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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在沙漠行走

2020-12-14抒情散文杨献平

在沙漠行走
杨献平在沙漠待得久了,我必须得承认,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面前,个人的能力和思想极其有限。我永远都不可能准确描绘沙漠的每一条斑纹和以及它的内在性格。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用趔趄、迟缓的脚步在上面走动,体察、感悟一些什么,然而这些体察
在沙漠行走 杨献平

  在沙漠待得久了,我必须得承认,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面前,个人的能力和思想极其有限。我永远都不可能准确描绘沙漠的每一条斑纹和以及它的内在性格。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用趔趄、迟缓的脚步在上面走动,体察、感悟一些什么,然而这些体察和感悟也仅仅是个人的。

   当初,也就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身处华北叠嶂起伏山岭中,所面对与触摸的只是一些坚硬的岩石、繁茂的树木和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花草。我当然不会想到,在我处身的那一小片土地之外,还存在着沙漠这种自然和人为的奇迹。也许说是奇迹有些夸张和赞美的味道。浩瀚无垠的沙漠,荒凉贫瘠孤绝之地,给人类生活带来了一种别样的境界,但是,在温暖的境界当中,设置一些障碍也未尝不是好事。因为在人类的天性中,有一些很不好的东西,叔本华说:“人生的相当一些痛苦往往源于人类自身亘古不绝的奇怪欲望。”我想,沙漠是不是人类的某种奇怪欲望的具体体现呢?

  正当我青春年少的时候,命运把我从华北的那座村庄拉了出来,就像一粒沙子一样,在大风的携带下,飘过千山万峰,汹涌江河和广袤平原,将我甩在这个名叫巴丹吉林的沙漠当中。我睁开惺忪的双眼,一下子就呆住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巨大的荒原,就那么毫不遮掩地横在了我的面前。不仅是这样,它还让我感到了严酷一词的真正含义。继而又进入了我的内心和灵魂。我不是没有想到过逃跑,可逃跑并不是人生的主旨,我不会选择这条路的,除非是遭受到了来自人类本身的排挤、打击和污蔑后,我才有可能从巴丹吉林沙漠抽身而出,到另外一个地方,接受另外一种环境和生活的塑造和倾轧。

   然而,人的思想有时是极其奇妙的,这些是时间在起作用。岁月不停地从我们的生命当中抽走时间,而时间也在不停地改变或是塑造着每一个生命。大约半年后,我对沙漠的印象突然有了好转,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是个人性格的缘故吧。从这时候,我才开始正视巴丹吉林沙漠,并且积极地向它靠拢。

  我举头南望,迎面是坚硬的祁连雪山,皑皑白雪仿崐佛某种誓言,永久的矗立是为了等待诺言的实现。回过身来,我就看见了动荡不安的沙漠,像是有千百头猛兽,匍伏在干燥的大地之上,时时怒吼,时时翻动身躯,狂浪的大风携带着亿万颗砂砾,鹰击箭啸,驰过沙漠和附近的村庄。

  1996年暮秋的一天,正午的太阳像一个温驯的孩子,正在经受着来自西伯利亚寒流的袭击,它冻红的脸庞努力散发着黄黄的光晕。我从一座水塘旁边经过,突然冲上来,一股浓重的水腥味,像腐烂的死鱼一般。我匆匆逃离,朝着宿舍的方向。就在我跨进大门的时候,东边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被大片的乌云淹没了,那些浓重的乌云,如烈马狂奔,以排山倒海之势覆压过来。我仿佛听到了剧烈的蹄声,震颤着大地。随后,猛兽怒吼的声音由远而近,此刻,天地之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我不知所措,思绪刹时凝固下来,像一潭死水一般。直到呼啸的大风将第一颗砂砾打在我胸膛的时候,疼感才激活了我的思想。我急忙退进楼道,回过身来,大地已是一片黑暗,100瓦的灯泡像一只萤火虫一般。尖利的大风在黑暗的白昼奔腾呼号。我听到了白杨折断的声音,瓦片摔落的声音,行人惊恐的声音和玻璃破裂的声音......我屏住呼吸,试图将灰尘拒于身体之外,可那些细小而沉重的家伙,从我的口鼻中进入到了我的身体,我的胸口发堵,像塞了一块石头一样,硌得我疼痛。我想,在这样一场自然灾难当中,谁能够逃离?谁又能忍住自己的呻吟和呼喊?一些生灵肯定在瑟缩发抖,一些人肯定在大声忏悔,一些人的理想肯定变作了一张沮丧的纸片......

    ── 2小时27分,风暴过去了,像一场梦魇,刹时间就没有了踪影。我揉揉被灰尘挤满的双眼,黄黄的太阳已经回到大地上,院子里堆满了树枝、瓦片、油毡和衣服等东西,像经历了一次短暂而惨烈的战争,一片狼藉和死寂。一些人走出房间,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迷茫,没有一个人动手整理那些破烂的物品,只是看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我呆在院子里面,看看天空,再看看地上,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也许是我长久处于平静时光的缘故吧。而对于当地人来说,这是司空见崐惯了的。他们的恐惧和惊奇都已被风暴打磨得消失殆尽。但对于那些出入高楼大厦和豪华府邸的人来说,是不是会有一些惊醒和思考呢?可惜风暴只是在沙漠和海洋之上发生,而不能影响和触及人类的心灵。我甚至庆幸自己有过这样一种经历。它弥足珍贵,它使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人的脆弱和渺小,生命的坚韧和易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每一个人都来经一场风暴,把灵魂内的一些东西吹去,一些东西重新塑造起来──

  如果说风暴是一种洗礼,那么,日复一日地在沙漠崐生活则是一种内在的影响和打磨,这种影响是细微而持久的,它通过空气、各种影像和遗迹对一个人的内心实施改造。经历风暴和在沙漠生存其实是一种静止的行走行为,心灵是一种最重要的工具,体察、感悟,并获得一些零星的认识。而将肉体和心灵一并放逐到沙漠,则崐就又具备了双重行走的意味。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每年至少有5次深入沙漠的经历,这几乎成为了我的一种习惯和爱好。

  在巴丹吉林,向东是颇为繁华的城市,向北则是荒凉的沙漠。在城市和沙漠之间,在人为的繁华与自然的孤绝之间,我选择了荒凉。深入荒凉,至少是一种素质和勇气的体现,我不敢说自己的品格有多高尚,但总是觉得,自己的这种爱好和习惯并没有什么不好和令人奇怪的地方。

  看到浩大的沙漠,再将双脚放在黄沙上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涌起了悲壮。这时候,我被自己的勇敢行为所打动,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落在胸膛上,在灵魂之中溅起一片回声。在沙漠行走,我首先就把一些世俗的欲望剔除出来,只剩下那些还可以称之为崇高的东西,让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简单一些,灵魂透明一些。这或许也就是我深入沙漠的宗旨和乐趣所在。

  其实,人生的很多东西都可以在沙漠的行走过程中得到体现,但我从不愿意说出来。松软的黄沙一色金黄,它们高贵的光泽让天空失色。处女的圣洁和美丽处处可见,但我绝不会想到性爱等不雅的字眼。真正的美是供人想象的。美之所以为美的原因也在于此。而黄沙的诱惑中暗藏着埋葬的欲望,这是我多年在沙漠行走的一贯看法。最可怕的莫过于那些像堆积木一样堆起来的沙丘,往上一踩,肉体随即下陷,仿佛是一个天然的墓穴,是为那些飘泊者而准备的。其实,埋骨黄沙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丽的事情呢?但我仍然固执地认为:沙漠所要收敛的只是理想主义者的尸骨。在很久以前,藏传佛教的信崐徒们分别从敦煌、马蹄寺等地跋涉而来,在这里作旷日持久的苦修,以肉体的苦痛来换取精神的丰瞻──信仰往往是人类生存力的强大支撑。

  而在沙漠行走,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行为,所有的感受都来自沙漠和我的内心。太阳在高空猛烈照耀,仿佛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做化石一般,我头顶的杨树枝条不过一个小时,便干枯便没有一点水分了,如果引火做饭,绝对是上好的燃料。我不断回首望着自己的足迹,深陷的的脚窝像一条细长的蛇,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后。擦一擦汗水,却感觉到皮肤像针扎一样的疼,一搓就是一手汗碱。这时候,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其实,人本身是有些肮脏的,但很多人却用形体的清白来掩盖内在的黑暗。

   我一边走着,一边胡思乱想。思想像那些深居于地下的土拔鼠,时不时冒出来,仓皇奔蹿一阵,就又回到了洞穴。这种感觉我很是受用。我觉得,人本身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不起的是他的思想和创造。一具皮囊的存在意义,也只是为了能够将自己的思想和创造崐很自然释放出来,不然的话,世界的车轮怎么会越走越远呢?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走出了好远的路程,而沙漠仍无尽头,远处的苍茫像一张灰色的布帘,隐约着城市和山脉。但这并不是我行走的最终目标,我更没有靠近的愿望。我只是想在沙漠行走的过程中获取一些与众不同的思想,让自己活着不那么庸俗罢了。

   8年,抑或更长的时间,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的行走,可以概括为我的一贯精神和生活姿态。也许我的生命所有价值就在于此。我没有后悔,人生各有轨道,每一个轨道都有每一个轨道的方式和乐趣,强求是没有用的,教育的功能也并不那么奏效。从这一角度讲,我的在沙漠行走便具有了某种诗意的东西。

   沙漠或许是人类的一种纪念方式,而人能否为沙漠留下一些值得纪念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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