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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美,是如此让人伤心

2020-12-14叙事散文修江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33 编辑

  我把许许多多的沈从文摊开在书桌上,像盛开着的一朵美丽的鲜花,曾经不知多少次想用一个词来赞颂这枝花,但总是不能恰如其分,于是想起沈先生神往时经常说的一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33 编辑 <br /><br />  我把许许多多的沈从文摊开在书桌上,像盛开着的一朵美丽的鲜花,曾经不知多少次想用一个词来赞颂这枝花,但总是不能恰如其分,于是想起沈先生神往时经常说的一句话:“美极了”。有人回忆说,对于许多东西,沈从文没有别的词来形容的时候,就是“美极了”,夹杂着湘西与北京混合的语调,使人想起一个歌者一生没有止境的乡土吟唱
  把往事今朝重提起,这摊开的书又突然变成了摊开的一桌心事,总觉得美,又是这样让人牵挂。
  “关门时,我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完全的孤独”,这是沈从文1951年给一位青年记者没有发出的信。身在北京,心却被流放,一颗星辰,因为月光的灿烂,悄然隐退了,隐退到孤独的一角,从容而又平淡。那时候,他在故宫博物馆当解说员,研究中国古代文物,书写着自己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可是他的心里,却始终眷恋着沅江边那一座充满山水灵韵的小城,故园远望,长路漫漫,他是曾经怀揣着一个美丽的梦想踏上北京这一方土地的,最终他发现这城市离他竟是如此之遥。
  二十年代的某一天,冰雪交加,寒风刺骨,一个中年人来到了北京湖南酉西会馆的一个亭子间里。这里的破絮中裹着一个青年人,衣衫单薄,双手红肿,鼻子还在不停的留着鼻血,手中的笔却正在急速的飞驰,一刻也没有停下。中年人被感动了,领他出去吃了一顿饭,然后留下仅剩的三元几角钱和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默默地走了。
  中年人是郁达夫,青年人是沈从文。
  “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这是沈从文写给困境时的汪曾祺的话,自信而坚强。郁达夫的围巾给一个寒冬中的青年以莫大的温暖,这个人又把这温暖承传给一个更需要帮助的文学青年,渡人渡己,山高水长。
  几年后,人们都在谈论着一个渡口,一条船,一个老人,一个少女,一只黄狗。小船是在碧波里荡漾着的,歌声是在城市与乡村间传唱着的,他们在等待中渡过每一个要过河的人,而他们自己也在等待着有人渡走。从河的这一边到河的那一边,似乎不太遥远,但从人生的此岸到人生的彼岸,却隔了千山万水,渡也是很难的,这就是沈从文的《边城》,一支关于爱与美的赞歌。歌里含着一些伤感,也许这也是宿命中不自觉洒下的一粒种子,萌芽在故乡的土地上,却在异乡的天空中盛装怒放,硕大无朋。“20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20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在沈从文的内心深处,故乡是他出发的起点,也是灵魂的终点,所以无论到了另外的人和一个城市,他都有一种漂泊感,但因为有了沅水这清凉的慰籍,也就处处扎根生长,处处都有故乡。《边城》与《湘行散记》的发表,是沈从文进入繁华都市的门票,也使他获得了信心与勇气,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此时的沈从文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作家,他的文章已经为他营造了一道迷人而丰富的风景,许多千古的难解的命题,关于命运,关于生存,关于许多终极的思考,灵魂的拷问,都能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启迪。读他的作品“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会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了这种人的灵魂。”沈从文曾经是一个士兵,但就如他墓碑上的文字:“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沙场的鲜血也许会染红脚下的土地,开放出绚烂的野花,那也是难言的美,但故乡的抚慰,却在平常中透着一份永久,是如此的真实与熨帖。有些花开在原野上,有些花永远的开放在人们的心中,沈从文就是我们心中永开不败的会思考的鸢尾花,能反照出爱与恨的真容。
  取得成功后,在写给张兆和的信中,沈从文曾这样自信的说道:“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的久,播的远”,也许是为了取悦新婚妻子,也许就是一种对自己的客观认定,他在写作中已经嗅出了一点文学本质的味道,即文学并不是时下一些战斗的号角或者颓废的呻吟。他说“我的心总对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文学就是一种声音、一种颜色、一种气味,但你不能简单的把声音当作宣传的口号,也不能把颜色涂成耀眼的时尚,更不能用气味评判人性的浓淡,“你们多知道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且要求一个作品具体体现这些东西到故事发展上,人物语言上,甚至于一本书的封面上,目录上,你们要做的事多容易办!”有些人见到桃花,嗅到一种浓烈的芳香,觉得这才是讨人喜欢的好花,而见到兰花,则因其若有若无的香味,平平淡淡的色彩而拒绝一种更为深邃的美,这也是一个时代里无法言说的荒诞。嫁接基于原树的根深叶茂,种子的发芽则需多年的精心培育,最后谁能长成参天大树,没有时间的验证是不行的。
  渡人者因为风浪的巨大,把自己的小船暂时停泊在无人问津的港湾,建国后的沈从文沉默了,除了故宫里的解说词,我们难得再听到他的声音。“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就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一扇门在有星有月的时候为他关闭着,他从二十年代就杀进京城,但他始终生存在京城的边缘,京城拒绝一个心里有故乡的怀乡者,时代也拒绝不会呼喊口号的思想家,他也只有在城楼遥望故乡了。这时的沈从文,就像诗人笔下的一只天鹅,远离了湖水,“他在尘埃中焦躁的梳理着翅膀/心中怀念那美丽的湖/水啊,你何时流?雷啊,你何时响?”三月间的杏花开了,五月间的石榴花开了,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都在一年年的开放,而他去再也无心欣赏,他开始了自己另外的一条道路,一条近似于技术而又称得上艺术的工作,研究古代的文物与服装。
  谈到家乡时,他曾说:“当地有一半人在地面上生根,有一半人在水面各处流转”,我想他这只船在匆匆的行程中又该作何断定呢?他在地面上有自己的根,他同时也在不停的流转,他被水和陆地分割成两段生命,一半有着灵魂,一半只有身躯。人们说,他后来的古代服装研究是对中国文物研究的巨大贡献,有人咀嚼他的生命流程,说他在后半生的岁月中依旧很从容的,对许多事物的莫大兴趣抵消了时代的悲剧,他的一生还算不错。当然,对于一个肤浅生活着的人来说,有一个工作,过着平常人的日子,就是幸福。但对于一个喜欢思考,追求诗情的人来说,幸福决不是简单的吃饭穿衣睡觉,也不是做一些单调平淡的没有创造性的工作。其实,后来的沈从文就像一株枝叶参天的大树,主干已经死去,但由于根扎得深,水分也很足,就在主干的四周重新发出了一些细小的枝条,然而枝条仅是枝条而已,绝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谁能参透这精致的忧伤,谁能读懂那无话可说的沉默?
  我的书继续凌乱的摊开着,书本熠熠生辉,书的作者却渐行渐远,我看着一行他自己的序言:“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禁不住潸然泪下。沈红说:“流动在他和他的民族记忆中的,是条染红的河流,是一腔斩不断的乡愁,是一种古老情绪的振颤。”我不解,人生的起起伏伏为什么总是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间留下那么多的泪洒青衫?今天的沈从文的再度热烈,这一枝花的二度开放,会不会也因为人们的浮躁而渐渐凋萎?
  他坦言:“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他落泪:“不信春芳厌老人”。
  他也曾悠长的感叹:“美,总不免有时让人伤心……”。
  我觉得,美总是如此使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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