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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选择

2020-12-14抒情散文半树
层楼很高,你并不需要费尽力气沿着楼梯爬行。你选择电梯,门闭上,没有噪杂的声音。思维空白,短暂的眩晕,你已经浮在空中,这感觉很微妙。现在,你开始走进高层楼中的办公室里。窗户明净,光线涌进来,让你的眼睛可以更清楚得看着马路上的人和车。人们从来都
  
                 
  层楼很高,你并不需要费尽力气沿着楼梯爬行。你选择电梯,门闭上,没有噪杂的声音。思维空白,短暂的眩晕,你已经浮在空中,这感觉很微妙。现在,你开始走进高层楼中的办公室里。窗户明净,光线涌进来,让你的眼睛可以更清楚得看着马路上的人和车。人们从来都是这样匆忙,朝向一个终点而去。如果没有终点或者根本就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呢?你这样想着。你这样想着的时候,明确地知道,这些人和车并非昨天的,今天的和明天的也肯定不一样。少了一个人,也许多了几个人,这些对于你并没有意义,它们在表层上改变不了你,也改变不了任何人。你还可以看见更远处的大海,它们是青苍色,波涛细缓地起伏,层层铺集成一条虚无飘渺、横亘着的、灰色的长线,其实,就算海面上狂风大作,浊浪滔天,情形也是一样。
                 
  他看见你进门,他早就知道结果,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是宣判者,他如实告诉你,声音尽量平静,他说,是阳性。
                 
  你张了张口,重复他的话,问自己也问他,是阳性?他点点头。你的脸色瞬间苍白,汗珠从额头渗出来。你的身子也瘫软,甚至有一丝快感。你知道,这丝快感来自你湿润的内裤。汗继续从额头渗出来。你站起来。你的身子摇摇晃晃。你的眼光空洞。你向门外走,身后有声音,镇静,低,说,你可以免费再做一次检验。你没有反应。你继续向门外走。声音触到你的背影上,穿过去,和窗户外的阳光融合在一起。你就感觉冷,这冷浸透你的躯体,从头顶灌进骨髓。
                 
  阳光。冷风。他来了兴致,他是残忍的,他自己并不知晓。他看着你无助、颤抖的背影,在想,这样的结果可以证明你什么呢?这有很多的可能。
                 
                 
  我在医院陪床,心里焦虑、不安。岳父得了胃癌,是晚期。我从来不知道,竟然会有这么多的人藐视生命的存在。我的妻子和岳母都选择,让自己的亲人安静地离开。我选择坚持,我说,这是一个生命,理应得到尊重。岳父无言,乖巧地跟随着我去医院,动手术,做化疗,尽管他的眼光空洞,迷惘,让我扭头,不敢也不忍面对。
                 
  在医院的走廊上,傍晚的阳光投射不进来,灯就刺眼,将人的脸色苍白。我蹲在墙脚吸烟,胃里翻滚着酸的味道,烧灼般的痛疼。小金出来,他长了一张年轻、开花般青春的脸。我递给他一棵烟,他并没有客气,接过去,点火,深吸一口,吐出。烟雾就上升,呼啦啦扩散,在狭窄的走廊里像贼一样游荡。稍停,他的身子开始扭动,很别样,并且奇怪。他嘴角荡出一丝鬼笑,眼睛也斜着笑,说,哥,现在这世道真乱?!我淡然地笑。我的笑让他靠近我的身体,我感觉他口里的气息有点压迫我。他继续说,喂,哥,你知道现在的洗浴中心,里面很多“小姐”?!我再笑笑,掩饰着我的狡黠。我脸上的肌肉放松状态,呈现在他眼里的效果一定是纵容和鼓励。他继续说,哥,我感觉那些小姐一定有技巧,肯定经过训练,要不她们怎么会让你这么快活?他的话让我脸上有一丝红晕起来,我佩服他的胆量。我吞出一口烟雾,掩饰我的真实表现,慢慢地说,你不要这样肯定,如果你仅仅是听说,那么你不要下这样的结论,当然你如果真得实践过,你可以这样说。他向后退了几步,身子靠在墙上,再蹲下去,眼睛更斜了,嘴角撇到一边,嘿嘿地笑着说,我实践过。他抬头,看着我补充说,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啊!
                 
  我来了兴致,内心深层次的偷窥欲望被点燃,我鼓励他叙述下去。
                 
  小金没有心理负担。小金的父亲住院,胃出血,已经手术,几天就可以出院。小金百无聊赖,他就继续试探着看着我的眼睛讲下去,脸上涌上些微的得意。在他嘴角的笑已经极度变味的时候,我冷不定问他,你是否担心得病?小金脸上的得意神色急速消退,身子不再扭动,站起来,眼睛向上,我知道他可以看见的是天花板,而不是蓝色的天空。他长叹一口气,这气息郁闷,回答说,我知道,早晚的事情。“哎,哥,这个事情真是这样,这是把双刃剑,路是自己选择的,就是得了病,我也不会后悔什么!”我残酷起来,我追问,如果你得了艾滋病呢?小金沉默了,脸更冷了下去,不做声。我并不鄙视小金。看着小金不做声,我却慌乱,是艾滋病阻止了人们的放纵吗?如果仅仅为了欲望,如果因为片刻的迷乱,或者因为本能,或者任何的无法解释的所有的理由,人们选择什么呢?我选择什么?小金不是本地人,他揣着两千元钱,靠嘴皮的功夫,让自己的父亲动了手术,然后对着催帐的医生,摊开双手,翻着白眼,旁若无人地说,后天钱才汇过来,你们可以将我父亲扔到大街上,死了我也不会怪你们。医生跺跺脚,恨恨地转头,一段时间后,再给他的父亲添加一个吊瓶。
                 
  他也不做声,沉默,然后不屑一顾对我说,未必这么简单,这有很多可能,吸毒呢?输血感染呢?
                 
  瘦弱的身躯,灰色的脸,饥渴的眼光,喝水,靠水果度日,多人公用注射器,唯一的奢望就是去获取一点药品,他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我的想象,是我的虚构。我唯一的直接的体验是来自一名出租车司机。深夜,空旷的公路上,他戒备我,主动和我搭话,说自己今天自认倒霉,拉了一个吸毒者。我笑笑,说,没有给你钱吧?“钱?”出租车司机愤怒起来,手砸了一下方向盘,让我立即担心了一下自己的安危,“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一脚踹了他下去。”说完,他笑了起来,声音在夜的没有尽头的路上烟雾般飘散。这是很奇特的经历,我坐在车上后来沉默,夜有一股暧昧的气味飘散,车窗外的树花都伸展躯体,风柔和,有音乐响起来。我的全身都放松,嘴角的烟向窗外吐出去,冷不丁的一个念头涌上来,吸毒?那一定飘飘欲仙的感觉,我是否会尝试一下呢?这想法从涌上来的瞬间,就没有存在的理由,像车窗外的风刮过一样,立刻被我丢弃。尝试,毒瘾发作,一切的手段使用,针头刺向身躯,男的、女的、瘦的、胖的,所有人用过的针头我都不会在乎,然后可能染病,比毒瘾更可怕的病。我没有看出出租车司机有丝毫的愧疚。当然不会有愧疚,出租车司机当然也可以踹吸毒者下去。吸毒,两个字,然后毫无原因的,哪怕再无能,再卑微,再虚伪的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鄙视、咒骂、鞭笞,任如何选择,都没有错误。我问出租车司机,你会吸毒吗?“老哥,吸那个东西会倾家荡产的!!”我再追问,如果你可以不倾家荡产呢?出租车司机憨憨地笑了,再恨恨砸了一下方向盘,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有的时候我还真想去尝试一口,怎么就那么有瘾呢?”他竟然和我一样的想法!
                 
  这一切你都没有想象,因为你明确知道原因是什么。在于你,原因并不是首位。其实原因已经没有意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幻。所有的变幻都是从一声“阳性”开始。你从医院的办公室离开,你没有选择电梯,你走楼梯。是路绵软还是脚软弱?你并没有心情去推测。春天的草绿了,春天的风柔了,春天的花开了,现在,这些花,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这些花已经不是为了你开放。其实这些花从来也没有为了你开放,就算你曾经这样认为过。在春天里,你的心里满天大雪,彻骨寒冷,身子哆嗦,僵硬。花开了,败了,又开又败,一如既往。大雪也飘舞,直落,不曾改变。人从你的影子里穿过,无形的水漫过,没有丝毫影像留在你的眼里。这些人对于你来说,毫无意义。直穿马路,本能行走,海,涌过来。海对于你有了一些刺激,你突然想起来,这海原来是青色,过去你会说是蔚蓝色。蔚蓝色的海并不多见,如此简单的事情,你过去也从来没有深究。你坐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礁石上有尖利的硬壳,是一些死亡的贝类或者还活着,它们刺过你单薄的裤子,嵌入皮肉,没有疼痛。记忆海水漫上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你在想。你已经确信,这意味着生或者死,但生和死也必须选择,生和死向哪个方向前进?你的脑中空、荡、荡。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怔了半刻。话筒里王秘书的声音淡然,她告诉我,以后你不必再献血了。她还告诉我,乙肝病毒携带者很常见,不需要治疗。我要去拿血站给我的检验报告,她的声音笑了起来,这笑后来我想起来,是一种技巧,用来掩饰她真实的意图。她说,别当回事情,也不需要来拿,你知道就行了。中午,我就继续怔怔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身体上会存在这样一种病毒,我甚至想,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我想说话,试探地讲,哎,你说这个乙肝病毒携带者是否会传染?办公桌对面的书记接口:“过去我们烧茶炉的老王是乙肝患者,我就一直心里嘀咕,其实也一直想换了他,茶炉是一个公用场所,这么多的人喝水,说实话,要对职工负责啊!”他没有说对自己负责,当然他也隐约透露了,他是在老王离开茶炉岗位以后,才开始喝茶炉的水。我沉默了,突然醒悟,王秘书不想见到并且不想和我接触。妻子立即买了一套塑料碗筷,每次用热水浸烫,我被隔离,也被禁止接触孩子。我屈辱,愤怒,我质问,我说,我去医院检查了,医生明确说了,我现在这个阶段基本不会传染的!妻子对我的话不屑一顾,我的碗筷继续被端上来,继续被“杀毒”,她翻了翻白眼,意味深长,小心些好,你也别以为自己还有理了。
                 
  海水澄净,柔波荡漾,娟秀的女子一般柔顺,但海水贱到礁石上,立刻奔腾、喧嚣、浪花四溅。并不是对死的恐惧击垮了你,在很多的时候,生比死更难。海风吹拂过来,海鸥,白色的翅膀,远去再接近。你第一次感觉到了如此的虚无。世界、人生、礁石、海风、海鸥,它们都是虚无。你抱紧了自己的身躯,腿并拢在一起,贴附在尖利的礁石上。你像一个病了的孩子。海水根本对你不屑一顾,照样浸了你的裤子,一丝冷的感觉扰动了你。尊严浮动上来。你想到了死,现在你可以有尊严地死去,维持一个美好的记忆。你有家庭,还有孩子,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你已经看见了那惊恐的场面。你低声,说出艾滋病这三个字,所有的人大笑。你沉默,翻出化验单。有人接了过去,然后手痉挛,烈火焚烧,纸从空中飘落。是滚荡的霹雳,炸响在狭窄的走廊里。这炸雷迅速、热浪翻滚,向周围肆虐,掀翻桌椅,撞开房门,天翻地覆,地摇天动。玻璃破碎的声音,小声嘀咕的声音,哭泣的声音缠绕在一起。热浪再翻滚,冲向室外,树叶飘落,绿草枯萎。所有的眼光聚集,所有的眼光将你融化,粉碎。灰尘雪般压下来。所有的一切就是灰色,就是在灰尘中继续被灰色。男人静止,女人僵硬,无丝毫表情。灰尘从空中再密、再急,扑下来,变成大片的棉絮,遮蔽所有人的眼睛,遮蔽所有人的理智。风刮起来。好大好大的风啊,梳着灰尘,顺着灰尘,送着灰尘,世界已经就是灰尘。
                 
  他打断我的思路。他突兀地给你,那个冷风一样从你的办公室离开的人选择了一条路——输血感染!他说,这是你最后可能的,唯一的,也是最好地选择。
                 
  是的,他给你了一条维持尊严的路。妻子会哭,压抑、泪水滚下来,或者妻子不会哭,脸色苍白,身体上每一个细胞都僵尸一般。孩子看着这一切,他根本不可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无言。你根本也不会有任何解释的语言,并且已经根本不需要。现在,你看见了,楼外人的脚步轻,再轻的脚步也掩饰不了声音的噪杂。这些声音传递着惊恐,没有任何理由的惊恐。你希望门永远不要再开,你知道,开门,所有的眼光都会熔化了你,熔化了你的妻子,孩子。会有人建议你搬走吧?肯定会有,通过若干的途径或者直截了当告诉你。告诉你的话充满理性,这些话让你品味出责任、善良,还有更多的美德。这些话都会像匕首直插入你的心脏。你的体内已经没有血,你看见的是,妻子的血和孩子的血在流淌,从你坦白的瞬间开始,他们变成了异类,发着蓝色光芒,被躲避,被议论,被指责,被唾弃。你突然愤怒,你大声诅咒般喊叫,没有这么可怕,艾滋病的传染渠道非常狭窄,只有性行为、血液、母婴三条传播渠道。你说,我不会,不会传染给你们,哪怕我和你们亲吻、一起吃饭、居住、洗澡等等。你的喊叫声四散,没有任何回音。你说,我、现、在、仅、仅、是、一、个、病、毒、携、带、者,我还可以活很多年。你的喊叫声音沙哑,再沙哑。你的沙哑的声音在空气中更添惊恐,四周是死一般寂静。
                 
  这没有用,根本没有用,你开始抱着头,回答他给你提供的选择。然而,你再一次确证,原因确实毫无意义。
                 
  是的,我选择隐瞒。我的隐瞒根本就没有经过什么思考,生活早就给我规定了思考的程序。每年还是有献血任务,我面对书记期待的眼光,沉默。后来我说上次献血,才知道自己晕血。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没有人知道,我也自卑。我矮了身子,我还必须知趣地拒绝参加同事们的聚餐。我还悲愤,我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如此歧视我?我知道回声含混,没有人明确承认歧视。事实掩盖在内心,我们看到的总是虚假。
                 
  他笑了笑,然后也沉思。他说,不可能隐瞒,要活下去就必须面对。
                 
  海水漫上来,漫上来,淹没和吞噬了你的脚。儿子的笑容就在眼前。你先是想到了儿子。你的儿子。你的儿子这么干净,你伸出手,要去抱着儿子,很用力地抱着。你要抱着儿子来回地走,你要说,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真漂亮、真漂亮,我的儿子真干净。你说,我真脏、真脏啊,真脏。你说,孩子啊,孩子,快快长大啊,长大要疼你母亲,长大要疼你母亲。你母亲是一个好女人,她是一个好女人,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你突然用手狠命地砸向礁石,肉绽裂,血流出来,瞬间在海水中消失,无影无踪。血也根本不可能染红海水,海水不会为谁改变。你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在海水中嚎啕大哭。罪孽啊,罪孽,报应啊、报应!!
                 
  在你知道这一切前,在你走进防疫所的时候,你就懂了,因为懂,你才走进去。当你沿着楼梯爬行的时候,你有信念,你坚定地要活下去,你从来没有这样珍惜过生命。你要坦白,你要面对,你要负责。你并没有多去想如何选择尊严。可以有尊严,比如走路一下子给车撞死,比如溺死在海水中,比如远走他乡,甚至皈依佛门,出家为僧,那样你可以活着。
                 
  这次是我说,出家为僧未必可以。去过一种鼓灯青影的生活一直是我一个无法泯灭的梦想。我是一个矛盾的人,我还奇怪自己身上可以融合完全相反的思想。我常做梦,梦里自己反反复复在一片青黑的海边,醒来却记不清什么场所。一间老屋,几棵青树,满天满地是自己孤独的啜泣。哪里是自己生命的清静之地,哪里是自己心灵的归宿?我曾经到过几个寺庙考察,甚至到过寺庙的后院看过僧人生活的场所,还和僧人们一起吃过饭,聊过天。我学习佛经,依靠网络,很偶然,得知了出家为僧的方法。这方法的一条就是检查身体,传染病不可以出家为僧。就算不检查,对于你来说,也不可能。你有良心,你已经哭泣过,你还想抱着你的儿子,你想拥着你的妻子,你想在阳光下走路,路再艰难,你无怨无悔。你摆手,阻止我,语气坚定,我不选择给车撞死,不选择溺死在海水中,我要活下去。
                 
  邻居大嫂得了肝癌。母亲去了,母亲去陪着哭。大嫂很淡然,声音低低,嘱咐母亲,给她的丈夫再找一个老婆,有时间看看她的儿子。大嫂的丈夫阻止她说话,安慰她,会好的,会好的。大嫂摆了摆了手,别乱花钱了,日子还得过。我想起邻居大嫂的儿子,瘦弱的身躯,长时间没有笑容,心里也压抑。一日,母亲回家,眼光乱晃,说,刚才亲眼看到邻居大嫂吞下了一条蛇。我大惊,问母亲,蛇?母亲坐下,喘口气,说,大嫂的丈夫寻了一个偏方,活吞下一条蛇,可以以毒攻毒治肝癌。大嫂没有呀声,然后,用牙撕咬着将一条蛇活活吞了下去。我的头皮发麻,怔在母亲的声音里面。然后我突然就感觉,一条蛇在自己我胃里蠕动,昂着头,吐着蛇芯。这蛇,花皮、鳞片,张牙舞爪,横行霸道。一阵呕吐般的感觉涌上来,我奔向卫生间,大口吐酸水,大口喘气。活下去,对于生命的眷恋,如此惨烈,我懂了,生可以如此可贵,没有人可以藐视死亡。
                 
  是的,从你沿着楼梯爬行的时候,从你直穿马路,本能行走的时候,从你瘫坐在礁石上的时候,从你被海水浸淫的时候,你都选择活下去。天边是夕阳,撕扯着金子般的碎末,抛洒在海面上。碎末在海面上跳跃、波动,放射光芒。海水红了,大片的颜色四处飘荡,随波浪浮上,下去。海鸥还在飞翔,接受着阳光的亮镀。周围的人影渐渐淡下去,青黝黑松的影子压过来。海水再溅上来,浪花都隐了白色,剩下哗啦啦的喧嚣声音。你从礁石上起身,你选择跳跃,小步踏着邻近的黑色的和你刚才坐过的一样的礁石回到岸边。走路,爬坡,进到马路上。车多,从你的眼前驶过去,你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下班的、放学的人。路灯亮起来,霓虹灯闪烁,小贩的叫卖声音,店铺门前喇叭的声音,脚步的声音汇聚成洪流。你的眼光不习惯这一切了,这一切陌生。我也在路上行走,我可以看见中年的女人,像邻居大嫂的样子,提着蔬菜,脸上并没有过多的笑容。邻居大嫂死了,她活吞下一条蛇,蛇并没有拯救她的生命。我还看见,路上有笑的人,有欢跳的人,他们年轻,他们有激情,他们有血性,他们都长着一张小金一样开花般的脸。我知道,他们会尝试生活,他们憧憬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死亡,没有惧怕,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不能。岳父还在化疗,每个月一次。他的头发开始稀疏,脸瘦下去。我没有对岳父多说,我用眼光和行动,鼓励他,活下去,尽管很难,尽管比死更苦,并且我还知道,岳父比你幸运,你更难。你看见他,他也在马路上行走,他表情严肃,甚至神圣,他曾经是宣判者,他扮演过命运和上帝的角色。我看见了你,虽然你隐在人群中,和所有的人没有不同。我想笑,嘴角却没有力量表示。你感觉应该问候一下他,然后你就迎着他走过去,你伸出手,他片刻迟疑,然后用手指触了你的手掌。你的手掌还是冷。我看见你灰色的脸,我突然想哭的感觉。我质问他,瞧不起他的动作,尽管他完全知道那没有任何危险,而我也会如他一样。他对我不屑一顾,他说,我没有责任,他说,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负责,这怨不得任何人。你再黯淡了神色。你知道了,你要抗争的是空气,是风,是水。你挥动手掌,想击打它们,你击打的力量越重,还击你的力量就越迅速和有力。你无奈,你晃荡荡像影子一样继续走,你跟随着他走,你还跟随着我走。你的影子像鬼,他就感觉你的影子贴近,我也感觉你的影子贴近,你的影子有魔力,你的影子将我和他拉近,是宇宙黑洞的力量,是万有引力,存在与任何的物质和事件中,他和我都逃脱不了。我们都接近再接近。你并没有笑,我成了你,你成了他,他成了我。我们在夜的马路上融合在一起,拥抱在一起。体温、容颜、气息、衣衫,我们都一样。夜继续黑下来,我听不到海浪的声音,我听到了,你的大声,他的大声,我也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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