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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坝坝电影·石灰厂

2020-12-05抒情散文阿贝尔

坝坝电影无法计算电影的密度,到底一周几部一月几部。太阳落坡的时候,我们的兴奋达到了高潮,已经抬着板凳空着肚子过了金洞坡。什么电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高挂的电影挡子(银幕),看见挡子上有人人儿跑。坝坝是大队的坝坝和公社的坝坝,都是三合土的
坝坝电影   无法计算电影的密度,到底一周几部一月几部。   太阳落坡的时候,我们的兴奋达到了高潮,已经抬着板凳空着肚子过了金洞坡。什么电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高挂的电影挡子(银幕),看见挡子上有人人儿跑。   坝坝是大队的坝坝和公社的坝坝,都是三合土的。公社的坝坝专门开大会。大队的坝坝三用,晒粮食,开大会,放电影,周边总是堆放着麦草、豆草、桑条和石头,石头是搬来当凳子的。夜幕降下来,人从各个生产队聚拢,吵闹着,吆喝着,坝坝被人占去,变得黑压压,像一个巨型蜂包,一排排的凳子一排排的石头就是蜂包里的格子(我们叫牙舌子)。石头上铺了豆草,温暖有柴火味。   不晓得电影啥时候开始,连搁放映机的桌子都还没搭,别说发动锅炉了。等是我们必须接受的。夜色浓重,像一张摊开的烧焦了的锅盔。时间也摊开了,也焦了,还微微卷曲,让我们感觉到坡度。我们去藏猫猫,几个藏,一个找,在陌生的地方,在人缝里。大人们来,在人堆里喊,我们的小名被一声声拉长、放大、诅咒,然后被扔掉。好不容易等到放电影的人揩着油嘴出现,搭了桌子架上机子,却忘了倒片。锅炉发起了,电灯雪白,才哗哗哗倒片。“妈哟,白天在chua(有音无字的一个词,动词)球?”等急了的人在骂。片子倒完了,革委会主任又拿起话筒讲话,讲形势,讲农活,讲安全。正片子前面还有《新闻简报》。有个《新闻简报》里的人拼命在喊“毛主席——喝茶,毛主席——喝茶……”,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到五筋头。   我很难说喜欢样板戏,《红灯记》让我接二连三打盹儿,《智取威虎山》太假,杨子荣穿的披风太新太伸展,但我至今都记得这样的唱段:“住牛棚盖草席,芭蕉根来充饥,两眼看穿天和地,孤苦伶仃无所依,剑蚂压在石头底……”故事片是我们的最爱,《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铁道卫士》、《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平原作战》。我尤爱《闪闪的红星》和《渡江侦察记》,开口闭口“我胡汉山又回来了”、“下次不要照手电,如果共军发现,大炮一轰,连老子一块儿下大江喂鱼”。我也看过根据鲁迅作品改编的《祥林嫂》和《药》。我们都喜欢看《南海风云》,里面的于化龙帅呆了,小白脸,海魂衫,美丽的西沙群岛。如今看到唐国强,我想起的还是于化龙。在回家的路上,张连国把《闪闪的红星》说成《你嫂嫂的红星》,王生喜把《杜鹃山》说成《肚皮山》,车德英把《奇袭白虎团》说成《骑起白马看》。张连国和王生喜的意思都晓得——骚。   有两部电影一直挂在大人的嘴上,但从来没见放过。《雨淋猪》,《英雄不怕白跑路》。晓得是哄人的后,也去哄比我们更年幼的。“三哥,今天晚上放啥子电影?”“雨淋猪”。看坝坝电影,自然要遇到淋雨。雨小,可以顶着放顶着看;雨大了,便只有暂停。有人给放映机打伞,也上了电影挡子。打伞的是女的,还有毛根儿。我看看电影挡子,又回头看看电影机子,一束强光射出去,密密麻麻的雨滴分明得很。因为雨,因为机器故障(我们叫扯拐),跑两三晚上看完一部电影是常事。我看《平鹰坟》就跑了四个晚上。在对岸的高坝。已经通了铁索桥。因为隔河,高坝一直是异域,天天看着,脚却很少踩着。第一天晚上下雨,瓢泼桶倒的。第二天晚上锅炉坏了,修不好。第三天晚上刚开始就烧片,片子弄顺雨又来了,又瓢泼桶倒。   看坝坝电影是生产队唯一的精神生活,也体现了自由与快乐的元素,但这样的自由与快乐,并不是我们的选择,面对注射了可疑思想、知识和情感的电影,我们有面对太阳或者黑夜的被动。不是我们选择了坝坝电影,是坝坝电影选择了我们。如果说坝坝电影真带给了我们自由与快乐,那一定不在看了什么,而在看本身(求知欲、好奇心、解放感),在地理的转移(黄昏的落日、归林的鸟、天际的火烧云),在看电影这样一种生活方式。 石灰厂   大而言之,生产队是封闭的静物。王金德的板板车、胡玉国的手扶式拖拉机、三两个知青的来来去去和大河里筏子客的过往代表了生产队与外界的沟通。筏子闯过险滩,冲出漩涡,有着披荆斩棘的激昂气势;筏子客在雪白的浪花里隐现,火红的内裤与对岸悬崖上的火二拐拐相映成趣。筏子客从上游来,去往我们不知的地方。我们在岸边放驴放牛,筏子客是我们的风景,也是我们的“露水伙伴”,筏子来了,一架一架,我们看筏子,看筏子客,筏子客对我们笑,我们便很满足,便不孤独。我们也骂筏子客,无缘无故地骂,我们不恨筏子客,我们还捡了石子儿打筏子客。筏子搁浅了,筏子客下到水里拗,他们脱得光胴胴,那玩意儿看得一清二楚。我们也不恨,我们只是“讨厌”,我们唱着自编的儿歌齐声骂:“筏子客,吃不得米,吃了米,要镇底;筏子客,吃不得面,吃了面,要碰烂;筏子客,滩上歇,那边湾湾里去不得……”每每那时,筏子客就停了手头的活,朝我们笑,笑着笑着便龇牙咧嘴,吓得我们拔腿便跑。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筏子开始在王光朴家门上停泊,好几十架,首尾相连遮了大半边河。我们大着胆子爬上筏子,从一架跳上另一架,一直到河中心。水浪鼓荡在筏子与筏子的连接处,筏子在摆动,我们觉得刺激又害怕。   我们家在夜晚偷偷给筏子客卖过青杠木,在柴林砍了,走桅杆坪运到王光朴家门上,五分钱一斤,收入十分可观——卖烧火柴每斤仅一分二厘——但也十分危险,要是被人看见告发,就是搞资本主义,就要同“地富反坏右汉奸特务”一起揪上台批斗。那样的夜晚总是没有月光,父亲连手电也不敢照,我们差不多是摸着行事的,真他妈“做贼”。父亲在玉米林里数钱,偶尔照几下手电,我还是想起了《渡江侦察记》里的台词:“下次不要照手电,如果共军发现……”   不晓得筏子客是否真偷过生产队的某个女人,不晓得生产队的某个娃娃是否真是筏子客的种,虽然背地里都是那样传说的。看见那个女人在水边独坐,我会自然想到这个——她是在等她的野老公。看见她从她们家高圈出来,在嵌裤子,我甚至会想到她的屁股和筏子客的胴体——我不晓得我的性意识要比我的青春期早。“你妈偷筏子客!”跟那个娃娃打架骂架,我们总是这样说。我们不晓得我们从小居然这般用心险恶。   公社在生产队建了石灰厂,我们便多了一重兴趣。石灰厂的人总是有马肉吃,我在石灰厂前面放驴子,陈少富总爱站在石灰窑上吆喝:“扯把蒜苗过来,给你吃马肉!”说是扯把蒜苗,其实是偷。不敢偷别人家园子里的,只有偷自家园子里的。有几回,蒜苗扯来了,却没吃到马肉,说是还没煮熟,其实早已吃光。那年月的马肉真是香,整个龙嘴子都闻得到。有一两回我带了林犬,扯了蒜苗又扯了红葱,分得两块大骨头啃,肉不多但却特香。   石灰厂都是小伙子,小伙子都是回乡知青,他们吃马肉,唱歌,打炮眼,放抬炮,说女人,撑船过河运矿石,运柴运煤,烧窑。我眼馋了对岸多年,终于有机会过去了。头两次,我上了渡船,被他们呵斥了下来。后来我赖着不下去,他们硬把我抱了下去。那时我们还没吃马肉,还没建立传统友谊。经常给他们扯蒜苗,经常把脑壳拿给他们摸,我们便建立了传统友谊,他们请我上渡船,还准许我扯油索摸竹竿。我过到对岸,爬上菜包石,跑到道角里,回望我们生产队,感觉真是开眼界。看他们找矿石,打炮眼,装炮。提前躲在远处看他们点炮,捂住耳朵,然后看炮响,看炮把石灰石炸得飞起来。   烧出来的石灰堆在石灰窑前面的沙地里,依旧保持着矿石的模样,但性质已经全变,如果与水相遇,性质会再改变一次——我们拿了石灰放在水里,石灰很快燃烧起来,看不见火焰却看得见烟雾,感觉得到巨大的热量(陈少富捡了几块大石灰放在脸盆里,放了鸡蛋,加水,后来鸡蛋就熟了)——后来在化学课上看演示实验,才知道石灰的学问便是碳酸钙(石灰石)变氢氧化钙(生石灰)变氧化钙和水(熟石灰)。   石灰厂毁于81年的洪水。洪水只卷走了厂房,石灰窑一直在,像个遗迹。后来窑里窑外都长了草,我时常牵了驴子去吃。一块沙地,一个岩包,几行桑树,一汪清水,一个废弃但依然呈石灰色的石灰窑,一笼笼青草,一匹黑色的年轻驴子,一个露水打湿脚背的乡村少年,构成了石灰厂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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