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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岷江,小船,我的回忆

2020-12-02叙事散文敬一兵
有风拂来,吹落几片树叶,溅在岷江水面上,不容做出选择,摆摇摇地顺水而下,从我的眼前离去了。何时才能寻得上岸的机会呢?替它想想,心里就有伤感掷来,分明得很。平日潜伏在记忆深处久远泛黄的影像,缘于一次树叶的顺江迁徙,未曾商量,悄悄浮现在我的视野
  有风拂来,吹落几片树叶,溅在岷江水面上,不容做出选择,摆摇摇地顺水而下,从我的眼前离去了。何时才能寻得上岸的机会呢?替它想想,心里就有伤感掷来,分明得很。平日潜伏在记忆深处久远泛黄的影像,缘于一次树叶的顺江迁徙,未曾商量,悄悄浮现在我的视野里,活灵活现。一个又一个起伏的波浪,你涌我推,随了时间向前走去,没有一丝停歇的意思,也不曾让我遇见儿时立在江边看到过的熟悉面孔。旧日那些熟悉的波浪,今日身在何方?是继续心弦惊悸地漂泊,还是已经寻到了妥帖静谧的去处?   漂泊的树叶看不见了。能够看见的,是自己的回忆,像一个人坐在一只小船上,颠颠簸簸荡在茫茫人海里的情形。若回首,这些旧日的情形想定是依然,挥也挥不去。真的没有想到,留存在古厚、稚拙、朴化阶段的情形,居然能够在苍茫的时空里,凭借回忆再次打开我走过的很长一段路子,犹如惊鸿一瞥间。   携着高原凉飕飕的气息,穿过两岸嘈杂的诱惑,岷江毫无一点心事般静谧地流在缓曲的河床上,也始终流淌在我逶迤的心里,没有丝毫夸张与做作。江水——现在我才知道——每一次细微或是粗犷的摇晃,就是人世一次暗暗的铺排与传递,悄然无声。即使在上世纪发生在江边一个叫“七盘沟”的战备疏散点里,人批斗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岷江也是静悄悄地从四川汶川县的这个小地方流淌而过,险些被人忽略。终于有一些印象清晰起来了。一位随刘邓大军南下的老干部,也就是在防止“苏修”进攻中国,同时也是毛泽东乘火车下江南的那段日子里,遵照林彪“一号战备命令”,与中央驻川的某机关的人员疏散到这个地方,天天睡在拖拉机厂配电房中,紧挨着父亲为我做的夜里接尿用的竹筒子旁边那张床上的老头子,因为受不了无休止的批斗,在一个阴霾的下午,投入岷江,从此获得了永恒的清静。   他走的时候,我正好在江边玩沙子。一双布鞋早已张开了大嘴,露出三两根脚趾,他看着我的脚趾笑了一下,拍拍我的脑袋瓜。之后,没有再回头,他就向了岷江水最深的地方走去。水慢慢淹没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子。当水面起了一个清晰的漩涡时,他整个人便从我的眼中消失了,除了波浪一个追了一个往云雾锁闭的远方奔去的姿势还在不断摇晃我的目光。赶紧跑回配电房去问父亲,父亲说他是去找屈原了。那一个夜晚,父亲和他的几位要好的同事,用长长的竹竿站在一条小船上,顶了风雨,从江的这岸划到江的对岸,又顺江而下划到岷江在一座小山脚下拐了一个弯弯的地方。来来回回折腾了很久,还是没有将他从水里寻出,像先前父亲答应我的那样把伯伯找回来,继续坐在我屙尿用的竹筒旁给我讲故事,或是教我识字,唱歌。伯伯找没找到屈原我不知道,就像父亲和同事们面对岷江用平静的姿态,将与他们朝夕相处的老朋友的死亡谜一样呈现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岷江是怎样在一个阴霾的下午实施了谋杀的。现在我知道的是,他正愉快地躺在某个静谧妥帖的地方接收着我的思念,还有先前落进江水里的树叶。岷江用它的怀抱,宽容地接纳了伯伯——现在我更愿意这样尊敬地称呼他,并且伯伯也不愿意再回到岸上来了。替伯伯和岷江想想,他与它之间一定有某种特殊得近乎于暧昧的关系了。伯伯进入岷江之后,江水再也没有掀起过一次惊涛骇浪,一直都是以细碎的微波,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一次轻微的拍打,就是一次水中蕴藏着的欢乐抑或隐含了痛苦的释放,再来一次,还是这样的一个情形。   在岷江里寻找伯伯的那只船,从此便驻足在我的记忆里,或者说之后我的记忆,就成了一条船。   我的记忆,继续以小船的形态,跟在父亲他们撑着的大船屁股后面,顺了岷江的水流飘进了城里,然后又向了其他的江湖飘去,远远离开了岷江。心中自然有凄怀在宛转。小沙滩,鹅卵石,还有江里的伯伯,他们会想我吗?欲寻岸觅归,却总是身不由己。父亲的大船,终于又从成都的府南河,划到了滇池,在滇池边的昆明,觅得一处可靠的泊位。船和他的脸上,笑容正朗朗然呢。我放目望去,凡是可以泊岸的地方,早有无数的船拥着,抢着,一塌糊涂。从船的缝隙间挤去,靠在父亲大船边的企图,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错认父亲的船作靠山,一如许多的小船错认泊岸的地方就是船主上岸后可以施展拳脚,获取名利的舞台的想法,在人的脑海里梭织地往来,密密匝匝。对于我的这种企图,父亲视而不见。徘徊之际,顿然省得自己应该身在何处了。父亲要忙着平反,忙着官复原职,我像尾巴一样拖在他的身后,不说也明白是个累赘。更何况,天下能有几个做儿子的靠着自己的父亲吃一辈子呢。当时如果有人问我恨不恨父亲的“自私”,我若说不恨,那一定是假话,只是没人问,即使问了我也不敢回答。懵懂的我更不可能明白,父亲以逼迫的方式,把我再次抛进水里究竟是什么意思,锻炼?或者是弃之?将我的小船泊在父亲大船旁看来是没有希望了,我发狠赌气一拍大腿,主意就在瞬间敲定:再次退而远行。   孤独的我,从此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漂泊。与小船纠缠在一起的记忆,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为了赶跑寂寞,我行囊里的书在不断增多,达尔文,史蒂芬·霍金,杰弗里·米勒,爱因斯坦,弗洛伊德,卡尔·荣格,伯拉图,苏轼,李白和陶渊明还在书里相互侃侃而谈,好不热闹,是为我一路寂静中的独一异品。与我漂泊同行的江水,交替递来太阳,月亮和星星粼粼的身影,颤颤悠悠地挤在记忆的小船上,摇摇晃晃爬在我的躯体上,细细梳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心情变得释然起来,轻轻松松,仿佛水毫不费力地托着小船和船上的我一样的轻松。有音符掷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一下一下敲着小船的边缘,然后以时间的方式,向着昔日的某个深处荡去。我真疑心这水波拍着船的姿势,完全出自于一种指引或者暗示?并且,我也能够从水波一次次涌动奏来的音符里,嗅出缠绵着低沉、缜密、甚至略微凄切的气息。这样的情形里,它该不会是要告诉我,远方岷江边的沙滩,鹅卵石和岷江里的伯伯在等着我回去吧?   水仍旧摆摇摇地晃着小船,波及黄昏的天空,月亮和星星因之纷纷坠下,落满我一身。试着伸出手探入水中,立即就感觉到了涌动的力量,汩汩地经由手指流遍了全身,直至抵达每一个细胞的内部。冥冥之中有灵感袭至,促我在一刹那间揽取到的,尽是水不愿放弃让人发现它自己,发现它自己就是拯救自己的意象。屈原,还有随了屈原而去的伯伯,或许就是为了拯救灵魂,才让自己彻底与水融为了一体?逝去的时光,让许多具体的含义相距甚远,只有模糊的痕迹,紧紧追赶在每一个人的身后,牵出一章酸楚苦涩多于幸福的情节。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水鸟,贴了水面飞行,这样的傍晚时分,它能从水里打捞些什么呢。来不及细想,就见它用脚爪轻盈地在水面上掠弄了一下,一个接一个的水圈,立即向了四处荡去,我知道,这不是我过去在岷江边上看见伯伯入水后形成的波纹了。那个时候形成的波纹,已经被新的涟漪或是波浪覆盖了。浸在水里的手试了试,确实是这样一个情形。我忽然以为水涌动的所有力量,都是来自于在掀起的波浪背后,一定留下了让更多的水急待填补的空间,以及存在着的大大小小悬殊的气压流,这就是水完成逶迤寻求均衡方式的动力基础。我就是以同样的动力基础,划着自己的小船,向了岷江——这个让我心灵能够获得抚慰的方向,一步一步靠拢的。   江河上的波浪,被风掀着,顿时就来了精神,恣意把我的小船摇得扭扭搭搭。小船头晕目眩,疲倦得欲在水面上歇了,可是波浪却不肯。船上的我,自然也就有些昏昏然然,轻轻飘飘。几次都放平了身体躺在船上,幻想着自己的目光里能够伸出一双手,牢牢抓住挂在天上的某颗星星,借此获得依仗,消除颠簸带来的痛苦。然而我放平了的身子并没有让我获得依仗,眩晕袭来的难受滋味,反倒是更加肆无忌惮了。没有办法,只得立起身子,任视线与水自由地娓合。这样一做,果然妥帖了许多。确实,人都是从某个位置,乘了各自的小船切入到水流淌的过程之中的,除非一刀斩断忘川之水,否则谁也无法逃脱颠簸的纠缠。更多的颠簸,随了波浪的涌起,奔来我的船下面,欲用一次次的晃动,试图把船逼到故事的起点,去重温第一次涉及奔涌的体会。但是,只要置身于奔涌的时间河流里,我就无法再回到故事的起点,就像岷江里的伯伯,在被时光舔尽的过程里,他再也找不到从虚无重返五彩缤纷中去的奥秘一样。心里有一份伤感和惆怅在涌动,更有一种如同黑暗般的恐怖,在自己被时间老人手中抛出的那把镰刀追赶中,瞬间形成。河水在流淌,风儿继续剥落着生长,飞扬与沉沦之间,搬运出来的是生命的本质——运动。我的运动刻骨吗?精彩吗?一次次如是问自己,却仍然一次次没有得到答案,只是感觉到,水就是这样一次次将我的精神提起。   一路颠簸,一路积累着对水的认识,还有一次次对伯伯的想象,小船终于载着我又进入到岷江的怀抱中,与久违的妥帖邂逅。其间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时间,真不容易。风和日丽的缱绻与芭茅的清香,烟霭般从水里轻灵飘逸而出,涤荡在石头对绿草占领的岸边。我心里的河床,也颤颤悠悠溢满了绿色的岷江水,呈现一片宁静和亲切,除了漂浮着的花瓣及几片落叶外,没有一丝皱纹。几只山雀从水面掠过,投在水中的倒影,激起了鱼儿的情趣,它们追逐鸟儿的影子嬉水游玩,从而掀开了盖在河水上的面纱样的薄雾,让我有机会看见河水的心里,既有象征顽强和毅力的石块,更多的还有象征亲切、温柔、善良和正直的伯伯的踪影。伯伯卧在岷江水底的情形,因了水的雕塑作用,越来越鲜活清晰了。下了自己记忆形式的小船,上岸,选一处树木繁茂的地方栖居,像伯伯那样守侯一份恬静。   又有风拂来,吹落几片树叶,溅在岷江水面上,不容做出决定,摆摇摇地顺水而下,从我的眼前离去了。何时才能寻得上岸的机会呢?替它想想,我没有了先前的伤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营营的幸运情感。随水而去的落叶,再没有机会返回到我的面前,而我却缘了岷江里伯伯的召唤,凭籍一次迁徙,幸运地再次进入岷江。有谁能够否认,这不是人与一枚漂浮在水里的落叶的最大区别呢?用岷江水来洗涤自己的污垢,清洁的身体一下就让潜伏的知觉清醒了——现在我才明白,我儿时的一次经历,竟然将我的记忆与小船连成了一片,让我有机会认识到生命就像一只船那样,在如同水一样的人生颠簸中,产生而出的,多是些漂泊或者流浪的酸甜苦辣。   通过对水的认识,来透彻地知遇水的性质就是自然和人融为一体的本真性质。声如洪钟,未必一定就真的激越昂扬,沉默静谧,未必就彻底心如止水。学会谦虚、学会从容、学会静谧、学会水的那种容纳万物的胸襟,勿庸置疑,是岷江给我带来的惠泽。除非干枯,河水是不会停止流淌的。从这一点上讲,我的生命,也不会停止流淌,即使我生命的存在形式终结了,组成我生命形式的一部分,说不定也会融入到这条河里,成为一个绝对真实的水滴!虽然现在我还无法彻底了解岷江的思绪,也不可能完全追踪岷江的想象,这就好比已经融入到岷江里的伯伯,并没有给我指点出他是通过怎样的链接,从一种意象,来到了另外的一种意象里的。这条河还会不断地流淌下去。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它究竟在时间上能有多么的长久,也无人可以彻底明白,它意象里所有的真实含义,但是有一点自己是相信的,那就是它的心灵,永远是不会扭曲的。凭了获得这样的认识,我真的非常感激伯伯,感激岷江,感激岷江里的小船,让我形成了这样的一次回忆与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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