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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隔 夜 茶

2020-12-14叙事散文俊子
他又开始忧郁了。忧郁。是一条河,蓝色神秘而忧伤的多瑙河,长长的,源源不断,永无尽头。忧郁。是一条蛇,摇着尾巴慢慢向他爬去的响尾蛇,其毒无比,发出警告的威胁声音,让他恐惧。忧郁。是野草,漫山遍野地疯狂生长,遍布到山川大地,原野村庄。野火烧不尽
  
  他又开始忧郁了。   忧郁。是一条河,蓝色神秘而忧伤的多瑙河,长长的,源源不断,永无尽头。   忧郁。是一条蛇,摇着尾巴慢慢向他爬去的响尾蛇,其毒无比,发出警告的威胁声音,让他恐惧。   忧郁。是野草,漫山遍野地疯狂生长,遍布到山川大地,原野村庄。野火烧不尽,斩除不掉根。   忧郁。是细菌,成几何倍数不断地无限复制和繁殖,弥漫到各个角落。包括城市的大街小巷。   忧郁。是恶病,痉挛地缠绕着他,附在眼光上,渗透到血液中,进入心脏内,刻入骨子里。变成心魔,如影随人。   忧郁。是咒语。是死胡同。是牛角尖。是天造地就的迷宫。是撞沉船的暗礁和冰山。是发霉的臭肉。   ……   他的青春已透支。魅力已透支。精力已透支。体力已透支。感情已透支。胆略已透支。爱情已透支。性欲已透支。灵气已透支。孤独也透支。   他的一切都已透支。都交付给了过去,交付给了现在,交付给了未来。他是一个呆头呆脑的木头人。他是一个头脑简单,思想却很复杂而凌乱的人。
  他开始在画室里走动,慢慢的,轻轻的。一边挪动着脚步一边想,来来回回地,用鞋底反复测量着洁净的地板,测量着心距。一步,两步,三两步……他的手指中间夹着一支烟,烟在化为云雾缭绕的烟尘后,越来越短,他的愁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悠长;烟子弥漫开去,填满了画室,却填充不了他的空虚和失落。他在反省自己——卑鄙龌龊,丑陋肮脏,虚伪吝啬,妄自尊大,冷酷无情,愚蠢懦弱,腐败堕落……他画着自画像,深入刻画着自己的脸,毫不留情地,也是沮丧的,胆颤心惊的。   他感觉很悲凉。由脊椎骨中间开始,到心里,再扩散到四肢,再到头顶,越来越冰凉,越来越胆寒。他从来都未如此这般地正视自己,解剖自己,讨厌自己,愤恨自己,鄙视自己。分析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也是狼狈不堪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包满朝天辣粉末的臭豆腐,是一个涂满粪便的马桶,是一堆爬满蚊子苍蝇蛆虫的粪土,是一个满街乱串而挨打的老鼠,是一个衣不蔽体在乞讨的叫花子,是一具腐烂霉变而发臭的尸体。   他感觉自己就是:“挂衣裳的架子,装饭的桶桶,造粪的机器。只有傻胀干饭!”   他感觉自己无能到了极点:“发不出一点豆瓣气味,撒不出三尺高的尿。”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晦气者,倒霉透顶的人。
  他清理着自己的仓库,那些记忆是遥远的,模糊的,却是他经常回味的。他觉得自己有罪,便努力地寻找着给自己定罪的理由,垂头丧气地。他只是一个“回汉混血儿”。   小时侯。他生活在那遥远偏僻落后的大山里,在农村。按照以往,成分很好,是贫下中农家庭。他家共有七口人,父亲是养路工,母亲是农民,还有爷爷,大哥,二哥,姐姐,他排行最末尾叫老幺。父亲是真资格的回族人,是“包儿子”(倒插门儿)。母亲是汉族人,她的祖上是湖广填四川来的。父母双亲皆文盲。大概在他父亲四岁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她是回族。父亲便被一家远房的亲戚暂时领养,以后,父亲稍微长大,就作了亲戚家的童工,没有条件上学。当时,他的爷爷二十多岁,正置风华并茂,爷爷是回族,也没再婚,因此,爷爷就很郁闷,经常酗酒,借酒浇愁,还要闹事,还要骂人,还要打架,俨然就是一个十足的酒疯子。家里的桌椅板凳都已烧掉烤火取暖,烧柴煮饭,能烧的都已烧得个精光。其实,门前房后就长有很多大小的树木和茂密的竹子,他的爷爷却懒于砍柴,活得无聊,甚至还充满绝望的气息。当然,听说奶奶的去世也直接同爷爷的坏脾气有关,是他一手造成的过失。也不知道爷爷是否是因为愧疚,伤心过度而变成这模样。无论如何,就是有一点破罐子破摔的趋势。他的外爷和外婆是单独在一处生活的,也帮不了他家的忙。曾经,外爷当过保长、甲长,后来上山背柴的时候,背得过多,力气又不够,一交子摔倒,滚到山崖下去,幸亏被崖石上的灌木丛挡住,才救了爷爷的命,才免于掉到深深的山谷底;柴被摔得老远,腿也被折断了一支。他家的收入就靠父亲微薄的工资加上体力不济的母亲所挣的微少的“工分”。爷爷已经老了,走动也颇为不灵便,无法下地干活。他们四姊妹都还很小,并且都要上学,他才上小学一年级,大哥也才上初一;父亲在单位吃了很多堆亏,就教育他们,要求认真学习,以免将来也还是文盲,还要摆脱农皮。一家人都要吃喝拉撒,门门样样都要花费钱。后来,他也知道,当他的母亲怀上了他,家境不行,父母亲原本是要打掉他的,把他处理在未见天日之时,但是他们毕竟忍心不下,没有到医院,也不愿找医生下手,也不愿那么残酷。   这就给了他自己轮回的机会,给了他造孽的条件,给了他捣蛋的力量,也就留下了一个祸根。他开始忧郁了。   他家是:“半边户”、“超分户”、“回回”(也叫“回子”)——这些名称就被灌注到他的心里,幼小的骨子里,填充得满满的,实实在在的,一点儿也不含糊。并且一同随着他的成长而不断长大,不断膨胀:凌辱。他的爷爷是“老回回”,父亲是“大回回”,他们四姊妹就是“小回回”,那时,经常就有人摸着他们的头这样叫,还给饭食里偷偷地放猪肉或猪油。——这无疑就是给穆斯林的最大侮辱!就是对尹斯兰教派的藐视!就是对真主的亵渎!这是没法超越的打击!村里的汉族人也就以此获得最大的快乐,当然,这种乐趣是有限的,就在后来他们一个个的考上了大学而宣告结束。其实,村里也就只有他的父亲和爷爷及其四姊妹,共计六个“回回”。马圆的“马”字与其姓氏,也毫无瓜果。父亲是倒插门儿,相当于是外来户,在村子里也说不起硬话,说得再有理,也被弃之不顾,权当没有说。母亲是女性也没有说话的份儿,不能多言,不能插嘴。邻里可以到他家去团聚吃饭,他们却不便于到邻居家去聚餐,日子一长,在不太和睦的关系中间就投射了附加上的一些浓重的阴影,把厚厚的隔膜变得更为厚实。   他越来越认为,这些都是因为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给家里带来的贫穷,都是自己招徕的欺辱,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皆因自己一手造成的麻烦。天塌下来都是自己的原因。他又开始忧郁。   他回忆着。记得他吃奶时的情景。妈妈的奶水并不丰盈,正如他家的贫穷一样。他边吃边还要边啃嚼那并不饱满的乳头,弄的她疼痛难忍,钻心眼地痛。还要用小手用力地揪扯她的乳房。并且是吃到两岁半,还是她们在乳房上涂抹苦胆汁和锅烟墨,他这才罢休,不肯再吃。他把妈妈的乳房吃得一搭皮,像风干了的牛苦胆,萎缩成一小团,变黑了,皱巴巴的,失去以往的生机,挂在胸前,就是一副凄惨。还有,为了供养他们,母亲还要在公社的生产队里拼命地干活,天没开亮就出门去种地。当星星点缀在黑暗的天空上,无力地眨着眼,发白的月亮也挂了上去,母亲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有气无力地,迈着沉重的步子,才进了家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里来雨里去,加上繁重的体力活,手变得越来越粗糙,脸颊被风雨洗刮的失去了仅有的一点红润的颜色,原本苗条的腰身也变粗了,失去了少女的优美而性感的线条,失去了少妇应该有的风韵,无法光彩照人。把青春的印记打烙在她的几个后代身上,无可奈何地,也是黯然神伤的。   幼小的时候,他就如此刁钻,如此野蛮。把一个人,特别是把自己的母亲变成这样,使一朵鲜花就此凋谢,早逝了她拥有的迷人光华。他明白了——自己的到来是建立在摧残母亲的基础上。他还在忧郁。   他又回忆着。父亲为了在微薄的工资基础上,再升一级,或者挣得一点奖金,不惜起早贪黑地干,冒着大雨,冒着公路塌方的危险,去搬运公路上的大石头。双手锤打着碎石,经常砸破手指,手掌也磨出厚厚的老茧子,还有一道道流血的伤口,伤口里又填抹上了泥土,手上留下褐色的疤痕。疤痕留在父亲的手上,却长到他的心里。父亲在汉区的生活也诸多不便,母亲也无法在身边照顾,辛苦地劳动了一天,自己还得扫地抹灰煮饭炒菜洗衣服。油和肉食也都很缺少。又与大家吃不了一起,交流的机会自然就少。加上本来就在少有人烟的地方。自己在工作之余,也就颇为孤单。眉宇之间早早地就刻上了川字。脸被无情的太阳灼烧得黝黑,又被寒风吹得生出了粗皮,还裂开一道道小冰纹;脸上也停留不住往日的笑容,喜悦已全然消失。嘴皮干燥,且起了一层皮,皱巴巴的,也来不及去喝一口水润润。整个人站立在那里,变得就像一棵枯树。如果不看他的眼睛还在转动,还会以为他是一尊雕塑,而不是一个活物。   他感觉到自己又剥削了父亲,剥削了父亲的劳动。自己就是一只寄生虫,寄生在父母身上的有毒而且放屁的虫子。使父亲未老先衰,就是罪大恶及。他进一步地忧郁。   他不再往下细想,他觉得自己应该开始好好地忏悔,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就是不吉利的卑鄙小人物。他又开始郁闷,开始压抑。他毕竟只是“回汉混血儿”,缺少了真正的“回回”的豪爽,也缺少了汉族同胞的随和。
  在寒夜里,他独自一人。终于不能吱声,头晕脑胀,双眼昏花,四肢乏力,心绪沉重。风、寒、暑、湿、燥、火、喜、怒、悲、思、忧、恐、惊——就像山洪爆发,波涛汹涌而至,不断地向他倾砸下来。   他得了伤风感冒流鼻涕。发热恶风。沉默少言寡语。阴虚火旺口舌生疮。慢性咽炎引起的咽干,咽痒,刺激性咳嗽。   他受了重伤。跌打损伤。伤筋动骨。经络不通。内伤湿滞。心悸气短。败血神伤。气塞血淤。中风积寒。腰酸腿痛脚抽筋。倦怠乏力。头晕目眩。气短懒言。夜尿多。阴虚缺阳。   更厉害的是——他终于得了:“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发,发而无力,力不从心,心不在焉,焉能美哉?呜呼,何以壮哉?”   “恶有恶报,善有善抱,不是不报,时机未到。”他开始相信因果报应的道理。   终于,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身心憔悴,满目沧桑,也是未老先衰。他已无法容忍自己被掏空的躯壳,无法容忍自己失去了战斗力,再也无法容忍自己萎靡不振的鬼模样。他仿佛清楚了这是罪有应得,这就是报应。继承了爷爷的衰弱,复制了父母亲的辛酸,也克隆了祖辈们的固执和伤感。而且,好象还在一代代地传承,永远地后继有人。忧郁也回遗传。   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也就得到了验证。他明白了一棵罪恶的种子所隐藏在深处的秘密。
  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最初自己也并不感觉郁闷,只是近来他开始觉得生活原本应该怎样过?日子怎样才过得滋润?开始思考着未来。挣几个钱,养家糊口,结婚生孩子。卖几幅画,写几篇文章。偶尔,喝几杯茶,打几回麻将牌,上一会儿网。或者,花几包银子去买个官,当着玩。或者,去做生意,赚大把大把的钞票,买上车,修别墅,做款爷,泡巴,泡妞。这些还算得上时尚。他一开始思考,便越来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心里也就产生了忧郁。   “嫁汗嫁汗,穿衣吃饭。” 老婆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过日子的责任还得自己去扛。他又想怎么去扛的大问题。   他想着,越想越觉得自己生有大病,已病入膏肓。   他开始自己清理:五脏六腑,虽然很渺小,却是肝胆相照,一片冰冷的心也在。他也懂得世间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阴阳交替互补。他也知道自己并未超凡脱俗,依然有生老病死,吃了五谷生百病,也还有七情六欲。   他在分析:毒是体内的垃圾。吃喝嫖赌贪,五毒俱全。腹胀。上吐下泄。屁多且恶臭。大便黑。恶汗。   他努力地寻找医治的方法。树正气排毒:排毒养颜,扶正祛邪,七分扶正,三分祛邪——攻邪不伤正气。最恶毒的毒邪亦控制在四分扶正,六分祛邪。清热解毒。排毒解毒,以毒攻毒,抗毒败毒。谨防二次中毒。
  何首乌。党参。厚朴。
  五加皮。百部。血通。大力。   王不留行。独活。   前仁。冬花。   半夏。熟地。地龙。车前草。五味子。   天南星。郁金香。金钱草。   虎骨。龙胆。大腹皮。牵牛花。马蹄莲。银翘。   白头翁。百合。金银花。   苍术。天麻。续断。   红花。知母。远志。   灵芝草。金不换。   ——自己开了一张红处方。喔,忘了,他还是一个工作人员,还有医疗保险,医药费还可以报销。请注意:他并不是医生。望、闻、问、切也不会。   他的手捏着处方。手紧紧的,也是颤抖的。就像抓住一条绳,一条救命的绳索,也就等于抓住一个担心要丢失掉的命,一不小心就要破碎的花瓶。   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方抓药。他心里很明白:抓了药也未必就要煎熬,熬了也未必要喝,自然,喝了也未必能治病。不治病则由肌肤渗入骨里,进而,病入脑袋这一首脑机关,那就真的不可救药了。他立即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也就又开始悲哀。
  在寒冷的冬天里,他便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忘忧河里游泳,赤身裸体的,最初,是自由自在地漂游,后来,却怎么也游不动,找不到着力点,也就用不上劲。还梦见“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啃泥巴。” ——有时自己就变成那大鱼,有时又变成了小鱼,有时又变成了小虾米。变换着角色,又像在演戏。弄得他很紧张,很狼狈,也很忧郁。梦里的并不现实的忧郁。   他还在梦中忧郁,还听得见含糊不清地梦呓,叽里咕噜的,像破罐子煮屎——   “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中国的草药,简称中药。”   “……他有……病?”   “你……才有病……”   “我……没有病,也不会……生病。”   “是文人……?”   “NO!……是孤魂。是……野鬼。”   “你……斗胆。无病呻吟。”   “都……是……神经病。是……疯子。”   “NO……!不是……神经病,而是……精神病。”   “你……吃错药了!?!……”
  2005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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