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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尘世的水与灰

2020-09-24叙事散文杨献平111
肉体能浮起来,依靠的是类似天启般的启示和掌握,游泳这项技能非常隐蔽,非要有一个契机才可能由下沉而能浮跃旋转。我开始也不会,就跟着几个同样不会的同龄人,脱光,在刚齐腰深的水库尾巴上扑腾。人说,要想学会游泳,不喝几口脏水,不被呛几次不行。我也是

肉体能浮起来,依靠的是类似天启般的启示和掌握,游泳这项技能非常隐蔽,非要有一个契机才可能由下沉而能浮跃旋转。我开始也不会,就跟着几个同样不会的同龄人,脱光,在刚齐腰深的水库尾巴上扑腾。人说,要想学会游泳,不喝几口脏水,不被呛几次不行。我也是的。后来,年长同学教了一个方法,就是把裤子脱下来,用草或者绳子将俩裤腿扎紧后,再从腰处猛地往水面一扣,裤腿就鼓起来了,再扎住,趴在上面,扑腾几次就学会了。
那时正上小学三四年级。夏天,太阳把苍翠的山川照得冒油,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微微荡动的山水画。土石马路上尘土虚浮,石子乱蹦。坐在教室,连头发都滴水。中午有时不吃饭,有时匆匆回家吃几口,就聚集到水库了。玩水是被老师和家长明令禁止的。老师就是说说,但不真管。家长是真关心,咬着牙叮嘱说:要是去玩水,看我不揭掉你的皮!
可这吓不倒我们,随便找个借口,就又啸聚河坝,畅所欲游了。几个人,迫不及待脱了衣服,先是撒泡尿,用手接一点,在肚脐上拍拍,据说,这样可以防止肚子疼和秋天闹肚子。几个孩子,脱得比鱼还要光,整齐站在河坝上,一起高声喊一二三,跳下去。有时候跳得太平了,水面会把肚子拍疼,那声音真如裂帛,引得村子里正吃饭的男女老少边嚼着东西边向下瞄。
十几座相连的村庄周围水库很多,天旱时,大人们为挽救庄稼,一家人一年饿不着肚子,也不征求一下我们意见,就私自把水库放干了,只剩下一堆被淤泥严重蒙蔽的大小石头。我们抗议,可是抗议无效,只能站在河坝上,你看我,我看你,叹息,然后回去或者再去看另外一座。
要是有一座水库有水,足够我们扑腾,连脱裤子都是蹦着的了。看也不看,就甩着身子摔到水库里。一个先下去,钻到水里边,睁着眼睛看看有多深,然后冒出来喊,快来快来,水深着呢!往往,一个夏天里,我们能玩遍附近所有的水库。至于那些小池塘,是更小的孩子们瞎扑腾的场所。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非大水库不能游畅快,非宽长水域不能施展雄风。
其中,小学下面的水库算是我们那道山川中最大的。上面是村子、田地,下面是一道不宽的河沟,中间建了拦河坝。聚满水,深有十几米,尾部要浅好多。因为水源小,水库往往几个月才能满盈起来。要是连续下一天的暴雨,也会迅速充满,从拦河坝溢出去。老人们说,那水库里有俩王八,都成精了。有一个人说,他亲眼看到两只王八,壳比六口人用的锅盖还大,在水面上游,然后不见了。还有人说,那水库还有一个蛇精。蛇我是最怕的。总觉得那些东西太厉害了,在水里,一不小心,钻到身体里去,肯定是要命的一件事。
因此,在南太行人的食谱里,极少有水中动物。对于已然庞大、持久了的生灵,他们心怀敬畏,甚至认为它们已经修炼成精,脱凡成圣了。乌龟是,树木,鸟雀,石头,狐狸等等都是。而蛇在南太行的文化习惯里,是神和妖的鲜明代表,凡世真身。我六七岁时,秋天,掰完了玉茭穗子,刨掉茬子,要翻送土地,种冬麦。奶奶一个人干不了,让我去牵眼睛盲了十多年的爷爷。我牵着爷爷走到村后的一座池塘边上时,忽然晕了一下,是突然丧失意志的那种,牙龈间迅速渗出酸水,水漏一样,差点一脚踩空,掉进有两三米深的池塘里。爷爷看不到,可能觉得了拐杖的异常动作,嘿了一声。我才清醒过来。爷爷问我刚才咋了。我说我不知道咋回事,晕了一下,差点掉进池塘。
爷爷说,以前,村里有个叔叔,二十多岁,长得很俊,有天正午,到水井去挑水,回到家里,把水桶一扔,说了声,俺跟蛇精当女婿去,然后就死了。这水井里有个蛇精。井是她的东大门,西大门在后山(多年以后,我真的在后山草密处发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我听得头皮发麻。爷爷还说,那池塘里也有个,头上长角,他眼睛没瞎时见到过。
我还听一个伯伯说,他也见过那条头上长角的蛇,而且是黄色的,在太阳底下,就像一串金子。奶奶家原先养了一只猫,长大后,全身白色,很能干。家里老鼠几乎绝迹。而我们家成了老鼠们肆无忌惮的赛场。母亲让我抱回来放几天,帮忙肃清家里猖獗如寇匪的鼠辈们。那猫真的管用,骁勇得一天可以抓十好几只大老鼠。这样一来,老鼠们知道高手在场,转移的转移,收手的收手,家里再没了半夜老鼠越人脸颊,甚至在被子上跳双人舞的现象。
猫见异思迁,嫌贫爱富。从此后,那只猫再也不回奶奶家了。忽有一日,我和母亲在家,见那猫嗷嗷叫着,从河沟回来,嘴里叼着一条小孩胳膊粗的水蛇。那蛇是黑色的,还在扭动。我大惊,叫娘看。母亲也惊诧。说,这猫还抓蛇呢?那猫按照惯例,每一有战果就要向主人炫耀一下,才躲在角落里大快朵颐。
猫叼着乱扭的蛇到了院子,放下。那蛇有了机会,就扭着要跑。猫不急不慢,上去咬住,用爪子踏着。蛇扭动。猫再用力咬。蛇后来不动了。炫耀和汇报完毕,猫就要吃。母亲拿着铁锹把蛇铲起来,到远处。猫在后面喵喵乱叫,表示抗议。母亲不理,在一个平整的地面,挖了一个坑,把蛇埋掉了。猫气急败坏,一溜烟跑了。到下午,我好奇,用铁锹挖开埋蛇的坑,里面啥都没有。
母亲说,蛇是最灵的,死了还能活过来。还交代我说:以后见到蛇,不要打,让它走就行了,谁也不要惹谁。
有一年夏天玩水,好多人,我们比赛。水库的长度大致有六百米左右。赛程是来回不停,看谁最快。我从头到尾,再从尾部向河坝游,累得手脚发软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水上游着一条蛇,而且是花的。我叫了一声俺的个娘啊!就仰泳向后。后面的人看到了,说你小子咋倒回来了?我也不管水脏不脏了,含着水喊有蛇。他们正游得起劲,一听,就朝我前面张望。我也顺过来,跟他们一起看,只见那蛇已经游到了对面的墙根。
在城市,女人是夏天的动物,而在乡村,女人是没有季节的。玩水这类活动,是男孩子的专利。到了七八岁,女孩子们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了,好像在保卫和培育秘密武器。而我们不管这些,夏天还没到,就想着下水了,顶着大太阳,站在路边有意识往水库眊。要是水蓝格盈盈地满着,就和其他孩子们商议去玩水。有的特别听大人话,打死也不去,然后再约其他人,纠集到两个以上,胆子就大了。
下到水里,一阵冰凉,钻心刺骨。有大人看到,会说给父母。父母一准生气。母亲训斥说,还没有到伏天就玩水,冷水会“炸”坏骨头,小时候没有事儿,老了病就全出来了傻孩子!父亲怒目金刚说,你小子再不听劝去玩水,我的耳刮子可不是吃素的!可这些仍旧阻止不了我们对玩水的渴望。每年玩第一场水,应是男孩子的节日,身上积攒了一秋一冬的污垢黑补丁一样,分散在膝盖、脚背和胳膊肘子上。下水泡上一会儿再坐在坝上,风吹过来,稀溜溜地凉。赶紧搓污垢,再下水,上来再搓。
搓到乌有,就以为干净了。穿衣回到学校。坐在凳子上,听老师讲课。却觉得浑身燥痒。然后抓,像猴子一样,把凳子也弄得吱扭乱响。同桌不满,后面的也更加的不满。正在抓着,忽然脑袋一疼,一根粉笔头掉在了地上。课堂霎时无声,抬头,猛然看见老师的眼睛铜铃一样,眼神变成两支箭。
第二天再去玩水,水温较高,上到坝上,用手一搓胸脯,成串的灰垢像吸血虫一样翻起来。再搓屁股和大腿,也是的。这时我才发现,人身上的灰垢不只是看到的那些,而且每时每刻都在滋生。在皮肤每一处,以微尘的形式降落和聚集。我想,这灰尘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某一天早上,睁开眼睛,看到一绺阳光从窗棂上照进来。从侧面,我看到,光柱当中飞扬着无数灰尘,有的盘旋向上,有的曼妙向下。我明白,灰尘是无处不在的,充斥了人世间每一寸地方。人的身体在里面,哪怕再严实的穿着,也难逃灰尘的裹挟。
冬天漫长,玩水成为了一种奢望。因为秋雨,水库都是满的。十二月开始结冰,厚如磨盘。有几次去滑冰,当场被大人揪着耳朵拉了回来。那些人,夏天的水库不断有淹死人的消息传来,冬天的水库也有人不慎落水而死的事件发生。冬夏间,水的形态与性质完全变了,一个是柔软温暖,一个是坚硬无缝可钻。一个是用柔软的身体集群结队,一个是用面具的形式将人诱入深渊。我虽没有被水格外欺负过,但呛水是经常的,冬天滑冰时常仰面摔倒,后脑壳与冰相互撞击,只听得脑袋一阵轰响,如原子弹爆炸,顿时全身发软,眼冒金星。
十四岁,羞耻感开始冒头。夏天,玩水大都是中午,水被太阳晒得像温开水,摸一下都觉得身心舒泰。只是再深一点的水,就是冷的了。这时候,村里的大人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的核桃或者梧桐树下吃饭。
南太行人吃饭没有炒菜的习惯,或者就是因为物质不够丰富的缘故,常常是面条里放了豆角土豆西葫芦瓜等蔬菜,再把一点油烧开,加上花椒、葱、蒜、盐之类的,就是一锅饭了。等做好,一般都是十二点以后。这时,我们已经奔到水库,脱衣入水了。因为生理特征还不明显,谁也不穿裤头,泳裤在乡村根本没有市场。我们这些人还是光溜溜地,在水里像白鱼,在岸上像葱白。
有些年纪稍微大的男孩子,该穿裤头了也不穿。故意站在河坝上大呼小叫。几个女同学正在吃饭,侧着脸,听到喊,就只给后脑勺了。上学的马路边上也有两座水库,也是我们的乐园。有些下午放学,天还热,我们就下水。女同学们走得慢,我们留一个人充当哨兵,看女同学们成群或者零散着来了,就叫全部上来,对着她们嗷嗷喊。脸皮薄的女同学一般会溜之乎也,或者从马路里根走。有些性格比较乖张,看我们喊,就骂,有的骂我们啥东西,不要脸!有的捡了石块,甩着小膀子朝我们丢,可是她们的力气太小了,石头还没飞到一半,就掉进了草坡或者玉米地里。她们越是骂得凶,再扔石头,我们越是喊得厉害。光着脚,在河坝上,跳着跳着喊,那些还在发育进行中的器官,也在晃荡。
这可能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无顾忌,也最恬不知耻的年月。一旦过了十六岁,生理变化加大,体征暴露,自律意识、羞耻感也空前高涨。以前两小无猜的男女同学关系变得微妙。我记得,有一次夏天我和老民棍子、朱柏强几个人偷着去玩水回来。一上课,班主任老师就问中午谁去玩水了?主动承认就继续上课,要是心存侥幸,等他说出来就到外面站着去。我看了看老民棍子,老民棍子看了看我。他不吭声,我也是。过了一会,老师点了我们的名字,一个不落。
罚站的滋味真是不好受,虽然趁没人时候可以蹲一下,相互耍闹一下开心,可时间长了,特别是下课后,高年级同学,尤其是那些女生,一个抱着另外一个胳膊,一边走,一边头挤在一起捂着嘴笑。我们好生气,脸红得把脑袋都缀到了胸脯上,口水流出来都不知道。放学后,三人挤在核桃树下分析是哪个告发了我们,该如何报复。最终确定,是一个眼睛很大,嘴唇很薄,脸皮跟石灰粉一样白的白姓女同学干的。一个重要证据是她家就在水库一边,我们几个在水库玩水时,影响了她爹午睡,站在院子里骂说:兔崽子们,不要乱叫了,搞得老子睡不着。我们几个正压低声音时,看到她也从家里出来,往学校走了。
老民棍子说,那白丽娜学习好,班主任老师也待见她。她一个主要特点是喜欢打小报告。我说她肯定想替她爹出口气,还想让我们断了去水库玩水的念头,太可恶了!老民棍子说,非得教训她不行。我们俩说得热火朝天,朱柏强在一边歪着脑袋,看着对面山坡一声不吭。老民棍子站起来,语气酸酸地说,普天下都知道,朱柏强想跟白丽娜好。我也站起身来说,可不就是唻?人家是小两口吵架不记仇,白天一锅饭,晚上一个花枕头。
朱柏强瞪着眼睛看着和老民棍子,拳头攥紧,一付要闪电出击的样子。
我和老民棍子最终商定,由我出面,请教白丽娜一个问题。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好像不妥。老民棍子激将说,看,这会怂包了吧?这你都不敢,还说自己很义气,算了吧!我说,你等着。下课铃一响,我瞅准机会,拿着英语课本,走到白丽娜桌前,装作一幅很虚心的样子。说白班长,俺想请教你一个问题。白丽娜正在往文具盒里放铅笔刀之类的,见我问,就说,哪个题?我凑近她,小声说:你整年不洗澡吗?白丽娜没防备,随口说,咋不洗?然后反应过来,脸通红,喘着粗气。我又问,那你在哪儿洗,用啥洗呢?白丽娜忽地站起来,伸出食指,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你你你。
这种恶作剧,现在看来是促狭的,可耻的。在那个年代,我们那些男孩子没事儿就乱猜测,有的说,女的洗澡用小盆子。马上就有人反对说,小盆子,连个屁股都盛不下。有的是大盆子。众人点头。有的说,女孩子趁天黑在池塘里洗。众人说,有道理。

十七岁后,同学们分散四方,辍学的少数,大部分坐着班车,一路晃荡,去了城镇读书。从那时开始,洗澡就成为了一门功课。当然,单间待遇极少,是大众浴池,几十上百个男人一起洗澡。
第一次进大众浴池,我震惊地发现,人的肉身看起来很简单,不管黑还是白,胖还是瘦,都一个模样。用以区别的,不过是肉身的某一些细微的差别罢了。我始才明白,肉身不过是骨头内外填补的那些血肉罢了,没什么神秘的。那一次,我还闹出了笑话,学别人现在浴池内泡了一会儿,手一摸,身上全是灰垢。一个看澡堂的年轻人过来说,不要在里面搓。我才恍然大悟,到淋浴龙头下把自己搓了一番。
肉身的脏不自知,也无没有穷尽。夏天每周二到三次,冬天可能一周一次。即使间隔半天再洗澡,也还是能够搓下灰垢。哪怕是搓几遍,也还有。人的皮肤看起来细腻,毫无缝隙,其实,藏污纳垢的能力与思维情感一样斑驳庞大。夏天穿很少的衣服,就可以在外面晃荡,洗完澡,轻松回来。那时候我瘦,别人光着膀子上街,我觉得那样不好,像个屠夫,流浪汉,再不好点,就像流氓。再些年,到西北,还是大众浴池。一到周末,就排队去。尤其是冬天,一看我们端着盆子,步伐整齐出发。看到的人就会说,这是组织去洗澡呢。澡堂不大,一百人就拥挤不堪了。通常,我们都是三四个人共用一个水龙头。你冲了我冲。相互帮着搓澡。被搓的人说,有没?搓的人说,有。被搓的人再问,多不多?搓的人说,都是驴打滚。有的人用心搓,连胳膊,后脖颈,腰和屁股都帮忙。有的人潦草,只管搓后背及两肋。
与我同乡的安就是一个尽心的人,长得又胖,力气大,往往把我搓得躬身乱摇晃。我给他帮忙时,他总是嫌弃我劲儿小,说使劲嘛你!我说,我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你说呢?他后来和同样胖的人结伙,把我甩开了。我只好和另一个也比较瘦的同乡搭伴。每次洗完澡,通体舒泰,好像卸了上百斤的负担。

如此时光持续了近三年,我才有了一次单独洗澡的机会。因事去酒泉,可是领导也不给钱,幸好自己有点。晚上吃了东西,住下,就洗澡。事先,还买了毛巾、澡巾之类的必需品。又躺在双人床上看着天花板独自欣喜了一番,然后脱光衣服。虽然有暖气,但光着还是冷。蹦跶着到卫生间,开龙头,谁知道竟然是冷的,猛然一顿袭击,差点被敲懵了过去。
一个人洗澡,我以为是一种喧哗的沉静过程,同时也是思考与想念的最好时刻。那时候,我二十出头,是一个男人了。独自的洗浴一开始就是兴奋和美妙的。一个人,在水不断冲击下,洗掉以往的尘灰,再迎接未来的尘灰。如此周而复始,将成为生命当中最不可缺少的“项目”之一。水源源不断,可以凉些,也可以烫些。就我而言,还是觉得稍微烫一些好。每当过于烫,就把人洗澡与乡村杀猪退毛联系起来。每次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逐步清理,像擦桌子,也像拖地。哪个部分不清理都觉得不舒服,严重一点,身上的水一干,就觉得那地方特别难受。
在水中,我总是想到幼年在乡村的玩水生活,脑子里全是彼时的场景。甚至还能想起站在河坝上与女生对骂,被大人们呵斥的具体细节。我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一个女同学比我大一岁,成绩也不错,人也很沉静。我们在河坝上大呼小叫,不知羞耻,其他女同学不是丢石头就是骂,她则一声不吭,看到了就到看到了,也不停下脚步,更不参与男女生的相互攻讦。我一直觉得她很特别,也想,她的性格和内心也很丰厚,比那些女同学都有内涵。
她的家就在邻村,每次上学都路过。有时候她在院子里做饭吃饭,有时候在房顶上晒东西。后来,我对老民棍子说,我就喜欢她这样的。不多说话,但很有那个味儿,一定是个好媳妇。这一说不要紧,我要和她相好的消息就满天飞了,到初中都没遏制住。升初二时候,她没再来上学。我暗自惆怅了好久,放学回家,总想去路边看看她在干什么。我去西北之后的第三年,她还没找婆家,母亲说请人去她家说媒。我很高兴。
可反馈的消息叫我目瞪口呆,对嫁不嫁给我,她自己不表态,她爹说我这小子根本不是个过时光的人,闺女嫁给我不如嫁给猪。理由是,猪养大了还能卖钱吃肉,我都那么大了,除了吃喝玩耍之外,啥也不会做。
这对我打击很大,我都二十二岁了,还让人这样说,好男人咽不下这口气。我对母亲说,她不乐意就算了。我将来的媳妇肯定比她强十倍。要不,我就打光棍!母亲说,就你那样子,能找个媳妇就祖坟上冒青烟了,还说比人家强十倍,差十倍的恐怕也很难!我当时也气坏了,哪有母亲这样说儿子的?可母亲就是这样的脾气,自己再好她不说,别人一点好就说得比老天爷还好。到现在,我都是“奔四”的人了,潜意识里还渴望老娘能时常夸我一下,说我好。她就不说,我提示,她也不说。
再几年后,生活独立,但洗澡也还是比较困难。时常要去公众浴池。单位后来建了一个大浴池,单间的,熏蒸的,搓背的,一应俱全,据说还有其他服务。我时常去,也像从前那样,和很多人一起洗澡。这时,几乎是没有合伙的,偶尔遇到一个就算走运了,相互搓背,也是一种享受。再后来,居住条件好了,就难得去大众浴池和人一起挤了。与此同时,到市区去,发现多了一些洗浴中心、水疗、水都等等豪华的洗浴场所。
我想,一个人洗澡,能占多大空间呢?洗澡的本意就是清楚皮肤上的污垢,此外,似无他途。偶尔听朋友说,洗浴中心其实是肉体交易之地,说是去洗澡,其实不是洗澡。是被洗澡或者变种洗澡。我惊异,心也是蹦蹦地,有一种向往迅即升起。但马上又觉得很可耻。还有一次,甘肃平凉的一个朋友来电话说,有个人半夜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在西安某洗浴中心被扣了,要交六千块才能放出来,请他帮忙。他问他是谁,那人含糊着说了一大通。朋友觉得好像是我。然后问那个是不是献平啊,那人却挂掉了电话。我想你不是在酒泉,怎么跑到西安了?打电话核实一下。
这件事搞得我很气愤。我明明在酒泉,怎么到西安了?再说,那朋友也该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不是我的号码,为啥还和他含糊说是我?居然也打电话来核实。后来也听说,有好多人以借同学、朋友名义,打电话给人,说自己出了车祸,或者嫖娼被抓,要人打钱给他的事儿。这时候,我才知道,这也是一种骗术。电话号码可能是无意中透漏出去的,要不然,就是卖旧手机、手机丢了,被人钻了空子。

由洗浴的各种名目,我发现,这个时代是一个变相的时代,也是一个被瓜分和异化的时代,一切事物都需要重新阐释和定义,就连与肉身相关的一些事实和问题,也都被颠覆了,美好的逐渐被掏空和置换,单纯的被赋予它们本身并不能负载的功能和意义。这说到底是人自身的悲哀,当然,时代的变迁是促成这种悲哀的加速器与高速路。

从新世纪头一年开始,无论到哪里,我都不会入公众浴池了,泡澡更是深恶痛绝。我总觉得,无数人的水里,一定充满了看不到的奇形异状的细菌,危险至夺命。那些人,和我一样,但我不知道他们将自己的肉身放置何处,更不知道他们的肉身上从何处沾染了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毒素。
即使住饭店,也不会用浴缸,尽管和坐便器一起,被标明已消毒,请放心使用。我觉得用淋浴是最好的,现在配备的一次性拖鞋也很卫生和人性化。起码,是对人的尊重。现在是方便和大同的年代,通讯与交通,可以瞬息千里,此时彼时,电光石火。人多了,往行暂居,如蚂蚁搬家,如候鸟横飞,也可孤身江湖,飘蓬流云;携手共往,异地相会。然而,人和人之间的陌生感与畏惧感随之增强,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也不是真的,我们做到的也未必就是永恒的。
这些,都是我在独立沐浴中想到的。我还以为,在这个时代,一个人与其时代的最大冲突是精神与信仰,人和人之间的冲突是道德传统与文化修养,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的冲突是内心诉求与灵魂品质,一个人和他们(她们)自己的冲突,是俗世生活要求与思想境界的溃散和抵达。
在巴丹吉林沙漠多年,期间除了到上海读书,几乎都在沙漠中被尘土泡着。尤其是春夏时节,沙尘暴频仍,洗澡在日常生活中仅次于吃喝拉撒睡。自己装电热水器,想洗澡就洗澡,除非断电。
到成都之后,洗澡的电热水器换成了燃气热水器,这种东西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边烧边洗的那种,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大可靠。春天时还好,热水及时,任何时候打开,都是热水淋漓,滴滴不倦。过了一个夏天,“太太乐”家用燃气快速热水器就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了,放水不点火的次数增多。尤其是本周,竟然闹到了正洗着忽然冷水兜头直下,一个激灵,急忙跳出来,满身鸡皮疙瘩。光着身子出去看,那厮还是一盏红灯高高挂,声明是42度,再一眨眼,就成了20度。我再开淋浴龙头,热水器不点火。偶尔点着了,却先是嘭的一声,搞得地动山摇。我从小就有恐惧症的,那声音更是瘆人,再光着缩着去看,火呼呼地还好,要是熄灭了,就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通往户外的管子老是崩裂。前段时间,正洗着,就嘣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物业修了两次。第一次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看了情况,没好气地对我说:这类小事,自己拿钳子拧上就可以了,不要给我们打电话,好远哩!后来我果真没打,自己专门买了钳子、改锥和细铁丝,亲自动手几次,效果不佳。第二次来的人态度好。那一段时间,我老觉得煤气味道重,主要是一用热水,那个“太太乐”就喷燃气,燃气也不客气,整房间流窜,哪里都要钻进去。我还没有吱声,物业搞卫生的就举报了,主动派人来修。是一位如我父亲一般年纪的老人家,开门见到他,就有点亲切,紧接着是暗淡。想:我父亲要还在,大概也像他这样子吧。老人家用鼻子逐个嗅了管子的接口,我又帮忙试,说没得事,哪儿也没得漏。然后帮我把断开的通往户外的管子拧了又拧。临走时,我递给他一支玉溪香烟,又给他点着。
可是我还怕这样不牢靠,关了门,自己又用宽胶带把通往户外的管子捆绑了一番。此后,几次洗澡都只是嘣声巨大,管子再不断开掉地上了。可新近的问题是,热水器极少点火了。昨晚,开始是好的,正洗得热火朝天,放开要冲,却是炸人的凉水。恼怒之情可想而知。腰里裹了毛巾,吸溜着冷气去看,又在厨房鼓捣了半天,也还是没反应。自己心里又有些害怕,老觉得煤气这东西还是有无形威力的,我对它是悚怕和敬畏的。
有时候想,地下资源不应被发现。发现了,就会节节无度。以此为职业的人,应当感到悲哀。毕竟,现实的得,太急功近利了些。可是这正是一个短期行为盛行的时代。这好像是一个周期性的宿命,作为个人,似乎也在劫难逃。
可能是长期一个人的缘故,洗澡时是无所顾忌的,往往,先把衣服脱光,分门别类放进洗衣机或者稍后洗,自己奔向卫生间,开水龙头等热水冲洗。老家话说,不管是什么物件,隔水为净。这句话拿到肉身上也非常适用。其实,无论是谁,每时每刻都在脏着,洗澡,从某种角度说,其实就是一个自我安慰,水能帮人洗掉看到的,却无法一丝不剩地尽数带走。
水对肉身而言,一个是饮用,一个是清洗自身和即将进入自身的食物与物质。每次在水中,都是我联想(回忆)和思考的最佳时刻。生活中遇到一些事情,或是一些疑问。当时认为是这样的,洗澡时,一瞬间明白那事根本不是那样的,而是那样的。比如,一个朋友说他做了一件事,这样那样很有意思,他自己也很有想法,还说了些貌似真理的话。时隔多日之后,我在洗澡过程中,忽然灵光乍显,虽然没有任何的验证,但敢断定他说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事实恰恰相反。
比如,男女之间的性爱,其实很微妙,任何一种假想、概说、判定都是无稽之谈。因为,男人在情感上的智力,是逊于女性的。不管男女,都喜欢从自身出发去判断自己和某一个异性或者异性们如何如何,而且言辞凿凿,舍我其谁。其实也错了,就像男人们的肉身有着细微区别一样,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虽是同性,但他们也是不尽相同的。任何一个人所认知和判定的,都只是局部而已。
在水中,闭上眼睛,稍微静一会儿,可以感觉到水滴敲打的似乎是骨头和心脏,灵魂逃逸,在背后和对面看着你。这种感觉,我一直有。记得在乡村玩水时,从河坝上头朝下钻进水里那一瞬间,会觉得自己完全与这个世界隔绝了,肉身也不存在,自己成了水的一部分。再把头探出水面,有一种重新回到的新鲜感。从这方面说,水可能还有一种母腹的隐喻或意味。淋浴的话,这种感觉似乎要淡一些。
每次洗澡,我总可笑的想,一个人一辈子要有多少水才够用来清洗肉身呢?使用的洗发、沐浴等化合物流到地下,是不是也是一种水污染?所以,我对高档的化妆品、护肤品不感兴趣,甚至深恶痛绝。我觉得那是人的一种自我戕害式的粉饰。水之于肉身,是生命的润滑剂与解毒剂,而人与其肉身表面,似乎只是人梦想逃离尘世,把自己与尘土隔开的一个形式主义。因为,水和灰土,同生连体、相互依存,人也是它们之间的颗粒,不管是上升、附着还是流走,它们都会生生不息,卷土重来。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杨献平111 于 2012-6-15 20: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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