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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我的埋了还没有死的父亲

2020-11-17叙事散文郭勇
我的埋了还没有死的父亲郭勇埋了还没有死,死了还没有埋,是村中老人对下窑和当兵人下的定义。说明下窑背炭和吃粮当兵都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差使。父亲是从县委正科秘书――即现在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的职位上一下子跌落到地底下百米深的煤井里的。在这个
       我的埋了还没有死的父亲
               郭勇   埋了还没有死,死了还没有埋,是村中老人对下窑和当兵人下的定义。说明下窑背炭和吃粮当兵都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差使。   父亲是从县委正科秘书――即现在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的职位上一下子跌落到地底下百米深的煤井里的。在这个小县上,像在父亲这样的职位上跌到地层深处而且熬过了七八年的人绝无仅有,有的人宁愿选择轻生也不去那个黑狱里活受罪。而父亲却从地下又走上来,最终盼来了平反昭雪。埋了八年没有死。   幸运的是父亲毕竟只是个秘书,找不出什么罪名而免去了牢狱之灾,不幸的是他毕竟又是个秘书,为那个黑县委摇唇鼓舌过,就带着“双开”刑罚被遣返回乡劳动改造。被挂上“牛皮大王,是非宰相”的大牌子和“五类”们一起游斗。父亲没有做过恶事,非“民愤极大”者类,加上又在自己的老家,所以只被触及了灵魂而很少被触及皮肉。那个牌子虽有半块课桌大小,有一寸多厚,却是干木头做的,挂脖子的铁丝也不细,一天下来,尽管脖子也曾红肿,丝却没有吃进肉里。   一年后,父亲遇赦,得到了“解放”,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三十几岁的他便和队里的其他劳动力一样,接受队长的调遣,上山便上山,下窑便下窑。于是,父亲被划归到“埋了还没死”们的行列。   对一个从小上学,长大就参加工作的文弱书生,甚至连煤窑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的人来说,要钻到百米多深的地底下去作业,精神和肉体都是脱胎换骨般的砺炼。队里多数人认为父亲无论如何坚持不下去,扬言过不了几天就会背上卷子回来。   一个月过去了,父亲没有回来,他经受住了考验。   我和母亲去看他。那是一幕难忘的情景。
做饭的说父亲下窑了,中午才上窑。因为父亲身架大,巷子小,当背手出不来,做了砍手,在下面砍煤,中途不上来,只能到中午才能上井。我和母亲就在窑口等父亲。   那是一条很陡的巷道,黑洞洞地伸入地下,阴森森像魔鬼张着的大口,随时都要把人吸进肚子里似的。巷道里向外冒着煤尘和油灯的浓烟,象是魔鬼呼出的妖气。   突然一阵如牛的喘息声从魔鬼的腔子深处传上来,又像木工拉大锯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紧过一声。听了令人有毛发倒立的感觉。大约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隐约中看见一个乌黑的头顶从烟雾中冒出来,渐渐地看清了,那人两手扒着巷子里的绳子,两脚踩着台阶,胸前吊一大筐煤,屁股上吊一大筐煤,两筐用一条约人的脊背长短的腰板挑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攀登。那人快到窑口了,他一抬头看见了我和母亲。同时也让我吓了一跳。他面如黑漆,眼睛寡白,嘴唇赤红,要是换个地方,定能把人吓个半死。他停下了,稍喘了口气,站稳了,腾出一只手,示意我们离开。这时做饭的过来对母亲说,你厨房里避一避吧,这些人没有穿裤子。母亲羞红着脸走了。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只在脊背上搭一块垫肩的光腚男人。他上了窑,猫着腰,摇摇晃晃地走到煤堆上,然后连人带筐就倒下了,他仰面八叉地躺在煤堆上,大口大口地吸着外面的空气。脸上的汗水趟下来,洗出一道一道的白路子,活像一匹脏黑的斑马,浑身上下是新新旧旧的伤疤,
我决定跟这人下井去看父亲。   走下几十个台阶之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巷道里阴气袭人,煤尘和灯烟呛得我拼命咳嗽,眼泪直流。我拉着那人的筐绳,几乎是坐着滑下去的。等下到巷底,我的裤子已经跌破,屁股蛋子露了出来,好在下面没人看见。难怪下窑的人不穿裤子。我抬头一看,天哪,窑口就像天上的月亮那么遥远,我感觉似乎掉进无底深渊。再走就是小巷了。又矮又窄,简直是在钻老鼠洞。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跟在那人的后面爬着向里走。四面都是石头,稍不留心就碰壁。我的心在颤抖,像是走向地狱。这样爬行了好长一段,听到里面远远处有 砰——砰 的声音,又爬了一阵,看见了一星灯火,那人说到了。这时我真有一种隔世之感,我觉得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真正领会了爷爷说下窑人的话。切切实实体验到埋了还没有死的感觉。我看到父亲了,他侧卧在煤窝子里,双手举着刨锤砍那薄薄的煤层,不远处挂着的柴油灯冒着指头粗的一股黑烟,随着他的动作,灯苗一闪一闪。父亲刨一阵,就用双手将刨落的煤炭扒出来让背手装筐,他再继续工作。我只叫了一声爹,就失声痛哭起来。父亲恨恨地说,哭啥?没出息!   父亲供着两个背手,没有休息时间。他只在背手装筐的当儿,拿出羊骨水烟锅,对着油灯抽几口黄烟,就又继续着他的工作。
干净整洁,干部气质十足的父亲已经没有了,这儿是一个完完全全,道道地地的挖煤工,一个窑黑子。他在这个黑色的炼狱里彻底脱胎换骨,完成了精神与肉体的历练。我的埋了还没死的父亲,在这黑暗的地底下,像一块浓缩了黑炭,黑得纯真,黑得刚毅,黑得坚韧!他用自己柔软的躯体征服着这些坚硬的石头,以此磨练自己的意志。   在我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分不清哪儿是煤,哪儿是渣。父亲则把渣石一块块择掉,码放在被他掏空的地方,把煤扒过来堆在巷道中间。我看不清父亲的脸,只看见父亲仰卧着挥动锤镐一下一下和石头较劲。   他说,娃子,今日连班,我不上去了,就在下面吃饭。你和你妈快回去,再不要到这里来。这儿也不错,一天只干半天的活,工分又高,还不受气。不要操心我,三个月一满,就回去了。   我把父亲的话告诉母亲,她什么没说,拉着我就走,刚转过山嘴就失声地哭了。妈说,下窑是不连班的,你爹是怕我见了伤心。
我高中毕业,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队里调我下窑,父亲挡了将。队长说,别人家的娃子能下窑,你的有啥了不起。不去也行,给他三个月时间去搞副业(那时候不叫打工),每月缴200元,给他记200个劳动日。父亲为我去塞北羊场找了他的朋友,给我弄下修羊圈的活。   一年后高考恢复,我考了学,算是避过了下窑这一难。可父亲却整整下了八年。80年代初,父亲平反复职。可是他已经患上了矽肺。退休后不久就下世了。   父亲,一个非常有前程的年轻干部,一夜之间就成了落架的凤凰,从云端里跌落下来,不仅遭受精神折磨,还要遭受肉体摧残,在如此大的人生落差面前,父亲忍辱负重,直面人生,挺过来了,看到了光明与真理的那一天。在这一点上我不如父亲。一些小小的挫折和不如意,常常使我痛苦万状,甚至失去信心和勇气。我佩服父亲,多么大的痛苦,他都一个人忍着,默默地承受着。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那样乐观,从未看见过他唉声叹气,悲观沮丧的样子。   父亲如炭,虽深埋于地下,但他燃烧的信念没有泯灭,就是因为这个信念,使他的一生过得那样沧桑而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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