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关于吃饭

　　　　关于吃饭 　　在动物界，存在着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强大有力的动物，越是不给自己积攒食物，比如非洲的狮子和美洲的豹子，它们饿了就去捕食，饱餐之后，即对辛苦捕来的食物“弃之如敝履”，一任其它动物（比如非洲的土狼）分食，而并不为下一顿的食物而操心。 　　他们好像不怕挨饿。 　　但它们这种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行为，在小小的松鼠看来，实在是不可理解，实在应该被嗤之以鼻。松鼠是一种小动物，但却是动物界著名的囤粮大师。1958年挨饿的时候，在我的家乡，有聪明人饿得胡思乱想，就想到了山上的松鼠窝。掏松鼠窝的结果，是好多人的命竟被松鼠救活了——在他们发现的最大的松鼠窝里，居然可以囤积好几十斤五谷杂粮！ 　　深挖洞，广积粮者，其松鼠之谓乎？ 　　松鼠好像是一生下来就被饿怕了。 　　人和松鼠差不多，人也曾被饿怕过。民以食为天。吃，是人生在世的第一要求；吃饱，是人生在世的第一快乐；换言之，饿，即空腹的感觉，是人生在世的第一大恐怖。中国古人衡量一个国家是否富强，要看它的国库里储藏有够吃多少年的粮食。如果天下的粮仓里只有够吃三五年的粮食，则这样的国家还不能叫做富国。中国古人同样有一句深刻的箴言：仓廪实则知礼节，意思就是说：如果老百姓吃不饱饭，则什么法律什么礼节呀道德呀之类的东西，都会被视而不见。某年某月，某城一工厂，工人多下岗，附近一粮店（国营）关门不及，被工人们涌入而扛去面袋若干。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们一律留下姓名曰：张建设、李国庆、刘红兵……有趣的是粮店却并没有向公安局报案。员工们对此一律无动于衷表情漠然，只有主任长叹一声：唉，人总是要吃饭的嘛！ 　　人总是要吃饭，这句话意味深长。最简单的理解就是说，你可以不让人自由，可以不让人民主，甚至也可以不让人恋爱，但是，你却不可以不让人吃饱了肚子。饿着肚子的人是什么事都能够做得出来的，空腹的感觉是可怕的，老虎饿了就会吃人，狗急了就会跳墙，人要是饿急了，就会失礼节。此亦所谓失节事小而饿死事大也。 　　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里面竟也有不怕饿的。 　　荷兰画家凡·高，活着时经常食不裹腹，往往断炊，时时去找人借贷，但是他之借贷的奇怪且伟大处，在于他向别人借的，只是能够买一块面包的钱！他像一头强大有力但是落魄失意的的大动物一样，只需要一顿饭，只要那种空腹的感觉被一块面包所改变，他就只顾去画自己的画而并不考虑下一顿。他只管今天的肚子而不管明天的肠子……或曰：一样是借，一样地要求人要张口，他为什么就不会一次多借一些？像现在的有些人，从国家的银行里借出一百万，然后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图个一世快活，不亦美哉？是的，凡·高的行为，如果让一般人看来，也实在是太傻。老虎常常要受到松鼠的嘲笑，世道就是这样。 　　一般人怎么可能理解一个伟大的画家。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然而世上的事情是会变的。空腹的感觉，曾经是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怖，但是现在，在我们一天一天伟大起来了的祖国，在我们这个和平美好的时代，却日渐成了那些先富了起来饱食终日成天山珍海味却就是没有胃口的人们求之不得的向往：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饿吗？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吃饭时感觉到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的香吗？由于他们不饿，所以他们吃不香；由于他们吃不香，所以他们就乱想乱吃、狂想狂吃、海想海吃……，越吃越不饿，越不饿越不香、越痛苦、越不幸福、越没有成就感……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国家有可能被“吃”败？如果有的话，我想，那第一个就是中国！ 　　本来，民以食为天。为了讨口饭吃，多少人沿街行乞，多少人含羞忍辱，多少人流血挥汗！可是现在，吃饭却成了几乎所有中产阶级的麻烦事。有人打趣上厕所为“上办公室”，事实上，吃饭，对那些“衣食不愁”的人来说，竟也成了“例行公务”。 　　一位同事和我下乡，看到农村小孩抱块大馍一会就吃个精光，惊慕不已：“我那面黄饥瘦的宝贝儿子要能这么吃就好了！我家冰箱里那么多东西，打着让他吃，骂着让他吃，可他就是不吃！”
听了他的话，我说：我现在真想给你做儿子。 　　上大学时，我的语言学老师也来灶上打饭，可他不去挤，只等在一边微笑，孤伶伶地让人同情。没想到几年后，站在拥挤纷乱的打饭学生远处、脸上勉强有点微笑、估计也让学生同情的，竟然是我自己了。我的老师不仅不挤，也不骂我们，而我却骂过我的学生：“你看你那样子，象个疯狗！不，象个饿狗！”因为他竟在我身上横冲直闯。有一个老师说：“土豆是我的命根子，但是见了肉我就不要命了。”也许那个饿极了的学生会说：“老师是我最尊敬的人，然而为了吃饭我就不能尊敬他了。” 　　为了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当年我努力奋斗考大学；为了能天天吃上山珍海味，现在有的人从政行贿，给阔人当女婿。终于可以天天吃到山珍海味了，他却又怀念自家的粗茶淡饭。因为面对那些民脂和民膏，他突然之间不明不白地失去了大吃大喝的胃口。他多想把那些东西都装进自己的胃啊，可是他的胃毕竟太小太小。然而，仅仅只是为了几块土豆就可以填满的一个胃，为了两碗浆水面就可以填满的一个酒囊，他竟然给人装了十八年的孙子！ 　　值么？ 　　不值！ 　　饱暖思淫欲。胃里实在装不进了，再装就要叭地一声撑破了，可是，多年的努力怎能就这样打发了呢？不行！孔子说：“食色，性也。”食欲既已满足，那就还得满足色欲。现在，哪个单位的财务部门接到的报销条子上，写的不是一律的“便饭”二字，然而鬼才相信他们吃的那是大便饭呢还是小便饭。但既然我们的国库终于还是为那些“便饭”入了帐，那么，我们只好说：吃喝嫖赌等等等等，对于老百姓而言，虽然严重得很，可是对于有些人而言，不过家常便饭罢了。 　　不就是吃了一顿饭吗？现在的中国，不知有多少这样委屈的嘴巴。 　　可是，如果你们那才叫“吃饭”的话，那我们老百姓就几乎没有吃过饭，我们一天就整个在吃风拉屁，我们过的就不是“人民”的生活。如果世界上只有那些有“签字”权的人才算是“普通公民”，才“基本解决了温饱”的话，则其他人算是些什么呢？他们“基本解决了”什么呢？ 　　我虽然还没有先富起来，虽然也不算一天无所事事，但我却确实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饱食终日的人生理想的，也就是说，和我的父辈相比，我终于一天一天地远离了那种空腹的感觉，于是我也渐渐地对那种曾经有过的空腹的感觉产生了怀念。于是有一天，我做了这样的一个实验：我没有吃早餐。我想感受一下久违了的空腹的感觉。我认为像我这样一个出生于1965年的人，一个在刚刚能够吃饱的年月里来到人世的人，忘记了饥饿的感觉，就是忘本。 　　饥饿的感觉却是奇怪的好。 　　那一个早上，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清仓大甩卖之后的仓库管理员，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大赦这一天的监狱长，我的感觉是雨过天晴，蓝天万里，玉宇澄清，觉得是无比的轻松。像一趟加班加点的长途车终于熄火停运，像一个藏污纳垢的公共集市突然罢市，像一个日理万机的总理终于无忧无虑地睡了一个午觉，像一个浓烟滚滚的大工厂突然停产……我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宁静，我看到了一片悠闲的云，一种美丽的清爽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生命的上空。 　　我觉得自己的目光也同时获得了穿云破雾的穿透力。 　　我体会到了一种节日一般的快乐， 我给自己的胃放了一次假，我觉得自己终于给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胃正在快乐，它迎来了自己的周末，它终于也可以忙中偷闲了，像战场上停止射击的宝贵间隙，像烦人婚姻中的小别，像正在上课的老师突然因为肚子疼而宣布同学们请自学，像法院里沉闷的辩论过程中的休庭，像奔腾的长江在某一个风光秀丽的小镇边停成一个小湖…… 　　我只是偶尔没有吃一次早餐，我的胃却体会到了清风明月般的忙里偷闲。我甚至想喊一声：不吃饭万岁！ 　　但是我同时清醒地知道，如果我接着不要吃中午的饭，不要吃晚饭，我知道我就再也不会为我胃里的清风与明月而得意洋洋了。不要说连续几天不吃饭地“绝食”，如果第二天我仍然不吃饭，我想我就会为我对所谓空腹的那些轻描与淡写而感到可耻，我就会爬起来速做不择之饥食，然后速去踏踏实实地工作，然后再不敢沉溺于风花雪月。 　　我知道，那一切都如一句俗话所说：吃饱了撑的！ 1992年4月
200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