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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季节河

2020-12-03抒情散文野猪皮
阳春三月,雪线从低凹处开始提升。大地缓慢脱掉外套,后山的褐色树林还没有抽枝长叶,而两棵云杉,已经披上春装,松针翠绿。在鲜亮的太阳底下,山谷里的流水哗哗流淌。壕沟铺满落叶,发出湿润的潮气。草皮还需要些时日萌芽,一截伐倒的老椴木,耐着性子熬过严
  阳春三月,雪线从低凹处开始提升。大地缓慢脱掉外套,后山的褐色树林还没有抽枝长叶,而两棵云杉,已经披上春装,松针翠绿。在鲜亮的太阳底下,山谷里的流水哗哗流淌。壕沟铺满落叶,发出湿润的潮气。草皮还需要些时日萌芽,一截伐倒的老椴木,耐着性子熬过严寒,奉献给春天一批黑木耳。   村子像一个泽国,所有道路变成纵横的支流,交叉、并行、汇聚。人们在自家门口摆几块石头,连通大街。若不然,大家只好呆在家中,寸步难行了。孩子们很快活,挥动锹镐,或挖或刨,弄出一条条曲里拐弯的水沟,蚯蚓一样在村里爬行。   我穿着父亲的高腰水靴,长及大腿,走路笨重――我的水靴在供销社栏柜那儿,由营业员老鞠照管,没付款之前,它以炫耀的姿态,叫我心生卑怯。父亲说,等到庄稼上场,按工分分了红,一定买。今年不买明年买。有父亲这句话,我就盼望分红。看见大队会计于连腋下夹着算盘,趾高气昂地在街上走过,就幻想分红。   不足五百人的村子,于连会计位置仅次于支书。他掌控一村的财政大权,说借给谁钱就借给谁钱。当然,哪个年底亏帐,他也决不手软如数扣回。我不知道他怎么当上会计,一共当多少年。他原先任小队会计,管二队。管两年就管全村了,坐上那把全村人第二把深红色木头椅子。他对面桌,就是花脸支书。   于连在队里与支书为邻,生活中住我们家前边。隔一条路,他居道西,我家居道东。于连家房子矮,窗户小,地基石不及道路高。雪水泛滥,有如白蛇转故事中法海和尚作法,水淹小宅院。我和一大帮丫头小子俨然修江治河的李冰,输导沟通,好叫水流顺畅,不致捣毁房子。   推开腊木条院门,恍入无人之境。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欢叫着导引水向,让驯服变得轻而易举。那时候,人人陶醉于战胜的喜悦,没有谁留意会计于连家的异常。   有一天穆二双跟他哥穆大双叽叽咕咕,一边指指戳戳。完了,穆大双又一摆手,示意我们出去,他说二双听见屋里有动静。我问什么动静。穆大双诡谲地一挤眼,说,男人女人呗。穆二双凑上来说,准是干那事儿呢。我们立即好奇起来,心里萌生一种莫名的激动。   穆大双建议大伙看看,并举手表决。没有人反对,也没人弃权。穆大双还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见天儿拉着破窗户帘,呸,臭流氓。还大队会计呢!穆小双说慢着慢着,哥你说的不对,要是会计和他老婆干那事儿,算不算流氓?穆大双斩钉截铁,那也算!晚上才干那事儿,大白天干,就是流氓。穆小双嘿嘿乐道,要不是他老婆,咱就抓住他,叫他脸往裤裆里钻,看他还敢牛逼。   所有孩子都为这个发现欢欣鼓舞,大家悄悄围上去,几颗脑袋簇拥到窗前,屏息静气,企图透过窗帘窥视黑暗中的举止。我趴在最后边,除了看见伙伴的脑袋,闻着他们酸臭的体味,其他一无所获。什么也看不见,我有些索然无味,撤离现场。跟着又有人撤出来,说眼睛累花了,耳朵支棱直了,也没啥动静。   对此,穆家哥俩很固执,穆二双指着我的靴子让我换鞋,他责怪我弄大声音,惊扰了屋里的人。我心里不满穆家哥俩的蛮横,又甘于他们指令――那间屋子发生的事,或者说,臆想中发生的事,牢牢吸引了我和我们。   连续数天,我们盯梢于连家。确切说,是盯梢于连。我穿着黄胶鞋,三月融化的雪水,凉意从脚底侵蚀,肚子里叽里咕噜,凉气在五脏六腑四处游走。我们就这样守在窗下,于连家窗帘拉严,里头黑咕隆咚,鸦雀无声。我们都泄劲了,不像开始那样兴高采烈,埋怨穆二双一时中邪,红口白牙瞎胡扯。穆大双也说穆二双是没事儿找事儿。穆二双不服,说再观察几天,要是真没人,他就请大伙,一人一块膏粱饴糖。   受穆二双高梁饴糖的诱惑,我们准备继续瞄下去。就在失去最后耐性时,奇迹出现了:窗帘闭合的于连家,男人和女人梦呓般呻吟,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在南炕翻腾身子,撞击我们隐秘中的某一个点,激起万千狂澜。我们都知道,两个人在做什么,具体做什么,我们却不知道。   村庄的正午空寂,落寞,融解的雪水随处流淌,汩汩如泉。流水从会计于连家门口流过,流向前河套。在砬子根那儿形成一个深潭,又西行而去。几个衣裳湿漉漉的少年,带些慌乱,沮丧和局促,走在水里。头儿穆大双叮嘱,谁敢把事情捅出去,就把他摁前河套喂鱼,憋死他。   其实,穆大双不叮嘱,谁也不会说了――于连搞的女人,是花脸支书大女儿韩桂芳。韩桂芳跟知青生个孩子,知青回城,把她给甩了,韩桂芳成了没人要的女人。在村里,哪个敢说支书不是呢?支书放个屁,都是香的。都有人像狗一样围上去闻闻,说好香好香。   据此以为,揭开于连当大队会计的秘密――他和韩桂芳好了,韩桂芳给他爹出主意,提拔于连。我再不敬仰于连夹着算盘满街逛的熊样,恶心他计算工分的手,那么肮脏。很多次我碰见他,暗骂流氓。我觉得,大队会计应当人品端正才是。   但是后来,我获悉一个更为重要的秘密。这个秘密当然也和于连有关,这个秘密给我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前者。我以年幼者心态,第一次对道德和传统观念产生置疑。   那时候演电影,在村里俱乐部。一趟旷敞的大房子,与大队部隔墙划分。那两棵来历不明的云杉树在大队部房后,风一吹,树枝摇动,呜呜响。夜里,猫头鹰喜欢蹲在树隙中,扑捉老鼠。再往后,就是后山,生长着柞树林、松树林。一根根毛毛道,是上山种地,打柴留下的痕迹。   俱乐部和大队部平常锁紧,不准随便出入。只有在演电影那天开放。但大队部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进,对于我来说,大队部庄严犹如神殿。我仅去过有限的几次,我准确记得,开门迎面砌道间壁,里头有水缸、锅灶、瓢盆碗勺等。公社来人下乡,伙食点就设在大队部。于连老婆给大队伙食点做饭,好多回演电影,我都看见于连的丫头从厨房出来,手捧粘米饭锅巴,咯崩咯崩嚼,嚼得满屋子米香。   跨过二道门,屋里讲究些,地面铺红砖,墙壁粘贴标语口号,红纸褪色发白,也有地方破损。地当央四张桌子,花脸书记一张,会计于连一张,出纳员,村长一张。在这个空间,还拦腰砌一堵墙,里间打铺火炕,被褥枕头齐全。是给值班人备用的。   那天晚上加演一场电影,时间一长,倒换胶片的过程中,有人打瞌睡,嗑瓜子,有人撒尿,有人喝水。俱乐部在一盏白炽灯的昏黄灯光下,不断有人出入。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事情进入戏剧性变化。当时,我不知道是谁(这是另一个秘密,谁也说不清是谁),因为口渴想喝水,那个人可能打怵回家远,就去大队部找水喝。   他其实是碰运气,大队部在那个时间早落了锁。但很意外,那个人一推,就把门给推开。屋里自然没点灯,隔壁俱乐部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过来,掩盖了脚步和喘息,屋里屋外都没发觉对方。那个人摸黑喝了水,并没有直接出门,他站下犹豫一会,转身通过二道门,拉门进去。   然后,令人吃惊地,他看到椅子上的黑影。与此同时,椅子上的黑影迅速变为两个,一个裸着上身,在暗中白刺刺晃眼。站起来的人拎着裤子,防止它掉下去。仅仅相视几秒,喝水的人扭头就跑,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贪,想去偷东西。倒霉的是,东西没偷着,遇见偷人的贼。他心里甚是不爽。   于连老婆偷人养汉,拿身子溜须书记,怪不得他家日子过得好。   早就有那一腿啦。于连愿意当鳖头,拿绿帽子换个官儿帽子。
事情瘟疫一样蔓延,村里娘们儿暗中议论,长长短短。我听到这些,想到花脸支书的一张脸,有呕吐的感觉。花脸书记是皮肤病,四方脸红里带白,白中带黑,黑中缠紫。手臂也是,伸出来像花斑豹一样。令人恐惧。让人恐惧的,还有他那副表情,阴森森,蔑视一切。我从来不敢跟他说一句话。小时候哭夜,我母亲就哄吓我说,快睡,不许哭,再哭韩花脸子来啦。我就止住哭声,害怕那张野兽一样的脸孔,在黑夜里出现。   过若干年,花脸支书下台。他犯了作风错误,贪污等等,被押进监狱,结束了他的美好生活。花脸支书急火攻心,在大牢里患了病,保外就医回家不久,在一个阴雨天死了。花脸支书一死,树倒猢狲散,家人卖了房子搬走,韩桂芳再无消息。生产队解体,清产合资分田地,于连的大队会计当到头。大队部没人维修,在风雨中慢慢渗漏、倾斜、直至坍塌。   大队部旧址后面的云杉树,旁若无人的生长,耸入云霄。在青白树皮下,它们的年轮越来越密。它们见识过的事情,越来越多。村里人说,树老成精。我就想着那云杉树变做人的模样,一页一页,翻阅薄薄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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