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两地书（之六）

冲波：
　　给儿子的信读到，我将让他仔细体会。主要原因是因为每天作业太多，负担太重，孩子无法细细思考，不论是日记、作文，都是应付差事。元月7日新闻联播上说，教育部发出紧急通知，切实减轻青少年学习负担过重问题，说明到了必须重视的地步了，信写的倒是色彩纷呈，可惜他只能读懂三分之一。 　　元月6日县检察院到市检汇报，留下卷宗材料。因为是经县检委会定的，所以市检也要经检委会，形成的意见他们是要执行的吧，至少须参考，时间在下星期。另一个原因，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县委书记也得重视检察院，说不定什么时候犯了事就得用上人家。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可能会用足用尽法定期限。这样的话，春节前可能问题解决不了，你要有思想准备。年尽无日了，人们都很忙，再加上官僚机构办事的那种速度，你知道的。 　　你分析的三种情况, 他们总要执行其一吧。大致出不了这个圈, 还能糟到什么程度？反正事情就这样了, 看他们如何摆布。你要静心, 不要出什么差错, 给刘世铭、介县长、张改成的信,好象都 没有收到，或者收到了，不愿说。 　　春节我也往前赶，东西早置办，雨雪天少出行，家里防火防盗，你不必萦记。不论在里在外，我都要让你体体面面地过年。已给你买了夹克，织了毛衣，到时候送进去。
　　总公司那伙屑小之徒的心理我能揣摸八九不离十，他们都希望你有事，包括那个懦弱之徒。这样可以劣胜优汰，他们舒服、平衡。但记住：鹰有时比鸡飞得低，但鸡永远没有鹰飞的高。我指的是胸怀、识见、气度、本事。暂不理他们，出来之后重整山河，决不在这个弹丸之地干。 　　详细情况将来再叙。给你送10多本杂志，《罪与罚》随后再送。保障身体。问好全体难友。
　　　　　　　　　　　　　　　　　　　　　　　　　　　　　　　　此致
　　　　　　　　　　　　　　　　　　　　　　　　　　　　　　　淑景 元月9日晨起
淑景：你好！ 　　　元月9日你送来的不老森糖和4个肉夹馍我当天下午就收到了，糖全部分给同号人吃。你知道我是不大喜欢吃糖，但你前时送的冰糖我每天含吃一两块，味道不错。同号人介绍，冰糖泄火。看守所这里也有小包零售的，9日晨所写的字信，我是10日下午收读的，内情尽知。同来的还有报纸类。 　　　按《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六十五条、第一百六十六条，检察院补充侦查(或曰重新起诉)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毕。所以县检必须在本月21日前做出起诉或不起诉的明确决定，不得延迟。 　　我给刘、介的信是10月15日托他号人趁接见日发出的。给成的信是发到兴隆处让转的，时间是10月下旬托本号人上庭时代发的。信的内容主要是《事实真相》、《自我辩护》两部分，加上一页短函，他们没收到可能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1、所托人不负责，没寄；2、邮局发现超重，没发(但我的邮票贴足了，多在2元以上呀！)，但又没处退(落款地址是城郊东湾)，可能遗失；3、在3人单位处丢失；4、他们实际已收到但畏难而找托词(不会吧？！)。但你现在不妨把整理过的材料分别再送给他们，这也很有必要。从最坏处考虑，最起码让他们了解而理解、而同情，为下一步作准备。 　　写到这里，我要问你一下，12月31日那天通过老魏转出去两本日记本, 你收到了没有？若没有收到，请问他要。若收到, 你下次来信, 给我写明：“转出的2本书收到了”就可以了。 　　放在魏处的"许昌"硬红盒烟，他每三四天给我一盒，号人争要，每盒3-4元，不亦乐乎。
　　送来的2册《梁晓声文集》，我看后，多在同号人中传阅，这些人在外边时，多为生计奔波，从不看书看报，但在这里却爱不释手。灯是长明灯，一号人看到后半夜，眼发困长流泪还看个不停。一个47岁农村来的半文盲，竟啃起《复活》来，看不懂硬看，根本不理解托翁的意思。一号人看到《三门峡日报》上介绍陈忠实的《白鹿原》轰动文坛，畅销全国，文章中有“一时洛阳纸贵”字眼，他竟认为，《白鹿原》书是在洛阳印刷的发行的，纸张很紧张。这号人是与我们同龄的高中生。报纸上登有“千年虫”问题，有人不懂问其意。我还没解释，另一青年文盲赶紧接过话茬：“什么是千年虫？我们这号人就是千年虫！”引来一片责骂，继而哄堂大笑。种种，种种，令人啼笑皆非。淑景，要不是你送来的报纸、书、杂志，号人全是干坐。要么下棋、打扑克，但这都是《监规》所禁止的。只能偷偷用方便面纸箱板来画棋盘，用法院判决书的复印纸张叠棋子，楚汉两界，杀得人仰马翻，不亦乐乎。(我在这里也学会走两招了，回去跟儿子下！)扑克牌是用牙膏盒纸片做成的，大小不等，模糊不清。就这，干事发现了也没收。 　　有时晚上唱歌也被禁止。偶尔看守所的高音喇叭放段流行歌曲，各号青年人欣喜若狂，跟着齐唱。有时来段《卷席筒》、《朝阳沟》片段，随唱的人也不少。更滑稽的是播放迟志强的狱中歌，同唱的人更多，什么“菜里没有一点油，监狱里的生活是这么苦，一顿一个窝窝头”等等。偶尔，夜间干事值班管理较松，两个邻号隔墙就开始对唱，歌声通过后墙的高高窗户而来回传递，一阵掌声一支歌。前时，武警的高频音箱清晨竟放一曲萨克斯管演奏的《回家》轻音乐，悠扬、舒缓、优美、恬静。同号音乐爱好者宋东伟告诉我，曲名叫《回家》。我的心头一阵发热，连续几天清晨，躺在床上静听十分钟，心情格外清爽。 　　号人闲极无聊，“修理”新进犯人成为一大乐事。先问清事由，若是小偷小摸，特别是强奸犯，左右耳光一顿臭打，还必须立正。第二天再到放风场脱光洗冷水澡，看着新人浑身发抖，号人在一旁直发笑。同时让他刷洗厕所，直到新号人进来。新人稍有不顺就骂就打，多睡在地板上过夜。我们7号室是文明监室，情况稍好一点。但打新犯人好象成了规矩。前时进来一个文峪来的小偷，还没修理就害怕得哭，不是硬汉子，更令号人看不起。城里一犯伤害罪小痞子是本号的打手，上去就是几耳光。“小偷”害怕，挨一下打，他说：“咱俩好！”再挨两耳光，他说：“咱俩更好！”一看是软蛋包，引来哄堂大笑。第二天，不得要领又挨打。没事，就哭自己被抓起来，妻子可能要离婚，怕才出生4个月的儿子得病等等。惹同号人心烦，就打。一打，他就夸张性地哭，更遭打。特别是晚上，经不起同号人的打逗，说起和自己妻子的性事，枝枝节节，头头是道，大言不惭，不知廉耻，哄笑后又遭打。过了三四天，人问小偷为什么稍一动就哭起来，他告诉当小偷时，有时被抓获，对方一打他就哭，人家心一软就不打了。但号人坚定地说：“你在外边那一套，在这里边不灵，越软蛋越挨打！”但小偷本性难移，又没志气，地上捡烟头吸，还要给人嗑头。一次，因厕所刷不干净，又遭打，昏睡过去尿了一裤子，醒来后，说他自己有气死根病。我给了他一包方便面，他就说：“谢谢张爷爷！”其实小偷已27岁了，引来大笑，我戏骂他短我阳寿，小偷又改口：“谢谢张叔叔！”又是引来大笑。后来把这个“活宝”调号了。不几天，7号又进来"小偷"的同村人、打架伤害犯张×，告诉我们，那小偷有历史，一天不偷东西心里痒，且性欲旺盛，每天都要和妻子来事。有几次老丈母、妻姐分别到他家走亲戚，住上几天，他就和她们吵架，因她们和妻住一床，影响他来事，心烦，要让她们快快走。还有一次是夏天，大白天，午休，小偷强行让妻子一丝不挂躺在床上。这时喊隔壁的老父亲："快来看好电视。"老父亲不明就里，前去，一看此情景，羞愧难当，大骂其儿。同号人齐声喊打小偷不愧。而这个张×，因10元钱纠纷把邻居的腰骨砍伤。他是一个老实人，对方三人上门打他一人，招架不住才来此招，并声言，若这次公安局处理不公，坑他坐监，他出去后要再砍几个人头进来。同号人助威说道："好样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嫌一个，看公安局、法院还敢胡审胡判？！"等等。这里的情景和一百年前俄国《复活》中描写的监狱、法庭一模一样。伟大的托翁在《复活》中这样写道： 　　－－我记得当时最使我震惊的一件事，是一个宪兵军官审问我的时候，递给我一支烟，要我吸烟。可见他知道人是喜欢吸烟的，那么可见他也知道人喜欢自由和光明，知道母亲爱孩子，孩子爱母亲。那他们怎么无情地把我同时珍爱的一切拆开，把我当成一头野兽那样锁起来呢？一个人遭到这样的对待就不能不生出恶果。如果有谁想念上帝和人，想念人们相亲相爱，那他经历过这样的事以后就不再相信这些人了。我就是从那时候起不再相信人，心肠变狠了的。 　　－－不管是贩卖私酒的农妇也罢，在城里闲荡的穷贼也罢，要求宪法的古尔凯维奇也罢，藏匿宣言的丽狄雅也罢，破坏迷信的教派信徒也罢，统统在妨害那些人做那种事。因此聂赫留朵夫觉得事情十分清楚：所有那些官僚，从她的姨父、检察官们、托波罗夫起，到各个部门里靠着办公桌坐着的，官卑职小，装束干净整齐的老爷们止，丝毫也不因为有许多无辜的人在受苦而于心不安，他们所关心的无非是清除一切危险的人而已。 　　因此，不但没有人遵守为了不冤屈一个无辜的人而宁可宽恕十个有罪的人的原则，而且正好相反，为了清除一个真正危险的人，宁可利用惩罚来消除十个没有危险的人，犹如为了挖掉腐烂的皮肉、往往不得不连带也把完好的皮肉挖掉一样。 　　－－在一个使得奴隶制度合法化并且维护奴录制度的国家里，正直的公民唯一的去处，就是监狱。是啊，在当代俄国就是如此！ 　　－－所谓刑事法庭这种奇怪的机关，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存在？它是从哪儿来的？它不仅产生了监狱，因而使得她同关在其中的一部分人相识，而且还产生了从彼得堡到彼得保罗要塞到库页岛上的各种监禁地点，在那些地方成千上万的人由于受到依他看来十分奇怪的刑法的祸害而正在受苦。所谓的罪人，可以分成五种人。 　　第一种人，是完全无罪的人，是审判错误的受害者。例如被诬告的纵火犯明肖夫，例如玛丝珞娃和其他人。这种人不很多，据教士观察，在百分之一左右，不过这些人的地位特别引人关注。 　　第二种人，是在激怒、嫉妒、酗酒之类的特殊情况下采取了行动，结果被判了罪。象那样的行动，凡是审判他们和处罚他们的人，处在同样的条件下，也是几乎一定会采取的。这种人，大约占全体犯人的半数以上。 　　第三种人，是采取了以他们自己看来极其平常，甚至很好的行动而受到惩罚的，然而那样的行动，按照制定法律的，同他们不一样的人的理解，就算是犯罪。属于这种人的有偷卖私酒的，有走私的，有在地主和公家的大树林里割草打柴的，还有不信教，打劫教堂的，也属于这种人。 　　第四种人，是那些仅仅因为在道德方面高于一般社会水平被列为罪犯的人。各教派的信徒们就是这样的人。为争取独立而造反的波兰人就是这样的人。由于反抗政府当局被定罪的政治犯、社会主义者和罢工者，也是这样的人。这一类人，社会上最优秀的人，所占的百分比是很大的。 　　最后, 第五种人，是这样一些人：社会对他们所犯的罪倒比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大得多。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在不断的压迫和诱惑下变得精神麻木。就象那个偷粗地毯的男孩一样。 　　－－他问：某些人为什么而且有什么权利把另一些人关押起来，加以虐待、流放、鞭挞、杀害，而他们自己其实是跟他们所虐待、鞭笞、杀害的人完全一样的人！有没有天生下来的不道德？道德究竟是什么？疯狂是什么？退化是什么？气质是什么？气候、食物、愚昧、催眠、情欲对犯罪究竟有什么影响？什么叫社会？什么叫社会的责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某些人有什么权利惩罚另一些人？不但没有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所有的议论都归结到一点，那就是对惩罚做出的解释，为惩罚辩护，认为惩罚的必要性是不辩自明的公理。 　　－－人家告诉他说：你别偷东西。可是他明明看见，而且知道工厂主借压低他的工资来偷他的劳动。他明明看见，而且知道政府和它所有的官员，用税收的形式，接连不断地偷去他的财物。 　　－－是的，把一个人打痛，弄得他以后不再做那种因此而挨打的事，这是合理的。把一个对社会有害而且危险的成员的脑袋砍掉，那也是十分合理的。这两种惩罚都有合理的意义。可是把一个游手好闲和学坏样子而堕落的人关进监牢，放在有生活保障，强制闲散的条件下，同最堕落的人处在一起，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监狱不可能保障我们的安全，因为那些人不是永远关在监狱里，他们会被释放出来的。正好相反，那些人在那种机构里会深深地沾染恶习，腐败下去，那就是说他们的危险性更大了。 　　－－聂赫留朵夫一连三个月所见到的种种情景，使他得出了这样的概念：人们借助于法院和行政机关，从所有自由的人们当中抓走一批最神经质、最激烈、最容易冲动、最有才能、最有力量的人。这些人同别人相比, 往往最缺乏狡猾和慎重。而且对社会来说丝毫也不比那些仍旧自由的人更有罪、更危险。 　　好了，托翁精彩的语言，犀利的批判警句，俯首皆是。《复活》不愧为名著，每每阅读都是一种享受。书中描写聂赫留朵夫和玛丝珞娃年青时的爱情，情真意切，入木三分，令人留恋往返。如火如茶，诗情画意。
　　阅读《复活》、阅读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那里面纯洁爱情的描写，使我想起了我们年青时的爱情，也是如此纯洁，缠绵悱恻。那第一次通信，那第一首情诗，那第一次约会，那第一次牵手，那初吻，那相拥。此时此刻，我记忆犹新，每每忆起都在我心头泛起阵阵暖流。此间我用了两个凌晨、一个深夜写就1.4万字的文章回忆我们的爱情和婚恋，不由地伤感而落泪。十年前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你，难道就是为陪我今天的"炼狱"生活吗？为我奔波，为我牺牲不该牺牲的某些东西？ 　　小路奉献给远方，江河奉献给大海，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惭愧！惭愧！！近段时间，我再打算写长文《我儿张哲》，以此完成我念嘬两年的《结婚十年间》，对我的前半生好好总结一下。
　　　　　　　　　　　　　　　　　　　　　　　　　　　　　　　　　　　　　　　　　　　　　　　　　　就这，祝好！
　　　　　　　　　　　　　　　　　　　　　　　　　　　　　　　　　　　　　　　　　　　　　　　　　　　　　冲波
　　　　　　　　　　　　　　　　　　　　　　　　　　　　　　　　　　　　　　　　　　　　　　　　　　　　　元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