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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汉江水世界

2020-09-17抒情散文敬一兵
汉江水世界敬一兵能掐会算的诸葛亮没有掐算出自己死后的事情。其实他之前和之后历朝历代的很多人,也都不知道死后,他们的尸骨最终会在汉江里再度复活,变成不穿衣服只穿鳞片的鱼。这并非是一个简单的象征,而是一个复杂的隐喻。隐喻就是故意不把知道的事实说

                               汉江水世界

                         敬一兵

  能掐会算的诸葛亮没有掐算出自己死后的事情。其实他之前和之后历朝历代的很多人,也都不知道死后,他们的尸骨最终会在汉江里再度复活,变成不穿衣服只穿鳞片的鱼。这并非是一个简单的象征,而是一个复杂的隐喻。

  隐喻就是故意不把知道的事实说出来。比如诸葛亮,襄阳侯习郁,以及荆山脚下献玉人卞和等人的灵魂,就是汉江的一个隐喻。他们的灵魂至今仍旧活在汉江里。不甘寂寞不愿沉沦。灵魂在汉江里是鱼的心脏。有鱼才有水的灵性。灵魂爬上汉江江岸后,就成了襄阳的银杏与珙桐,白马寺与鹿门寺,西周邓城与枣阳九连墩,或者古城墙与仲宣楼。有水有山有树和人修建的房屋,襄阳才有灵气。汉江是故人灵魂和襄阳生活的近代史。长江则是这个近代史可以回溯到青藏高原的古代历史。长江在流淌,古代史和近代史在互通款曲,河床是它们的通道,襄阳是它们会见的场所。长江水不断滋润着发端于《诗经》和《楚辞》的文化汉江与列肆殷盛、客至如林的生活汉江,还把汉江驮在自己的身上,一路逶迤延伸到东海,用古老的触须去领略一个崭新的未来疆域的轮廓和色泽。

  汉江边的1983年,我和时间都是襄阳的过客。汽车行驶在弯弯拐拐密织如网的路上。以前在书上读过的南船北马、七省通衢的记忆,就在我的脑袋里慢慢苏醒过来。坑坑洼洼的路面,破坏了脑袋里记忆苏醒的连贯性和沉稳性。没有受到破坏的,只有潜伏在记忆中隐喻的轮廓和线条。车子在路上摇摇晃晃。我投进汉江的目光在摇摇晃晃。路边的树木和汉江的江面在摇摇晃晃。我脑袋里的念头也在摇摇晃晃。感觉春秋时期到清朝这一大段历史,在襄阳因为流淌得太急迫,少了小说缜密的线性情节而多出了诗歌的跳跃感。也感觉到了我的人生,置身在摇晃的车子里就是置身在了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上,无论起点、中途还是结尾的路途,都是逼仄而又坎坷的,始终摇摇晃晃起伏不定。风中晾在院里的衣裳会左右摇曳前后摆动,鸡鸣狗吠的声音可以拐弯可以被堵回嘴巴里去。汉江的摇晃除了这些成分外,还多出了游光闪动和跳跃的元素。江水中光的摇晃带给我的震撼,比一个漩涡一条起伏的江岸线还要强烈。光照亮了世界,水复活了自然。这就是汉江摇晃中折射出来的一种大美,也是汉江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一个隐喻。

  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虔诚的目光和汩汩流淌的汉江邂逅,是在三十多年前我经由襄阳去神农架的路途上。是在一个秋季的早上。阴雨连绵的秋季,让天空的光泽由亮到暗,也让汉江的江水由缓到急。在人与人之间,有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江水映衬,一次目光往往可以掀起一份激情,一宗诋毁或者一场争斗。但是,人的目光,永远也无法掀起汉江的一份激情,一宗诋毁或者一场争斗。这倒不是汉江太自负太沉重,而是汉江太过于恬淡从容了。汉江的恬淡来自青藏高原的古老与时间上的源远流长,而它的从容则来自江汉平原地势上的舒缓与河沙的淤积。在我眼里,摇晃就是汉江的基本元素——浪推浪,漂浮在水上的树叶枝条,还有堡坎上的水线和投在江中的房屋倒影在摇晃。从这个视觉切点向四周拓展开来,便可以发现长江是汉江的一个更大的世界,襄阳是汉江露出水面的一个世界,生活在长江流域的我们,应该就是水世界的一个缩影。

  千里迢迢过来与汉江相逢,机会当然难得,再加上陌生感带来的惊异与冲动,我的举动竟然多出了矫情的味道。那时我以为,只有将自己的行为提升到像裁缝手中的缝针那样迅速而有力的程度,才足以歌颂自己邂逅汉江获得的快乐。后来在电视和新闻图片里看到汉江沿岸翻天覆地的变化,才知道并非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认识。襄阳人不舍汉江,是因为他们原本就属于汉江,是汉江中爬上岸的鱼。江边耸立的高楼修建的公路,与其说是构成了襄阳繁华的新面貌,还不如说成是绘制出了一幅汉江凝固后色泽绚丽的油画。在画里襄阳人说出了不舍汉江的理由。钢筋混泥土可以浇筑出高楼大厦,可以浇筑出一个城市的档次,可以浇筑出凝固的汉江走势,当然也就可以浇筑出生活梦想的坚实度、高度和愉悦的尺度。

  在不下雨不刮风的日子里,高楼大厦投在江中的倒影和平缓的水流,暗暗扣合了汉江被襄阳城市驯化归顺后,隐忍多于平静、羁押多于舒缓、暗痛多于愉悦和黝黯多于敞亮的性质。只不过这样的性质虽然还有起伏的曲线,但曲线的轮廓和灵性已经被楼宇和公路遮蔽了。即便如此,汉江的水还是真实的,无论夏天还是秋天都不改幽凉的属性。水面上浮满了与人保持警惕距离的冷静表情。估计河床中还是有沉积的淤泥、鹅卵石和上游冲下来的河沙。汉江亲眼看见了岸上的变化,就差没有直截了当把自己喜忧参半的心情说出来了。依凭风平浪静的江水和细浪簇拥的景象,我还是可以看出汉江的喜悦出自襄阳日新月异的变化,延伸了江水流淌的形式、方向和它们在时空里的纵深性。我没有看过汉江涨水发飙桀骜不驯的野性。但这并不影响我在秋雨连绵的天空下,想见到汉江也是有忧虑的情形——水位陡涨漫过草坪淹没树子脚杆,漩涡连着漩涡的汹涌江水撕碎了楼宇的倒影,江面上也会出现折断的树枝和肚子胀鼓鼓的牲畜尸体……汉江不说话并不等于它不知道一座城市的发展,总是用水泥覆盖泥土,用楼宇葬送遗物古迹为代价来进行的。

  我们用念头来背叛我们的身体,身体就会用器官集体罢工,甚至以疾病的方式进行哗变来对抗我们。我们用意志来背叛汉江江水的真实性时,汉江就会用漩涡连着漩涡的汹涌江水来宣泄它的不满。没有人敢保证说,除了发大水带来的破坏外,抽筋导致的溺水而亡,水质受污染鱼类减少,以及像我家乡的一些河流散发异味只能远观不能近看这类情况,都不是水对人的报复。此消彼长,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没有办法。

  木船在汉江中劈水而行。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是打渔的或者跑运输的。偶尔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水鸟,从木船的方向掠水飞来,在我的头顶兜了一个圈子又飞往江对面的树林中。木船映衬出了汉江的平静与温顺,水鸟勾勒出了汉江的柔软与灵性。可是,我对木船天生就有一种忌讳。这大概缘于我不会水,担心木船的安全性,同时也和在与汉江同属长江支流的岷江上,我儿时曾经看见,有人在雨中用竹竿撑了木船去打捞溺水而亡的尸体有关。相比之下,我更偏爱水鸟。它拍翅天空的飞翔,不仅彻底摆脱了溺水而亡的威胁,更关键的还是它飞翔的位置。这个位置半空灵半人间的,既没有远离江面和人世,又可以暂避人世,还能够以全景的视觉鸟瞰。没有翅膀没有全景的视觉,是人不如鸟的最大区别。

  人没有翅膀,又找不到一个全景观察的位置,便看不出汉江其实是一个舞台。战国时期各路兵家在这里上演过金戈铁马的残酷大戏。但更普遍的还是民间草芥在这个舞台上,穿过冷兵器制造的烟雾,用生命演绎了他们恩怨情仇命运浮沉的端公舞、牵钩戏和锁呐巫音。夹在平静的汉江和城市楼宇的中间,灰蒙蒙的色调能够加重一个人的沧桑感和怀念的情愫。这种感觉和情愫,落在我这个过客身上,情形如同植物茎秆上长出来的倒钩刺,牵连出来的尽是四下搜寻自己熟悉或者陈旧事物的归属感。应该说,这是我认识汉江的一条重要线索。

  我的眼睛在江面和襄阳城之间来来回回穿梭,渐渐看出了它们之间在很多方面是相互兼容的。比如襄阳鳞次栉比的楼宇,与汉江微波簇拥的情形在节拍和韵律上是一致的,只不过前者已经凝固而后者尚在流淌。比如埋藏在汉江流域泥土中的恐龙蛋,行走在襄阳城的人们,还有流传的汉剧、锁呐巫音、襄阳花鼓戏乃至汉水流域的丧歌,它们源远流长、厚积薄发、阴阳交合与刚柔并济的属性,都与汉江的水性质如出一辙。江岸舞台上的这些固化了的事物,其实都是汉江流淌的泛化形式和对接点,都是汉水的水世界。如果不是路过而是长期驻足的话,我很想融进汉江,融进襄阳,融进泛化形式的对节点中,用我的虔诚与敬畏之心,去拜会汉江伟大的爱和伟大的美。

  仁者乐山智者爱水。我想拜会汉江伟大的爱伟大的美仅仅只是一个期盼。然而,正是从一阵窸窸窣窣的轻风中穿过,我的期盼才在有风有汉江的日子里,不但变得湿漉漉的,甚至还能够凸显出智者神秘与荣耀的灵性和档次感。在江边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我智者的神秘气息和荣耀成分,绝对不会像兴奋的鱼可以突然间跃出水面,而是局限在形而之下的档次里。没有声响的汉江,诗意的江水和鱼的灵性应该是它能够散发出来的美感了。这种没有语言的语言、没有文字的文字所带来的美感,除了让人欣赏外,我更多的还是用它来短暂弥补被汉江放大了的我食欲造成的生理缺陷。我走我的路,鱼游鱼的汉江。互不干扰本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可我却偏偏在汉江边生出了想吃汉江水中鱼的念头。这个念头的缺陷一是我要匆匆赶路,不可能趁了下车小便的间隙,完成一次食鱼果腹的行为。二是吃鱼占用时间太多,全车乘客不可能干巴巴坐在车上等我。权衡再三,我只好把眼睛盯在了类似小吃、快餐这类开袋即食的食品身上了。

  在襄阳,具有传统历史的小吃很多。我吃过的有金刚酥、襄阳酸辣面和襄阳缠蹄。金刚酥和襄阳酸辣面因为在味道上与蜀地的口味差不多,没有让我味蕾这根生长的枝条,走着走着就绽放出花朵了。只有襄阳缠蹄不但让味蕾的枝条走着走着就开花了,而且还在味蕾的枝条上,结出了一枚硕大的果实。

  香色自天种,千年岂易逢。大概正是出于这个缘故,襄阳的传统小吃缠蹄也叫卷蹄,才会像川菜烹饪一样,十分重视色香诱人光鲜味美的元素。一味一色就是一枚开放的花,诱人陶醉催人陷落。品食物之味如同鉴赏美酒,一向都是细心人的事情。我这个面静心急并且又不老实心猿意马的人,欣赏美味的精力还没有集中起来,就被襄阳人喜爱和重视襄阳缠蹄的好奇心给分散了。很多时候,这样的重视从纵向角度看就是对历史和传统的秉承态度。从横向的角度看就是对生活的坚守对自然的珍惜。要是从三维的角度看,襄阳缠蹄的油色丰腴与柔韧性,还能够折射出汉江水在色泽上的饱满度和抽刀断水水更流的连贯性。在汉江边,襄阳缠蹄能够让我感觉出正在向襄阳城消失了的旧有事物召唤,这是一个必然。襄阳缠蹄本身就是对汉江栩栩如生的一种理解形式。

  三十多年前我来襄阳的时候,还是一个毕业不久心高气傲的大学生。不要说对襄阳缠蹄的认识,就是对人乃至整个世界的认识,从来都不是纪实性的而是审美或者审丑性的。我满脑袋不切实际的飘飘然想法就是这样形成的。我过去在太阳下面看楼房的窗口,会看出窗口是被太阳掏走了时间和颜色的黑窟窿。现在我看切成薄片的缠蹄外圈猪皮的酱红颜色,还有内圈肥肉的透亮浅色调,没有看出猪肉对死亡的憎恨和对生命的怀念,只看出它具有女人温柔的弹性和婉约的诗意。女人是水做的。这个念头降落在襄阳缠蹄身上,仿佛思念如烟缠指,愈挥之愈萦绕。沿循我脑袋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继续朝了纵深方向看下去,我就觉得襄阳缠蹄是一个熟透了的女人,一个水做的女人。它酱红色的外圈猪皮,和汉江涨水后波浪滚滚搅动而出的泥土色泽在形式上是类似的。色泽浅了淡了就觉得襄阳缠蹄或者汉江涨水还没有出神入化,深了浓了又感觉庸俗和泛滥。汉江是自然的一种走势表达。襄阳缠蹄的色泽是汉江物化成了人的一种取向表达。二者可以让年轻人激情澎湃,同时也可以让垂暮之人获得一种归宿与慰藉。

  无论在什么地方,代表当地的传统食品在做工上都是要竭力保持原创者的风格。对一如按下快门摄下风景那般神速的喜新厌旧的排斥,是襄阳人透过传统食品折射出来的不和自然背道而驰的精神。这是一个特点或者定势。就拿襄阳缠蹄来说,用猪脚皮将猪肉包裹后,使针线将猪皮缝隙处缝好,再用纱布将装填好肉的猪皮裹密,取同样长短的四条竹板夹住四周并用麻绳上下捆牢扎紧,放进瓦钵里卤制的方法,从时间的角度来看是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它的一头拴在了一万年前后汉水流域先民使用陶质炊具烹煮食物的历史身上,另外一头拴在了汉江的河床上。 但是,从汉江流淌的角度上看,襄阳缠蹄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制作方法,就如同是汉江河床里的石头,江水对堡坎撞击的力度,汉江岸上的老城墙一样,从质地到手感都是实心的襄阳缠蹄那么实实在在的性质。我不喜欢膨化食品,原因就是膨化食品太轻飘太虚空了。

  襄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伴随饮食、服饰、景观式民居、文字、语言、舞蹈、音乐以及各类节日这些文化风景话语权日趋盛行和强势起来,让人的活动逐渐取代了河流、雨水、风和季节变化,以及自然变化在汉江流域这片广阔土地上所独占的主导地位。这种情形确实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喧宾夺主的话语权是不是人的春药我不知道,但我至少知道,人的这类话语权已经从嘴巴上移植到了胶片和小说中了。话语权就是有再多的才子佳人的风光,主角永远都是人而不是一条汉江或者切成片状的襄阳缠蹄。难怪汉江对此不闻不问,难怪襄阳缠蹄沉默不语。原来话语权一直就是人的一个小插曲,而非汉江和襄阳缠蹄的小插曲。如果这个世界有神灵的话,神灵大概也能够感知到,汉江、泥土和气候逐渐在人的话语权的干涉和影响下,失去了肩负神灵嘱托的重任。于是,神灵的梦想始终能够像草粒一样年复一年长出绿草,与人相伴却又不受人的干扰,比人的生存更为长久的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做工一成不变的襄阳缠蹄的身上了。神灵点名让襄阳缠蹄来肩负自己嘱托的重任,大概缘于襄阳缠蹄与人吃饭,行走,说话,注视,瞌睡,咳嗽甚至做爱中的急促等诸行为,在形式上都不会因为生活场景的改变而改变。但襄阳缠蹄的不变性,是敞亮的、是从无数的选择过程中脱颖而出的、是纠集了自然的长处和精华的。而后者却属于遗传上的顽固,情形如同生生磨厚的茧。

  事物的改变可以是进步也可以是退化。但事物恒久不变,往往是一种秉性一种坚守。比如襄阳缠蹄,本质上就是插在汉江水世界中的一个界碑。水涨水落,只要界碑不倒,它指示的作用就不会终结。襄阳缠蹄能够衬托出历史、衬托出汉江对时间对观念改变的抵抗力度,足以证明襄阳人,都有一根紧紧系在传统食品上而又解不开的汉江情结。

  我坐在班车上大口朵颐一袋襄阳缠蹄冷片的时候,襄阳缠蹄冷片就在我的唇齿之间生出了肉质清香余味幽长的味觉。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癖而寄其块垒俊逸之气者也。相比古人因癖而全神贯注废寝忘食的执着态度,我可谓差之甚远难望其项背。最多就是在吃襄阳缠蹄冷片的时候,我可以用味蕾的滋润来对付长途班车带来的疲倦。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沿循萦绕于齿舌之间久久不肯消散的味道,按图索骥追寻襄阳缠蹄冷片中阴柔如水的女人影子,或者她们遗留下来的爱情之魂。食物的味道把我的味觉拉得又细又长,像风中摇摆不定的蛛丝。每一条味觉蛛丝的终端,都通向了被汉江水滋养出阴柔妩媚韵致的襄阳女人身上。襄阳本来就是一盆水,由汉江的水和物质主义溶化而成的一盆水。襄阳女人得汉江之秀而生,赖汉江灵性气韵而长,受汉江随遇而安精神熏陶而就,自然不同于萧风吹飞沙走情形里雕琢出来的蔡文姬,多了大气磅礴的元素少了阴柔细腻的成分。是说有人形容襄阳女人是九头鸟(男人我就不提了)。原来襄阳女人不仅姹紫嫣红花香袭人,而且还得益于汉江滋润,锤炼了水不枯竭、流淌就不停息的精神,以及湿漉漉的空气不干燥,她们口齿伶俐心思活络的灵性就不会停止生长的顽强性。襄阳缠蹄的味觉是她们的红颜知己,也是她们变成九头鸟的一个食物来源。

  花下不宜焚香,犹茶中不宜置果。不酌小酒不佐以姜丝米醋,我以为也是吃襄阳缠蹄的一种方式。这倒不是我别出心裁,而是班车上的客观限制。自然对我们有很多限制,汉江对襄阳也有很多限制,包括地理的、环境的和生活习惯上的限制。这种限制既是保护我们的工具,也是整治我们想入非非为所欲为的刑具。过去我在酒桌上听别人说过长江黄河,长江黄河并没有因为酒桌的映衬,在我的脑袋里继续延伸它们的气势和精神,而是先于一顿饭的结束而过早地夭折在了酒肉的色相之中了。夫茶有真味,非甘苦也;花有真香,非烟燎也。味夺香损,俗子之过。此言我深以为然。

  离开汉江去神农架,我在班车上不酌小酒不佐以姜丝米醋吃襄阳缠蹄。虽然水质的汉江渐渐远去了,但肉质的汉江却一直在我身边在我嘴巴里。吃一片襄阳缠蹄,大自然就会通过这条肉质的汉江,把深厚而又古老的物质秩序,暗暗铺排到我的身体内。我感觉这样的铺排是精细和准确的,比我时常在祭奠仪式中看见神台上盛放的食物还要实在和可靠。我始终疑惑在阴间里赶路的祖先灵魂,能不能够准确找到神台这里来吃饭。一条线索逐渐清晰起来。我的嘴巴是拜访天堂的门,肉质的汉江是我要访问的天堂。这不是臆断,而是一个事实。一个曾经被庄子用鼓盆而歌表述过的事实。我相信庄子已经等到了他重新出场的机会。只不过我不清楚他的灵魂,是搭载了蔬菜,水果,鱼,牛,羊或者谷物,才进入到了今天某个人的胃里面而实现的。但他的灵魂,还有这个地球上万物的灵魂,肯定就是在食物这条传递链上反反复复在天堂和人间走来走去的。阴气重的人看见的鬼火,疯人院里那些对着我看不见的对象唠唠叨叨的情形,古墓里存放的器皿总是让人感觉到阴森幽凉的气息,在焚香炉中焚烧的琥珀、麝香、香脂、熏香常会带来一种芬芳的魔咒气味,我睡梦里时常遇见的逝者身影,还有《圣经》里耶和华对大卫说“你若听见桑树顶上有走动声,你应自勉”的记述,估计都是灵魂在通向人体的桥梁上匆匆赶路的情形。

  肉质的汉江里一年四季温度宜人,没有风吹日晒和雷雨交加的劫难,更没有谎言、贪婪、倾轧和妄为存在的踪影。襄阳缠蹄完全就是一个柔和与弹性的世外桃源。我吃掉一片襄阳缠蹄,无疑就是吃掉了本该属于我的祖先曾经拥有过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这些元素,被自然铺排在了我的身体内的过程,是符合汉江的历史、走势和属性的,也是符合襄阳人对潮湿的地理环境适应需求,在饮食上顺应自然所形成的惯性习俗的过程。这类过程从情形上看,与岘石寺、檀溪寺、万仙宫、定中街天主堂和车城路基督教堂的出现是一样的。自然铺排的结果,形成了我的肌肤和汗毛,也形成了我体内的血液和器官。我体内的血液便是一条生命不止奔流不息的江河之水。肝脏、肾脏和肠胃这些器官是河床里的鹅卵石。骨骼是河流岸边的堡坎。心脏是制造河水流淌的落差。而肌肤是岸上的泥土,汗毛则是长在泥土上面的树木。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条河。只不过襄阳人的身体里是汉江,而我的身体里是岷江是金沙江。人体内的河流发源于子宫的羊水。而它的终点,不是体外的河流就是顺河水一路逶迤最后抵达的大海。河流隐藏在身体之内,说明这条河流不愿意暴露出来接受外界的滋扰。它没有白昼与黑夜的区分。也没有卑贱和高贵的差异。即使人的卑贱遭到唾弃,它也不会因为唾弃而放弃自己的尊严。更不会因为人的高贵遇到仰视而妄为。它宁可自然而不愿意高贵,这就决定了这条隐秘河流的颜色是红色,而不是充满了宫廷华丽味道的紫色。在这条隐秘的河流里,看不见惊涛骇浪,也听不到洪亮的涛声。它始终心平气和涓涓流淌,默默把氧气,还有从阳光转化而来的营养运送到需要的地方去。

  人是需要氧气和营养的地方。一个成语词汇也是需要氧气和营养的地方。比如沉默是金这个词汇,所有的氧气和营养就是用来供给三个小金人和穿过它们耳朵的稻草。稻草穿进第三个小金人的耳朵里,小金人就把稻草吞进了肚子。这个典故构成了沉默是金的外壳和内涵。外壳诱人。内涵更诱人,不仅有小金人和稻草,如果小金人靠近稻草原来生长的地方,稻田边水塘里,估计还有小金人的倒影。在襄阳,在我的目光穿过班车的车窗向外望出去的时候,我看见的古城遗址和汉江一样,都是看得见摸得到的沉默是金这个词汇的轮廓。

  我不是飞在天上的鸟,没有看见过顺汉江水势自然勾勒出的襄阳整体空间格局,就连具有悠久历史的襄阳码头我也没有看见过。我只能从照片、文字和镜头中看西周邓城遗址,看以汉江为濠的古城池,鹿门寺的大殿和襄城区境内的古城墙。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够想见到在日新月异发展起来的事物面前,历史的古迹都会显得沧桑和弱不禁风的。就算我离开襄阳已经三十多年了,襄阳翻天覆地的变化给古遗迹刷了一层油漆,装修了一层新的外壳。然而,油漆干裂了外壳脱落了,还是会露出古遗迹沧桑和弱不禁风的真实面目。

  沧桑和弱不禁风是古遗迹的真实面目,也是我们生活环境的真实面目。一位作家说过,我们生活在死者曾经拥有的一切之中,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历史确切说是死者的历史。我们凝视我们周围的古遗迹,小心翼翼踩在死者的遗物边缘行走,既是想在古遗迹中寻找缅怀的感觉,也是要用这种缅怀来敦促我们在时代变化中创造感觉。身边的汉江来自遥远的青藏高原,来自遥远的我们祖先的血脉、遗传基因、生活环境和生活物品这些遗物。它是长江的支流,而我们的身体又是汉江的支流,或者说是一个水世界。长江,还有长江所有支流组成的大家庭,天天都在和我们身体内的水世界互通款曲。我在襄阳在汉江的身边时,汉江的每一次波浪簇拥和奔流的瞬间截图,就是祖先对我们的一次问候形式,对我们的一次嘱托过程,以及汉江用自己的物语提醒我们要忠实自然的原始性,不要让它衰老和枯竭在我们的身上。

  吾生有涯。从高处看,我不外乎一个渺小的蜉蝣。蜉蝣在水里忙忙碌碌游走,不是蜉蝣喜欢而是命中注定。我这只蜉蝣和普通的蜉蝣比较,除了尺寸上呈现了几何倍数的放大外,还多了诗意的跳跃和爱情小说中类似男欢女爱的喜好性质。我喜欢独食独饮,喜欢在深更半夜爬格子。我的喜好让我觉出了世界的层次感——世界是一摞叠影。每一个层面的叠影,都需要我瓦解生命的时间和生命的精力去照应。世界层层摊开,汉江的画册也在层层摊开。让我看见汉江是祖先继续流淌在他们身体外面的血液。看汉江就是在看祖先甩出来的水袖子,就是在看今天襄阳人的水世界。一个涟漪,微波和流淌的姿势,都是汉江欲揭开年复一年覆盖的时间面纱,抚摸遗物揩抹遗物身上尘埃的行为。   尘埃揩抹干净了,凭借汉江波光粼粼的散光折射,是不是能够看出来今天襄阳每一幢崭新的高楼大厦,新兴的街道,翠绿的草坪都是从古遗迹身上衍生出来的一种仁厚的爱呢?借助没有枯竭的汉江和没有停止发展的襄阳这个舞台背景,是不是能够看出襄阳人的爱心在延绵不绝呢?从人在汉江中逶迤和摇曳的倒影中,是不是能够看出来人这个水世界是美轮美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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