绪,实际上细心一捋,呈曲线结构贯穿下来。
  我不想饶舌屠何遗民怎么融入的古华夏族,我这点儿本事谈这种高难度问题,会丢丑。我只能拣稍微熟悉的说。
  关于鲜卑民族,我一向抱有好感。特别是他们的早期领袖慕容廆,他开放、进取,有思想,能看清时局,懂得把握机会。西晋爆发“八王之乱”时,大批中原流民逃入辽西。慕容廆不但没有驱逐,反而开仓赈济,专门设立冀阳、成周、营丘、唐国四郡安置灾民。对那些胸怀韬略的士人,更加奉为座上宾,以礼相待。慕容廆的政治韬略,吸引来北平沈耽、庐江黄泓、代郡鲁昌等一大批高级知识分子,“举其英俊,随才授任”。 慕容廆利用这些中原知识分子的才学,发展文化,开设学堂,自己闲暇时也亲自去听老师们讲课。在他的倡导下,鲜卑民族识文断字的人越来越多,礼仪之风一天比一天浓厚,整个社会风尚良好。
  慕容廆在政治上有抱负,对族源认知也坚定不移,始终称鲜卑是黄帝后裔。《晋书. 慕容廆载记》说,慕容廆“其先有熊氏苗裔”。宋代郑樵所作的《通志.氏族略》也说慕容鲜卑是黄帝的后人。慕容廆的族源认知,一直被炎黄正统自居的中原汉族不屑,认为慕容鲜卑标榜自己为黄帝之后,是出于政治统治的需要。持这种态度的人群,其中不乏史学界的学者。但近些年来,特别是随着红山文化研究的兴起,一些擅长地方史学的专家另辟蹊径,亮出新的学术观。他们用考古资料为论据,认为慕容鲜卑为黄帝后裔,从甘肃、青海迁徙回东北,而这苦厄漫长的行程动力,是因为他们要重返故土。他们的这个观点被我接受,我觉着,哪一个民族都有强烈的自尊心,不管他多么向往先进文化,也不至于忘祖背叛的去攀附。比如蒙古、契丹、满族,这三支民族都创造了历史,无一例外的尊崇汉文化,但他们绝不说自己是黄帝子孙。我这里有一个例子,来说明东北少数民族在精神和文化方面坚持自己的立场——皇太极幼年就深入学习汉文化,到了盛京执政后,首先举行科考,把流落满洲贵族家的汉族知识分子选拔出来,封官封爵。又建立书院,命人翻译汉文精典。同时,他非常警醒,再三告诫兄弟大臣不准穿汉服,说汉服宽袍大袖,不利于骑马作战等等。皇太极作为一个有政治理想的大汗,执行的政策仿照中原王朝的治国方略,但对自己民族的来历、演变,有明确的叙述,并记载在史籍中,以区别满族的文化身份。满族的演变过程,他追溯到三仙女沐浴的传说、古通古斯语系“蛮珠”,且以官文形式固定下来。鲜卑虽然没有文字,但他们有语言,会用口口相传的特殊形式,一代代传下来自己的族源。慕容廆只是身为领袖,为本民族代言而已。倘若东北史学者的新思潮没错,这可以反推辽西民族史,阐明了颛顼——屠何——鲜卑的承接关系。也让我隐约觉着,屠何古国的遗民从未离开自己的土地,他们只是转换身份,无论走多远,走多久,灵魂中总有一首河水一样的曲子在响,根还深深扎在故园。反之,辽西文明发展的环节就会脱裂,中国的几千年文明史就不会这样斑斓。
  其实我是先知道慕容街,后寻找慕容家族的杰出人物,折服于他们的聪慧。他们为辽西留下三燕文化,举族堙没后的最大谜团,就是他们与屠何国的基因关系怎么理清楚。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再回忆走过的大小凌河、白狼山脉,仿佛听闻那山铿锵如鼓,水卷起白色的波浪,激越,穿透了岁月,震荡着心灵。
  5
  契丹也是辽西这片天空下的主人之一,我游走阜新时,看到太多他们设立的头下军州,印象最深刻的,是如今蒙古族聚集的古懿州,那里有契丹贵族的史迹和传说,有诗歌,有宗教,有爱情,有愁怨,还有当年开发的良田和运输河道。但在认识屠何国之前,我没想过这支民族的族源问题,愚蠢的以为他们的名字贯穿始终。然而有了屠何国,一切都变了。
  《辽史》中说,契丹为大贺氏八部,这一表述在史学家眼里,是屠何、东胡、大夏、唐虞的异译。但契丹与屠何源流的故事,远没有匈奴与屠何的源流故事跌宕,因为故事讲到几个人,其中名气最大的就是那个赫连勃勃。
  匈奴是草原上的风暴,是公孙大娘舞动的剑器,“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也没留下祖先的起源。因此,关于他们的身世之谜,要么是美丽的妄想,要么是八方搜罗汇合后的推论。与其他民族一样,若上溯到“源”,全都变成神话故事。《魏书.高车传》说,匈奴单于生了两个女儿,娇艳美丽如天仙。单于想,凡人不配得到他的女儿们,应该嫁给天神。于是,在草原上筑了一个高台,把两个女儿放在高台上,等待天神来迎接。四年过去了,单于的两个女儿仰望星空无数次,从未见天神降临,她们伤心流泪,叹息时光的虚度。就在这时候,一头狼日夜在高台下嗥呼,于是,小女儿认为这狼是天神,走下台去,与狼结为夫妇,繁衍成后来的匈奴部落。
  故事讲到这里,跟屠何也没什么连带关系。其实在正史中,也没有将匈奴与屠何直接连接,而是流传于部落传说或族谱中。这,又把事情推回到公元前664年的辽西那场战争。有史学家认为,屠何在齐燕联军攻击下失败,其中一部分仍留居原地,混入山戎。屠何也由此发生音变为“屠各”,北胡的称谓自此消失。
  屠何称谓上的变化,一来这个原始族名能够得到草原其它小部落的国家认同,也保留了一个民族的秘密。 若把这个秘密浓缩成一句话,就是《晋书.匈奴传》中的词条:北狄以部落为类,其入居塞者屠各种、鲜支种......屠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统领诸种。史学家管这叫匈奴/屠各,并考证晋世匈奴豪杰刘元海就是匈奴屠各人种,那个赫连勃勃,则是刘元海的后人。
 若按史书描述,赫连勃勃算个美男子,身高八尺,腰带十围,举止有风度。然天下没有尽善尽美,往往美到极致就伴随致命的缺陷,赫连勃勃也一样。乱纷纷的五胡十六国时代,匈奴败于北魏,赫连勃勃侥幸逃出,辗转投奔后秦的高平公没奕于。没奕于见他一表人才,十分欣赏,遂把女儿嫁给他。顺着这根线,赫连勃勃见到后秦黄帝姚兴,姚兴也被他的相貌举止蒙蔽,封他军职、王侯,参与军政国政大事。姚兴的弟弟姚邕极力规谏,说这个人不能过于重用。姚兴很不高兴,对弟弟说,你怎么知道他的脾气?姚邕说,赫连勃勃傲慢,性情残忍、贪婪暴虐,对于去留看得很轻,恐将成为边境上的祸害。姚兴这才泱泱作罢。
  姚邕对赫连勃勃判断的很准,果然,他利用了姚兴的信任,杀了岳父,叛秦自立,自封大单于,建国大夏。赫连勃勃人品不好,但他的自称和国号均标注了他的民族符号——语言学家根据“赫连”的意思,找到了匈奴突厥语的对应,即“苍天”。“勃勃”意为酋长,合意为天下大酋长。而大夏,就是今天的宁夏。
  6
  匈奴的强悍,世界共知。  
  他们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树立起来时,我站在雁门关李牧祠前。李牧祠那样凄惶,九月的衰草铺满地,淹没了我的脚踝,也淹没了几块石碑。那碑上刻着大将军戍边保民的战功。
  李牧大破匈奴的事情,记在《战国策》里面,说李牧善于用兵,公元前265年,赵孝成王派他镇守雁门关。起初匈奴害怕不敢进犯,久了,发现李牧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厉害,遂于公元前244年大举进攻雁门关。李牧设下埋伏,大破匈奴十万,此后十多年,匈奴绝迹赵国边城。
  秦灭六国,四海一统。可始皇帝心里还稳不下,因为北方的匈奴还占据着肥美的河套地区,对中原虎视眈眈。这时,恰好有人献给他一条谶语:“亡秦者,胡也。”
  读罢谶语,始皇帝下定决心,要驱逐匈奴。于是,大将军蒙恬亮相历史舞台。蒙恬先加固维修了赵长城,再大力修建,构成一道军事防御体系。依托着长城,蒙恬将军击败了三十万匈奴骑兵,收复了内蒙河套及其南部一带。长城,就这样绕着黄河,把贺兰山、阴山山脉拦在外面,也把河套平原的壮丽风光挡在外面,直到南北朝时期,“敕勒川,阴山下,天盖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歌声伴着胡笳的幽咽才传进《乐府》。长城阻住了匈奴马队,也隔阻了中原与边地九原郡的交通。为了解决这个矛盾,蒙恬奉命修了一条咸阳至九原的秦直道。沿着这条大路,汉武大帝出征了,昭君出塞了,浩浩平沙,河水萦带,杀气与柔情,枯骨与金钗,摇撼着无数人的梦。
  到了汉代,匈奴神秘的身影又出现了。他们在冒顿单于带领下,攻破雁门关,直逼晋中,在平城围困刘邦。被困七日的刘邦侥幸捡回一命,事后,为笼络冒顿单于,选了个宫女生的女儿冒充长公主嫁给冒顿。而这位假长公主,出嫁的道路就是秦直道。刘邦死后,汉朝对匈奴仍然奉行和亲政策。冒顿单于专攻月氏、乌孙、楼兰,到他执政的第三十六年,匈奴帝国的版图已经是汉朝的四倍:东尽辽河,南达长城,西越葱岭,北抵贝加尔湖。
  冒顿单于死后,他的继承者们与中原汉朝的关系时而紧张,时而和缓,当和亲和边市也起不到战略平衡作用,战争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元光初年,汉武帝先后派李广、卫青、霍去病西进雁门,阻击匈奴。从这时起,匈奴再次展开与汉朝的长期作战。匈奴与汉军定胜负的最著名一战是河南之战,战后,匈奴丧失阴山以南的广阔区域,他们悲伤的歌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而这揪心的歌声背后,仍然是战争、出使、战争,匈奴内部也产生分裂,南匈奴依附汉朝,北匈奴的生存空间被挤压,不得不举族西迁。
  西迁的匈奴先是到达伊犁河谷,再进入中亚,战刀与马队任意驰骋。匈奴的勇敢善战,使西方人胆寒,称他们为“上帝之鞭”。
  7  每年十月初,东北的山就成了五花山,枫、椴、桦、柞、核桃楸等等,红的纯净,黄的干脆,霸道的挤占了绿的空间。这时是收割季,寂静一夏的田野里,穿梭着忙割地的人。也有的使机械,轰隆隆在地里走两趟,玉米、水稻就与它们的茎秆脱离,如同长大的孩子挣脱母亲的怀抱。河里的苇草已是强弩之末的绿,半截身子倒伏下去。滩涂的白鹳也多了起来,昂着长长的脖颈,眺望着远方,像秋日的思想者。
  秋风起时,我杵在一块庄稼地里,觅食的乌鸦一般,机警的搜寻着视线之内的物像。我所在之处,是我想象无数次的屠河国。城已不再是城了,被失水的玉米茬包围,周边的农民也不关心这里怎样黏附着古老的中国,每天在它的残迹上碾过车轮、脚印,或者一口黄痰、一把鼻涕,亦或者,拉一泼屎。我扣出一块儿瓷片,阳光晒出它的光泽,晃我的眼,折射出一城的人。
  先秦的屠何国,销声匿迹许多年后,汉代又出现了新“徒河”。只是,它不再是国,而是县,县址就在我脚下的土地——葫芦岛连山区邰集屯的小荒村。徒河县,对应着汉武大帝设塞外五郡的大事件,而徒河县就归五郡之一的辽西郡管辖。汉代徒河跟侯城一样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大约废于三国魏时,至晋,并入了昌黎县。若归入昌黎,随着时间的波浪往前赶也没什么可说,但西晋太康十年(289年),我之前提到的慕容廆做了鲜卑都督,率领他的部族迁入徒河的青山一带,再次复置徒河县,这就是史称的前燕徒河新城。
  我之所以注意到前燕的新徒河,皆因它为今义县、北票、阜新的群山。后来,他又南徙,进入大棘城。看到了吗,慕容廆的国都迁徙路线图,甘青——徒河——大棘城。他为什么非复置徒河县不可,辽西那么广阔,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两个地方?他不是一直再申辩,自己是有熊氏后裔吗?
  我这么想,跟史学界或左或右的论述无关,我就是近乎偏执的刨根问梢:倘若他没有黄帝血统,何必这么执着?
  屠何国,就这样被他绕回原点。
  其中的一个节点,事关南北匈奴的衰落。
  当南匈奴融入汉族,北匈奴出走中亚,一支鲜卑部族突然东迁万里,辗转到辽西,在大棘城以北建国。他们的首领,就是慕容廆曾祖莫护跋。莫护跋为什么突然间率部东迁?我想,是不是他们心中还牵挂着祖先,牵挂着故土呢?甚至于,是不是与那柄青桐戈有密切联系?比方说,屠何国后裔的氏族之内,可能一直流传着遗落的权杖的故事,就好像蒙古草原上流传的那块神奇玉玺的故事。我说的这个当然是胡乱猜,但从历史上看,凡举族大迁徙,都有复杂的原因。莫护跋不惜万里之遥,领着族人风餐露宿,宁死进入辽西,挨着大棘城建国,他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我相信他们从未忘记故乡,就像前燕灭亡后,流浪长安的鲜卑部族,曾发生四十多万人放弃长安,向东重返故土的事件。他们面对秦军的袭击,损失惨重,却不放弃信念。这是内心喷薄的情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的情感。
  但是大棘城也不是没有问题的,它的确认,就遭到关外第一学者金毓黻的反对,老先生说,大棘是颛顼的确定尚需谨慎,毕竟时间过于久远,考证极端困难。是的,黄帝家族本身就带有神话色彩,集真实和幻想为一身。事实上,这地球的任何一个民族,若追根溯源的话,最远的祖先都活在神话中。正因为如此,我向来不认同历史是僵硬的,没有温度的,甚至任人打扮。我反而觉着,历史没有保鲜期限,它是不断成长的婴儿,每一声啼哭都是一个成长故事。
  我还就此生了好多好多疑惑,特地请教了一位红山文化研究专家。我抛给他一堆问题,他的回答言简意赅,让我些许失望。主要的意思,是他没涉猎屠何国这一块儿。我就想,锦州、朝阳乃至葫芦岛,全部地处辽西,地缘上亲近的很,如果各地的史学及考古学专家能够打破界限,站到更高的高度,目光放开放远,没准儿许多断了的线头儿都接上了,这些断线头儿,就是黄帝、颛顼、红山文化、屠何国、殷商、匈奴、鲜卑、契丹等等,你想想,若这一个个时间点连起来,锦州是什么样的锦州,辽西又是什么样的辽西?
  我这想法也不着边儿了一点,暴露了文人的天真。而我感到欣慰的是,让我深陷其中的一段民族史,它们的主脉清楚,细处的差别有待核查,虽然一时半会儿落实不了,可也增添无穷魅力。因为那些远去的人民,给我们的身体种下了珍贵的文化基因,让我们自豪和荣耀。
  先民的灵魂,在辽西,在辽宁,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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