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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2020-11-19叙事散文洪水河畔
土 爹 爷得到消息赶回老家的时候,大爹只剩下一口气。他鼻孔翕动,眼窝深陷,满面灰尘,蜷着腿缩在炕旮旯里,像随意撂下的一截木炭。我轻轻喊了一声大爹,他奇迹般的睁开了眼,用枯枝般的手比划着向我要一瓶烧酒,从不喝酒的他一气灌了六两多,极舒服的称赞
          土 爹 爷

  得到消息赶回老家的时候,大爹只剩下一口气。他鼻孔翕动,眼窝深陷,满面灰尘,蜷着腿缩在炕旮旯里,像随意撂下的一截木炭。我轻轻喊了一声大爹,他奇迹般的睁开了眼,用枯枝般的手比划着向我要一瓶烧酒,从不喝酒的他一气灌了六两多,极舒服的称赞酒好。生命的水分被鬼魅的吸管抽干的他,太需要喝点东西了。又活了三天,大爹终于在孤独的炕上咽了气。
  他的灵前,祭献着一只扒光了皮秀目圆睁的大羯羊。
  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是他们生命的图腾。经年累月扎在土里,春种、夏耘、秋收、冬碾,他们在土里刨着生活,创造着夸父般的神话,靠微薄的收入供学生,娶媳妇,盖新房,置家私。而大爹是咱村唯一跟土地打交道最少的人。
  大爹生得面皮黧黑,额头纹路复杂,极似球鞋底,脸无表情,加上一撮山羊胡子,乍一看死像村东头土地庙里泥塑的爷爷,本应叫土地爷,可咱村老少偏把“土地爷”叫成了“土爹爷”,大家却很少叫他的真名。
  在我单薄的记忆里,土爹爷是个百分之百的木头疙瘩,不会察言观色,相机行事,是个天生的放羊佬。每天日暮时分,祁连山峪口的风向山脚下猛吹的时候,别人的羊已陆续进圈,有的甚至柴扉紧闭。只有土爹爷还像个忠于职守的戍边将士,耐心等羊儿啃完最后一口嫩草,喝完最后一口涝坝水,清点好羊只,再看看花头子、黑脖子、白肋巴是否产羔,才赶在大妈一家早吃完饭,点着一豆昏惨的油灯骂骂咧咧苦等时回到家。土爹爷在分家时分给大妈家,所以他的一切都隶属大妈管辖。重新热饭太麻烦,又糟蹋烧的。我常听见大妈拍着大腿嚷哭着号啕着下最后通牒:生产队的羊是你的儿女呀,是你的亲爹亲妈呀,这么迟回来谁伺候你,我是你刘家雇来的丫头吗?羞死你的先人(祖先)了,轮八辈子也轮不到侍奉你。直到四邻规劝,才闭上嘴去热饭,,往桌上一蹲(放)气咻咻回大屋去了。后有明眼人对大妈直言:人家无儿无女,挣多挣少都归你,骂急了,卷铺盖走人,你后悔都来不及呢!以后土爹爷的情形又稍稍好转。
  土爹爷其实不是光棍。我们家还养着他的瞎老婆子哩。瞎大妈已是土爹爷的第二任老婆子了,听大人说自从她得病失明,突然绝经后,土爹爷再没踏进她的屋子半步。一大家子人都嫌她,在庄子角落给她棚了一间草房,我善良的母亲自然负责她的饮食起居。她先于土爹爷咽气前还一再夸赞我妈妈能行善积德,我们儿女们全有好报应呢。瞎大妈一生未曾生一男半女,按村俗被埋在了乱葬岗子。她年轻时一定是个身板结实,模样俊俏的山里妹子,这是我长期观察加上猜测得出的结论。她是土爹爷赶着铁轱辘大车取来的,据说彩礼是半麻袋胡萝卜。和现在女子出嫁时的高额彩礼相比,瞎大妈不值钱,因而命贱,被人瞧不起。
  没儿没女的她,倒是抱大了我们两家的八个娃子。有时,我在夕阳西沉,烟雾弥漫,倦鸟知还,牛羊进圈,老少欢聚的刹那,无端地伸出许多思想的触觉。我想瞎大妈抱别人的孩子时胸中一定是大浪淘天,瓦釜雷鸣,慈心可掬,心泪盈盈。他吃不上一颗土爹爷挣的大堆的粮食。她的生活陷入有路难行的泥淖中。
  后来,我长大了,读了一些零七碎八的书,长了点知识,便又得出另一个结论:我的土爹爷是个无性无爱的人。这个结论基于土爹爷和第一个妻子之间的矛盾。
  土爹爷的第一位老婆是本地人。颀长的身材,细眉凤眼,一条长辫子拖到脚后跟,人很干净利落。他忍受不了土爹爷的窝囊,在他们的女儿生下三个月时的一个黄昏,偷偷沿张青公路向北逶迤而行。叶蓝如水,星辉如豆,山风呼啸。行至石岗墩时碰上了一匹饿狼,他跪下向狼祷告乞求,狼眨巴了几下眼,悻悻地走了。这都是后来土爹爷去张掖寻亲访女有了着落后才知道的。又后来,一件偶然的事,改变了我以前对土爹爷的看法。
  十岁那年,一天,土爹爷赶早家羊回来。套上生产队的青骟马去拉豆子,他硬把我提溜到大车上叫我拾豆角。豆地很远,车声甸甸。经过一片河滩,蟋蟀宣泄着幸福,一阵凉风,沁人心脾。土爹爷环顾无人,撅一撅山羊胡子,拉长了嗓子唱道:
   哎咳… …尕妹妹你跑张掖没着落。
  半路上活生生撇下哥哥我
  夜黑里想你愣没睡着
  害得我炕旮旯里转磨磨
  唉咳… … 唉咳
  尕妹妹你别嫌哥哥老
  伺候你哥哥我有技巧
  不要听人嫌哥哥蒙
  哥哥对妹妹情意真
  唉咳……唉哎


  声音像手里甩出去的马鞭,沙哑悠长,像苍狼苦嚎,冰凉砭骨。我真切地看到他有些塌陷的眼窝里浸着珍珠般的两颗泪。他停了声,木然地瞅着峻砺的南山发呆。
  继续赶路,他用荒寒的声调对我说;娃子,男子汉要有男人气,像我这个面疙瘩,腰来腿不来,连个婆姨都留不住。我看他脸色青黑,山羊胡子隐隐抖动,目光定定地遥望张掖,似乎那儿有他的寄托。
  按村俗,我弟弟给土爹爷当了儿子,村里人叫“顶门”,土爹爷才得以埋进祖坟,但条件是棺材一律用红漆涂刷,不能画上“螭虎”“祥云”之类的饰物。一个天阴的早晨,土爹爷被缓缓送入墓穴里,一个汉子弄破公鸡头在棺盖上滴了几滴血后,又一个汉子在棺盖上放了一把自制的弓箭。一阵尘土飞扬后,土爹爷彻底与我们阴阳相隔。我想,那把弓箭,难道是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防身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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