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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聒噪的春天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寒流来了,又去了。春天,还是春天。来了又去的寒流,不过是刮过屋顶的利刃一般的风,不过是土坎边桫椤树顶上乌鸦挣扎着发出的嚎叫,分明带着肛裂所致的疼痛;而春天,还像很久以前的春天——祖母诅咒过乌鸦之后,对着玉米粒一样清新稚嫩的核桃树芽发出了呢喃

  寒流来了,又去了。春天,还是春天。
  来了又去的寒流,不过是刮过屋顶的利刃一般的风,不过是土坎边桫椤树顶上乌鸦挣扎着发出的嚎叫,分明带着肛裂所致的疼痛;而春天,还像很久以前的春天——祖母诅咒过乌鸦之后,对着玉米粒一样清新稚嫩的核桃树芽发出了呢喃之音——春天就那样来了,也那样去了。我很感激祖母,她给我留下了一种念想:春寒犹冷,但毕竟还是春天,应该供出全部的良善,应该发出自己的温存之音,并要配上和悦的笑容。
  我所在的城市和祖母的山居迥乎不同,也便是两路完全不同的风景。迥异之中却有相近,华丽而尊贵的城市也要经受寒流的侵凌,近年尤甚;城市里也能听到乌鸦带着破碎音效的嚎叫,在我听来,那种嚎叫里面确乎带着肛裂的疼痛。
  原来,城市——当然是城市人,常常是这样的弱不禁风虚不胜声。寒流来了,城里人的着装总显得煞有介事甚或煞费苦心,从头到脚都裹缠得紧之又紧,只留一双察看天色与市容的眼睛。城里人的不胜春寒是不分居处的高下与广狭的,棉衣围巾和裘皮大衣都在说明春寒力道强劲。躲在高层会馆里打牌的富豪与显贵,相约地下歌厅嗨歌的新人类,赶早摆摊的贩夫,露宿街头的流浪汉,他们都感觉到冷。但冷也有所不同,富贵者和新人类们宁可花钱去会馆和歌厅,而贩夫和流浪汉,必须继续逗留在原生态的冷酷之中。躲进高层会馆的那些,原意是要在更多人的眼中失去踪影;相约地下歌厅的那些,自然是纵情声色去了。城市再小,也被欲望灌醉了,豪赌和嗨歌具有同等的麻醉效应。
  风声很紧,风也很冷。赶赴高档饭局,或借花天酒地以消食寻欢的人,不便拉帮结伙,定要单独行动,悄悄遛进“私人家宴”的外壳中,兑现一些交易承诺,新拟一些口头合同,宴罢客散,人人如沐春风。
  而街道和行人,依然处在春寒之中。包裹严实的摊主们像“圣诞老人”,驾车售卖的行商仿佛乘坐飞毯的阿拉伯人。流浪汉们,低头独行,俨然孤高冷峻的伟大哲人。
  习惯了,最终也便厌倦了,毕竟是年年雷同的风景。而我独感意外的,是城里如今响起了乌鸦的嚎叫之声。
  起初,大约是我初进城市的时候,以为此地的繁华与躁动与野鸟是大不相宜的,事实上,若干年里,我的确也没有在城里见过如许多野鸟的踪影。后来,或者是近几年,不知从何处迁来那么多鸟种,在城内及周边渐成大势终成新景。借着早晚间散步的机会,我曾留意过它们。高蹈于河滩沼地的鹤、鹳、苍鹭,昭示着南国水乡的绰约风韵;周旋于高大公寓和民宅旧居之间的无名诸种,宛如初临俗土的方外之人。在我眼熟的鸟种之中,除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它们可算小城的常驻民——如今也有乌鸦和喜鹊了。它们的出现让我费解。野性十足的东西,究竟缘何跻身于花花世界的呢?不知它们是误入歧途,还是与时俱进的精准选择。总之它们来了,在极显奢侈的广场周边大树之上,开始发出别有韵味的声音。
  在年轻人乃至小孩子们的眼里,乌鸦和喜鹊只是两种不同的鸟而已。一些乐观又博学的大人就会居高临下地启悟于他们:城市周边生态环境大有好转了,那些鸟才愿意来,这是好事。
  我很敬佩那些大人的学识和见解。当我因为忙碌而必然在街上疾走如风,经过嘈杂的市井,猛然听见乌鸦和喜鹊的鸣叫的时候,我顿然欣喜,遂向高处张望,寻找那些久违的生灵。当然,我总能幸运地看到黑白两羽的喜鹊,也看到羽色纯黑的乌鸦,它们在我心中勾起的往事也便如当下的寒流那样体感清晰:少时,为避世乱,寄居山里,无论春秋冬夏,日日必见乌鸦和喜鹊,为数尤多。观飞听鸣,真真切切,成了我山居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
  几十年的光阴流转并未改变我对那些生灵的种种偏见:喜鹊代表吉祥喜庆,而乌鸦,代表不祥或晦气,认为祖母对乌鸦的憎恨与诅咒合情合理,对喜鹊的善待与偏爱也合情合理。
  现在,小城的天空中又出现了它们的身影。初见之际,我依然记得乌鸦绝非善类,而喜鹊于人,依然是亲和有加的。所不幸者,祖母未能一同来到城市——她当然不能来,她的寿命也许长过一只乌鸦或一只喜鹊的,但她的子孙根本无法具有乌鸦和喜鹊总体上的生存和迁徙能力,祖父母和父母他们注定终老在乡村而无缘美轮美奂的城市。恰逢其时,人和野兽开始向城市大举迁徙了。父母,他们对此几乎没有叹惜的力气,而只能坐在空寂乡村更加空寂的巷口,呆呆地望着空洞的天空。
  我进城了,但我获取城市门券的过程,是堪比一部史诗的,比如求神告庙,比如割肉投狼,比如卸骨奉虎,比如卑微如奴,比如低贱如狗,如此种种,都是灵魂遭受的重创,艰难且悲壮,而关涉艰难与悲壮的东西,我怎能以盛赞来示教于人彰功于后呢!
  最终,我学得最好的技艺,便是对一切邪恶与虚假的诅咒。
  求活于城市,脸上确乎贴着幸运与尊严的金粉了。但唯我能知,城市里原来充塞着许多幽灵的,而城市幽灵的冷酷与狠毒又是隐藏极深的,非求居城市者所不能见焉。领教了,大凡城市皆然无比巨大且牢不可破,大凡城市幽灵亦且冷酷复阴恶。幸运、尊严此物,在求活城市者,确乎已经换成了求活城市者的一份资格,凭此资格,继续接受城市幽灵的囚禁于盘剥、恐吓与胁迫,在幸运与尊严的皮肉后面,人的灵魂被城市幽灵成功挟持。城市幽灵们躲在城市公堂幽暗的仓廪里,由狞笑而淫笑,于夜深人静时,最终忍不住发出得意的浪笑。
  乌鸦与喜鹊们侨居城市了,这是不用怀疑的。却不知它们所图者何。
  或许,城市幽灵们需要一些高喉大嗓的歌者,也需要一些狰狞可怖的魔巫吧,或者被幽灵们斥资雇请,或者主动投其所好,乌鸦和喜鹊们就自情自愿投其门下了。
  我不能不继续相信那种说法:乌鸦及其叫声,乃世间大不祥之物。它们终于把乡村叫得生机凋敝活人寥寥皆然落魄。落魄是一场灾祸的最终结果。人丁零落,关涉人命的凶险与恐怖早就威而不施。而作为人生大限的死亡,原本在世间最为悲壮;乡村景色甚于从前,人丁零落之后,死亡依然,但不再悲壮,甚至,死亡本身也变成落魄的了。孝子贤孙们的长跪简化了,天地同悲的情怀淡漠了,灵魂的哭嚎也被轻描淡写了。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悲哀本身也落魄了。挣钱,进城,中间一直伴着龙子凤女的梦,没有多少人愿意继续盘桓于文化表皮斑驳零落的种种俗务。
  引领死亡的东西很多,祸祟,疾病,灾害,寿命,如今,这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牢固的防务,死亡不再是让人的灵魂最感恐惧的,活着的恐惧最为逼真。乡村的乌鸦就要失业了,它们当然要迁移到城市,城市之于灾祸与死亡,具有更大的数量。
  但城市幽灵需要统摄城市所有生灵,也便需要更大的统摄队伍,而善于恐吓,也善于传播大不祥信息的乌鸦,再合适不过。
  喜鹊,若在田园和村舍之上,那本是朴素而诚恳的歌者。现在,它们中的一些来到城市,当然也是因为田园的荒芜和村舍的凋败。以善报喜讯著称的歌者,如今它们在乡间得到的赞许聊胜于无,收到的掌声也是若有若无的。不甘冷遇,它们就到城里来了。
  在城市,数量有限且长势可怜的大树上,喜鹊们的鸣叫倍显生涩。忙碌不停的城市,很少再有像我祖母那样专注于鹊鸣所含信报意义者。我的祖母,听到鹊鸣的时候,她必然陪上至真至纯的笑容的同时,口中还要念念有词。城里也没有人对着核桃树上玉米粒儿一般清新稚嫩的芽苞呢喃低语,甚至没有高大壮硕的核桃树。
  丢失了,我心里的悲伤有时候真的无处安放,其间最大的悲哀与遗憾当算我当初未能学会祖母的呢喃低语;我曾以为,那是世间人通天地感应万物的咒语。在那样流淌着温暖鸟鸣的春天里,我能感到,人的一切祈愿都悄然降临到敦厚可靠的土地,一切灾祸都悄然远离,虽然土地上的人依然被人驱遣如畜,虽然一如既往地深坠赤贫,但还有对天对地的感恩,还有念想,我曾将那样的人和万物一并归入神灵。
  在城市,乌鸦做了幽灵们的帮凶,喜鹊,给城市幽灵们充当着帮闲文人。市民们,在声色犬马的欢闹场上一直把疼痛与麻醉分不清,甚或早已忘记了疼痛。为福禄寿喜劳碌不停,为龙子凤女忍辱负重,习惯了活着的姿态哪怕酷似畜生。
  有人对城市幽灵恐惧了,服服帖帖紧闭嘴巴的同时也闭上了眼睛。还有一些人想忘记城市幽灵。当在楼宇丛林和有限而猥琐的大树之间响起乌鸦的嚎叫,他们承认看到了自己的命。但还对脚下的道路睁大了眼睛,不为前行,只为等待。他们在耐心等待,等待有人站起身来,拿起木棍或石块,抛向聒噪的乌鸦。但这样的愣头青终于没有。他们想听到愤愤不平的声音。若果然听到,他们就群情激奋咬牙切齿昂首挺胸摩拳擦掌了。但由于瞻前顾后的恶习影响,这份激情也会很快冷却,大家很快又会变成优雅的看客,等待出现没有乌鸦及叫声的晴空。但若听不到,他们会继续盯着自己的脚和脚下的道路,全体失聪。
  乌鸦叫了,它们在制止一些人喊叫自己的疼痛,在喝止一些人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表现出来的不适反应。叫声还是那样的难听,依然带着报丧的哀恸,也带着恐吓的阴冷,有时不免流露出事不关己而幸灾乐祸的淫浪之声。忽某日,乌鸦们向城市发出昭告了:缄口不语和忍住疼痛是城市生灵的命。但乌鸦们也要对着城市生灵们洗清自己:它们不过是靠穿一身黑色制服来求得生存,而大凡生存,则是一切生灵的权利,作为乌鸦,只不过生存方式略显特殊而已。
  喜鹊出场了。因其身上带了一些白色的羽毛,相比纯黑的乌鸦稍为亲人。喜鹊们是奇葩绽放季节里体面的歌者,它们的嘴里传出来的全是带着光明的喜讯:将有贵客临门了,要生贵子了,将有意外的财喜了,令郎要荣升了,令嫒要高攀了,要有丰厚的路拾或“破天荒”的艳遇了,鳏者要梅开二度、寡者要再嫁夫君了,晋职条件放宽了,养老金要增加了,看病不需花钱了,老病可以治愈了……最近最长久的一串叫声的意思是:人人都将“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了!
  事关诸己的市民们,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但他们的嘴角和眼角的肌肉,更像是在抽风。
  乡民向城市潮涌而来,城市继续发体。随之壮大和发达起来的,还有乌鸦和喜鹊们。
  我的祖母没有能够活到住进城市,这对她也许是好事,不然,她对当今城里阴恶乌鸦发出的诅咒,不知会给她带来何等的麻烦和祸患,而她对喜鹊的迷信和偏爱,又不之因此会遭受何等的欺骗!
  不如祖母,我的运气很差的。祖母听到的喜鹊鸣叫声曾让她在赤贫中张望过来自天上的安乐与幸福;她对乌鸦的诅咒是诉诸话语和行动的,她有充分表达憎恨的权利,更有表达的勇气。而我,早已在城市生活的冲荡中顾不上虔诚向天祈求幸福,不能在天地万物的胸怀里静处一隅把自己重新安置,因为,我看到,许多被盛赞着的幸福都是无法捉拿在手的。乌鸦到城里来了,与城市灵魂相融,结为虎伥,它们以生存权利作为最后条件来对所有的活人进行恐吓、胁迫。自私与怯懦的人们,就习惯性地保持历史性的缄默;当大家偶然得到赏赐,很快又会沉湎于简单的满足与肤浅的幸福,遍赏名胜,吃喝玩乐,若得一醉,更要习惯性地大唱盛赞之歌。如此这般,大地上就跳跃着数不胜数的喜鹊!
  其实,许多人都看到了,乌鸦们邪恶的恐吓,使得喜鹊们忘情的盛赞穿帮了,露出又丑陋又肮脏的屌,在春寒中晃荡着!
  但我还记得祖母,还记得乌鸦是需要诅咒的,而喜鹊,我要对它们的溢美与盛赞保持高度的警觉,并与之时时保持足够的距离,以免我的灵魂遭受荼毒。
  我愿意继续把鸮作为朋友,与它为伴,每每度过被人遮蔽的白天之后,洞察黑夜,识破罪恶。
  夜来了,又去了。春天也是这样来去匆匆,并没有唤醒城市里低头看脚的缄默者。作为鸮的朋友,我孤单,但不屈服。我信仰我的诅咒,也信任我面向所有缄默者的爱,它一定会发芽长叶,开花结果。
  春寒来了,但也去了,我相信它被成功诅咒了。属于天地的春天来了,也将远去,我却希望它再回来;我独不希望再来的,是乌鸦及其邪恶的嚎叫,还有那些喜鹊,以及它们在笼子里虚情假意的盛赞——它们早该下场了。发情的春天太聒噪了,风狂雨骤的盛夏终将到来,一切邪恶和虚假,终将被风起云涌褫夺其势。那时候,这世界就要热烈地安静下来了。
  2018-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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