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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水根儿的婚事

2020-09-17抒情散文冉令香
水根儿的婚事冉令香入冬后,大太阳就开始耍懒了,一天天无精打采地东升西落。麦苗儿瑟缩着,在冷风里休眠。大白菜收进家,萝卜、土豆也埋进地窖或沙土堆冬眠。地头的玉米秸躺在手推车、地排车里,运回家,靠着院墙一站就是一个冬天。田野里空旷得只剩下无聊的

  水根儿的婚事   冉令香   入冬后,大太阳就开始耍懒了,一天天无精打采地东升西落。麦苗儿瑟缩着,在冷风里休眠。大白菜收进家,萝卜、土豆也埋进地窖或沙土堆冬眠。地头的玉米秸躺在手推车、地排车里,运回家,靠着院墙一站就是一个冬天。田野里空旷得只剩下无聊的风四处游荡,卷着沙尘枯叶四处飘摇,心神难安。村里也静下来,几只闲逛的鸡,围着老杨树根刨食。斜刺里,一只大红公鸡突然怒气冲冲杀将过来,芦花鸡猝不及防,脖子上狠狠挨了一口,狼狈逃到柴火垛下缩脖子疗伤去了。谁家的狗,探着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靠墙跟撒泡尿,一溜烟儿跑进胡同。   大人孩子闷在屋里眼巴巴地盼雪的时候,老棉袄们靠在北墙根晒老阳儿,“吧嗒吧嗒”叼着旱烟袋喷云吐雾,神侃闲聊。老辣的旱烟呛,散得半条街都是。   那几个陌生女人是从杨家胡同口突然冒出来的。她们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块红、蓝、灰、绿的格子方围巾,对折成三角包住头和脖子,脸陷进去大半截。这几个人一走进老街,各角落里瞟来的目光被线绳牵着似的,齐刷刷扯过去了。靠着墙跟儿抱孩子晒太阳的、大门口端着簸箕剥花生的、柴火垛边铡玉米秸的、拉地排车运粪的、拎瓶子打酱油的……看似空荡寂静的大街,原来旮旮旯旯到处是忙活的人。   “相亲的!”正和我踢毽子的六指儿,兴奋地蹦个高,毽子扔到半空,尾巴一样跟着去了。“那羊毛围巾,集上卖3块8!”叽叽喳喳,指指点点,一层层好奇的眼神,刨根问底儿追随着,那些人走路的架势就不自在起来,土路疙疙瘩瘩,到处搁脚,稍不留神就是一个趔趄。那细高挑的姑娘羞红了脸,方格围巾捂着嘴巴、鼻子,两眼偷偷四处撒目,这应该是相亲的主角了。   街西头石阁后,水莲娘从昨天上午就忙里忙外地拾掇。一大盆水洒到大门外,大竹扫帚一起一落,三下五除二,碎石砖瓦、杂草枯叶就乖乖地堆到了墙角,光溜溜的大门口突然显得陌生又庄重。我颠颠跑去喊水莲夹沙包,扒着门板探探头,又悄无声息地缩回脖儿。水莲坐着小马扎,脑袋埋进大红泥盆,身边几摞待洗的碗、盘,那是从四邻借来,第二天盛得满满当当的鸡鸭鱼肉上八仙桌的。   凤、英、芸、芳、莲,水家“五根水葱”齐刷刷清秀可人。大娘姑婶们热辣辣扯过一根根红绳,说媒相亲——下柬定亲——成婚,前三朵金花的婚事顺溜得像喝蜜水,甜美滋润。眼见三姑娘芸的肚子也一天天鼓起来,转过年头就要抱娃娃,水家的命根子水根儿,拽着二十岁末梢儿打提溜,还是一个人游来荡去不着调。水莲娘心早慌了,病急乱投医。只要得空,颠着解放脚就往六指儿家跑。六指儿娘是我们村里红白喜事中的头面人物,一张巧嘴能把木瓜憨小子点活泛,也能把羞臊的丫头说开窍。一根红线栓两头,一桩婚事经她来回一撮合,也就八九不离十了。但她那张巧嘴在水根儿的婚事上锈住,转不动了。俗话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但水根儿肚子里那根筋就是不转,那么多姑娘,无论高矮胖瘦,黑白丑俊竟没一个入眼。   六指儿扒着我的耳朵眼说悄悄话,水根儿高中时有要好的女同学。水根儿娘托媒人说和,找村里的神嫲嫲算生辰八字,两人是“断婚煞”。“断婚煞”?头一次听说,好吓人。我和六指儿的小脑瓜搞不懂什么意思,但割草时,一不留神手指上挨上一刀,血淋漓地疼?“断婚?!两个人肯定都疼,疼得死去活来。水根儿娘心里燃起的那团火,就像引火的麦秸“哄”一下点着,没再续柴,自然就灭了。冷风再一吹,透心凉。   水根儿的高中女同学出嫁的消息传来时,水根儿出溜到八仙桌下,口吐白沫,突发癫痫。从此,水根儿变了个人,有事没事一个人呆坐着愣神,原本就话少,一折腾成了木疙瘩。水根儿的亲事成了娘的心病,左一个,右一个,得空就央求婶子大娘们保媒,可相来相去,水根呆眉直眼,半天不响,姑娘那边就没了下文。   这拨儿相亲的人进了水莲家,身后不知何时缀上了几条小尾巴,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客人进屋、喝茶、吃点心。水莲娘心忙手忙,颠着解放脚撒一把喜糖出来。看热闹的孩子撒欢儿扑上去哄抢一净,三三两两躲到大门外含着糖块,跳绳、踢毽子、夹沙包。那些透明的水果糖纸,有淡淡的香甜味,透过透明的糖纸看太阳,阳光下的世界红黄蓝绿像魔镜在奇妙演化。芝麻花生酥糖,嚼在嘴里满口浓香,白底蓝碎花的包装纸像青花瓷。花花绿绿的糖纸积攒起来,一张张夹在课本里,每翻到那一页,读课文时还有好闻的糖果香。   水莲娘太抠,一把糖就把我们打发了,屁颠屁颠地伺候相亲的大队人马了。水根儿穿着新藏蓝涤卡中山装,左上衣口袋盖插着一支钢笔,木疙瘩一样僵坐在长板凳上,两只手搅成了麻花,不知往哪儿放。姑娘的围巾始终掩着嘴,一双黑亮的眼珠欢兔一样“咕噜噜”四处撒目:茶几上,牡丹牌收音机的提手和底座金亮晃眼,是镀金吧;窗台下,三抽盖板的缝纫机,应该是蜜蜂牌吧,皮带搭在转轮边,好像昨天刚上过油;屋檐下,大金鹿自行车在打瞌睡。前梁能坐俩孩子,后座上大人抱着孩子,中间家里的顶梁柱掌把、登轮子,一辆车子载着五口人,风风光光回娘家,这可算得上有自行车的人家最豪华版的出行……一道反光映着姑娘的黑眼珠一亮,转到木桩一样的水根儿身上,一闪又暗了。陪姑娘来的婶子大娘们更不含糊,喝茶闲啦,察言观色,试探家底。   对于相亲,水根儿娘是轻车熟路,早就经心置办的新被褥摆上床头,“三转一响”擦拭干净,功勋章一样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别家没有这些装备,想方设法借来还要装装门面,更何况水根娘已是嫁过三朵金花的行家了。院子里屋子里,角角落落,干净清爽。锅灶上,糖醋鲤鱼、辣子炒鸡、菜香肉香,争先恐后涌出院子,走串了半条街。水莲抱着风箱杆,“咕哒咕哒”一拉就是半天,小脸上的烟灰一道道抹得像小鬼儿。   眼看相亲的酒席开锣,酒杯和筷子叮当起落,美酒佳肴下肚,一张张脸像三月的桃花笑盈盈美滋滋。水根儿娘似乎吃了颗定心丸,再没撒喜糖的意思。孩子们嘻哈吵闹着四散回家,六指儿拉着门闩磨磨蹭蹭等好事。果然,我走出没几步,六指儿咬着藕合追上来。我知道,那是六指儿娘的大面子。六指儿娘正在堂屋里陪客,一张巧嘴抹蜜流油。平时哪家有客,邀请陪客的父母总有点面子,若孩子赶着饭桌进门,请客人家一般会把一块炸带鱼或鸡块儿夹给孩子,以示殷勤友好。   “她是歪嘴”,六指儿突然嘟着油嘴扒我的耳朵眼。六指儿那张小嘴馋,像长嘴的啄木鸟,再深的树洞里也能叼出条毛毛虫。六指儿眼尖,往往我呆头呆脑的时候,她总能看出某些端倪,然后叽叽喳喳地咬我耳朵眼儿。我对炸藕合没什么奢望,但六指儿的话却是爆炸新闻。我转回去悄悄扒着大门看时,那姑娘正认真地对付一根鸡腿。一嘴鸡肉,鼓着两腮圆溜溜的,左边嘴角果真耷拉着。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辈子该碰到谁都是命中注定。”六指儿娘嘴巧眼活,很会揣摩当事人的心意说话,总有合适的话题打破初次见面的局促和慌乱。她能大胆为水根儿牵这根红绳,自有她的一套理论:“郎才女貌固然是良缘。这俩人各有特点,互相弥补,也算天作之合。”   有时,还真得佩服她那套歪理,就像我的堂姑秀玲,也是六指儿娘一根红绳牵走的。   秀玲姑跑进我家时,冬日黄昏刚遮笼了村沿。秀玲姑缩着肩膀,像一道影子贴着我家的老梧桐树,千层底老棉鞋来回蹭着树根,好说歹说要单独住在早已废弃的老四合院。   “没有退路了,他打我,”秀玲姑掀开碎花袄,脊背上几道手腕粗的血印交叉叠印着,她是从东北逃婚回来的。酒醉糊涂的爹,揣起媒人塞到手里的一卷票子,要把女儿嫁给一个痨病秧子。秀玲姑跳脚反对,他手里的杨木棍劈头盖脸抽下来:“不知好歹的东西,那么大的家业以后全是你的。”秀玲姑抱头抢出门,一气儿跑到车站,坐车回了老家。   六指儿娘,很麻利地给秀玲牵上了红线。相亲那天,正赶上鱼池村大集。临近年关,那么多红火热闹的年货,秀玲姑偏偏和一大堆笤帚站在一起。靠墙而立的大扫帚展开蓬乱的枝叶像人们纷乱的心事。那些人挑挑拣拣,翻翻扫帚,再捋一把扫帚苗,掂量掂量,放下,再拿起另一把。一个铁塔一样的小伙子拿着笤帚颠三倒四地晃,秀玲姑躲在六指儿娘身后,左扭右转就是看不见小伙子的脸。粗手大脚的秀玲姑却被小伙子瞅得一清二楚。秀玲姑心里嘀咕了一句:“看身架像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敲定了婚事。   新婚第二天一大早,秀玲姑定睛一看才发现新郎的右眼睛里有玻璃花。看看低矮的石屋、破桌椅烂板凳和缩在墙角的几个泥巴瓮,秀玲姑心里一酸,泪珠鼓鼓就要滚出来,但六指儿娘的一句话敲定了她的心“人的命天注定”。秀玲姑躲得了东北的痨病鬼高粱花,却嫁给了强悍的玻璃花。秀玲姑信命,埋头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水根儿娘也信命。送走相亲的一簇人,水根儿木头似的看着电线上的麻雀儿发呆。六指儿娘探听到女方的实底:水根儿老实木讷不是缺陷,只要踏实过日子顾家就成。婚事竟然也敲定了。   灰蒙的天、萧条的地,整个冬天都裹在冷飕飕的风里沉睡。光裸的枝杈在寒风里颤抖,风声唿哨,一根断稍坠入黄尘,那赶路的脚步就被寒风追得越走越匆忙。日子象缩水的老棉布,两个人各站一头,一抻一拽,再抻再拽,熬过冬至才一点点舒展回原来的长度。   水根儿的喜事终于排到了日程上,单调乏味的日子总算有了喜庆色彩。这可是半条街的大喜事!水根儿娘提前十天半月就给帮忙的人打好招呼,再专门请德高望重的老人到家商量婚事的程序和分工。婚前祭祀、各房的对联、账薄礼单、接待亲家,甚至具体到锅头案板传盘布席等细枝末节。公事公事,自然是大家齐心协力、互帮互助,共同操办。   婚事前两三天,序幕渐渐拉开。年轻的后生,脚下生风,有扛着桌椅板凳的,穿梭在大街胡同;有挑着竹筐的,装满锅碗瓢盆,一路吆吆喝喝。再有哪家快嘴媳妇,端着着面板、擀面杖、秫秸盖垫,一路打趣几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惊扰房檐上的麻雀“呼啦啦”飞得净光。   过事的头天晚上,过膝高的洋瓷盆里已发好引酵,盖着厚毛巾美美地睡大觉。第二天蒙蒙亮,几个手脚麻利的媳妇就来和面蒸馍馍了。这是水根儿娘精心磨的头揽子面,雪白劲道。平时都吃拉嗓子的地瓜玉米煎饼,偶尔才吃点一揽子面,好钢用在刀刃上。劈柴“噼噼啪啪”舔着八印锅底,滚滚的热水烧起来,这边圆溜溜的白面馍馍饧好,上蒸笼。那边的主厨收拾好肘子肉,早也下了锅,滚滚的肉香盖过劈柴散发的香味,串满院子。风一刮,满街筒字都飘满肉香。   这边宴席用的美味食材一一就绪,那边巧手的媳妇也把新房布置得妥妥当当。红红的喜字,耀眼的窗花,都是成双成对的。借家什,随份子,送贺礼,吃喜酒,一桩桩琐事在街坊四邻的闲谈中描画的越来越详细,婚事整个环节也在人们的嘴巴里补缀完全。不单是庄稼人冬闲无聊,太需要一两件红白喜事来填补这些寒冷的日子,一桩喜事的仪程实在繁琐,那些繁文缛节,一步步走下来,把冗长寡淡的冬日描补得滋味丰饶,活色生香。   至于迎亲、拜堂、宴席就不必细说了,单单新郎新娘入洞房那一夜,撒帐扫床就足够令人激动了。六指儿娘常担纲撒帐扫床的主角。那么多大人孩子众星捧月一样入场,六指儿娘口中念念有词,合辙押韵地唱诵。一层层新被褥铺开的同时,那些真正的诱惑散落出来,大人、孩子们蜂拥而上,床上的花生、栗子、枣,眨眼间哄抢一净。早急坏了新房外等着闹房的后生小子,后边的往前挤,前边的往里推,人群一浪浪涌过来,六指儿娘才不慌不忙地结束了念唱。 闹房的人一哄而上,把新郎新娘拥到圈子里。一根红绳吊起一个大红苹果,周围的毛头小子推搡一对新人跳起来啃。新郎新娘羞怯地往后缩,却被配合默契的毛头小伙儿簇拥着碰头、贴脸、吻嘴。“三天之内没大小”,闹洞房的兴致正高,水根儿突然两眼直盯着新娘耷拉的嘴角成了木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了反应。众人识趣地散开,水根儿娘着急地跑进新房“儿啊,命啊,”掐水根儿的人中,灌水灌药。   婚后的水根儿天天守在家,偶尔出门也是面无表情,四邻八舍主动招呼他才木木地回一句,眼神直勾勾的,不知道落到了哪里。   又是入冬,水根儿的婚事有了最直观的结果,他的女儿踩着冬至的阳光来到人间。这孩子和她的爹一样,不精也不傻,话少憋闷,上完小学就辍学了,听她奶奶的话在家等着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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