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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乡村个案分析

2020-11-16抒情散文杨献平

乡村个案分析
■杨献平
1原始的村落大抵与战乱、饥荒、洪水、地震之后的移民、避难、流民(寇)有关,处在南太行的吴家井子村,现有人口323人,房屋134幢,牛羊驴子等300余头(只、匹)。据年纪最长的吴家保说,他们的先祖是山西太谷人氏,曾做
乡村个案分析 ■杨献平 1
   原始的村落大抵与战乱、饥荒、洪水、地震之后的移民、避难、流民(寇)有关,处在南太行的吴家井子村,现有人口323人,房屋134幢,牛羊驴子等300余头(只、匹)。据年纪最长的吴家保说,他们的先祖是山西太谷人氏,曾做过清朝的道台,后获罪,家道中落,同胞兄弟见没了活路,便一路向东,到辽州(今山西左权县),爬上两省交界的摩天岭后,站在明代的峻极关前,俯瞰直隶地界,只见沟壑连绵,草木苍郁,且气候昼夜温差小,土质松软,遂决定在此安身。    安身,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可以想象:缺乏方向,无休止的长途跋涉,使得吴家三个先祖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嘴角开裂,脚掌上满是血泡。面对无尽的跋涉,他们的内心充满沮丧,天之高,地之大,在没有飞机火车汽车等现代交通工具的清朝中后期,三个身无分文,饥困潦倒的流民,对于绵延无尽的路途,肯定充满了宿命式的恐惧与惆怅。从峻极关下到沟底,他们看到了被大片灌木和茅草掩藏的肥沃土地,潺潺流水从高崖连贯下落,阴湿草地之上,蝴蝶翩翩而飞;鸟儿们在密集的林子上下鸣啾。    其中一个,稍懂风水之术,建村事关百年,既要靠山,又要流水,建房成村须在两山之间,左右有遮挡,门前不能态陡峭,以平缓为要,流水宜穿村而过,或在村子左右侧。而这里,正好符合建村条件。兄弟三人在草坪上搭起了简易房屋,拣干柴点火,以野果充饥。困了,便听着松涛之声入眠,在狼嚎和野猪的惊叫声中,迎来了又一个黎明。    第一座房子建起来后,这里便不再是荒芜的野地。石头的栖身之所大大加强了人身的安全性和精神的慰藉感。随之是开垦田地,种植庄稼。第一次收获后,第二座房屋在寒风和大雪中诞生;再一年,又一座房屋耸了起来。弟兄三个人,一人一座,待攒够了足够的粮食,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诞生了——婚配繁衍成为了头等大事。    旺盛的生育力是村庄扩大和延续的唯一源泉,是村庄的基本链条。但谁愿意嫁给赤民为妻呢?这时,一个逃荒的外地女人途径这里,成为老大的妻子,从第一个孩子的第一声啼哭起,这个命名为吴家井子的村庄才焕发出真正的生机。随后,老二从摩天岭另一侧的山西村庄娶到了老婆,老三也跟着娶到了一个。    至此,三个兄弟,三足订立,构成了吴家井子村最初生活脉络。他们深深知道:唯有人,才能使得村庄逐步阔大,烟火缭绕,家畜成群。老大生了几个儿子,老二也生了几个儿子,老三也是。但只有儿子,也不构成通婚的基本条件,在清朝中后期的大部分乡村,婚姻在相当程度上包含了交换成份。唯有如此,才能使得村庄男女均衡,维护基本的婚配和生育要求。    而村庄的偏僻和物质的匮乏,必然导致在尊严乃至择偶标准上的降低和迁就。在吴家井子村,至今还流传着“不管丑俊傻俏,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的婚姻观念。历史上,吴家井子村是出过几个痴呆女儿的,但一个也没有青春虚度,老在娘家。 2    山顶上峻极关于清朝后期废弃,先前的守军,连同风中飘摇的黄龙旗,一夜之间不见踪影。但又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来到了,效吴家三兄弟,在吴家井子村附近寻地建立了村庄——与吴家三兄弟相比,后来者创业相对要容易一些,至少有房屋借居,镢头、粮食及农具可以赊用。开垦田地和建筑房屋的速度更快一些,劳动强度也小了许多。
   这里面,包含了一种更深的世俗哲学,即:借用者和被借用者之间的微妙的心理关系和感恩成份。在民间,知恩图报的传统意识是用良心为称的——因此,吴家井子村及其周围逐渐衍生的村庄人群,形成了一个最初的、和谐的利益共同体。互通有无,婚丧嫁娶,你来我往,也是最初的利益形式。但物质的进一步充裕,利益导致的纠纷和冲突接连不断。在民间,利益是最紧要的生存保障,形似快刀,斩断的不仅仅是亲情,还有人命。    吴家保老人说了几个老故事:第一个,吴家井子村一户人家和张家寨村的另一户是儿女亲家,一起倒卖羊只生意多年,获利平分,从无半点隔阂。忽有一日,张家寨村的那位满脸血污地跑了回来,说是到辽州城卖掉羊只,回返途中,遇到了剪径之人,亲家被土匪一道砍了,他侥幸才逃脱。第二个,张家寨村的一户人家,养了数十只山羊,春天梳绒,将价值十两银子左右的羊绒放在偏房里,第二天一早,羊绒不翼而飞。    第三个,两个村庄,两户人家,儿子年岁相当,十里外的李家庄村有一个适龄的闺女,为了把那个闺女娶为己有,两个人相互攻击,人前人后,编造不利于对方的流言。获胜的一方,虽然如愿,但与另一家结下了一世冤仇,几代人不说话,不通婚,更为其他经济和日常往来。第四个:一个老人死了,全村人帮忙,有一个人,趁人不注意,偷了当事人家一斗米。没想到,自己的孩子在人前说漏了嘴,两家先是争吵,一方说偷了,一方说没有,不可开交后,狠狠打了一架。    而事实是:故事一出人意料:“侥幸逃回”那个人见钱眼开,半路对同伙痛下杀手,编造谎言,蒙骗了两家及村人几十年,临终,方才说出。故事二,偷窃羊绒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媳妇;故事三,主人公们几代人怨恨了许多年,但最终,仇恨和怨隙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消淡,化为乌有;故事四,似乎只是吴家井子村人们生活当中的一个小插曲,小摩擦,无关大局,更不会构成一种绵延不衰的仇恨。 3    物质的极度匮乏,更容易使人相互信赖,感恩是建立在对个体生命存活有过贴身保障基础上的。吴家井子村和张家寨村最初的关系,就像一对落难中的异姓兄弟,唯有相互帮衬,才能效度过难关。而物质较为充裕之后,个人与个人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间连不断的冲突、蒙骗和伤害,其本身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由利益冲突的不可调和而引发的。然后,古老的忏悔习性仍在发挥作用,人如油灯,行将枯灭之时,必会自行检点。半路杀戮同伴蒙骗众人几十年的那个人便是如此。    偷窃是一种隐密性的获利行为,民间的偷窃行为往往难以水落石出,尤其是亲属之间的偷窃。吴家井子村有一句流传不衰的谚语:“家贼难防”,形容的就是亲属之间的偷窃行为。但也有“贼不打三年自招”的说法,很多惯犯或者常涉此道者,常自我暴露行藏,被人识穿是小事,即使不受到惩罚,乡人也会处处提防,成为最不受欢迎和信誉度最低的人,是被世俗宣判了的乡村群体中的下等人,即使腰缠万贯,但仍旧洗脱不了人们心中的成见和阴影。    世俗道德传统是一种无形的约束,道德拷问在任何时候都发挥作用。但乡村记忆的传承是极其简略和短促的,一代人取代一代人,就像岩石上的风,剥落之后,便是无际的空茫和永久性的遗忘。    清朝算是一个长命的王朝,但终究还是崩塌了,近代中国是屈辱的,但在民间,尤其是吴家井子村,那些满廷退位、丧权辱国、军阀混战、倭寇入侵和甲午战争等等关联政治的事件,很久之后才传送到吴家井子村,一些人唏嘘而叹,一些人麻木不仁,一些人拍案而起,一些人如风过耳。他们只是在无端猜测或者置若罔闻,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经常出外做生意的人把脚步锁在了村庄;还有一些人,站在海拔1700米的摩天岭上,极目远望,企图越过山峦叠嶂的南太行,看到北京城乃至沿海地区的旗帜和硝烟。     然而,草民只是历史的观望者和遗忘者,他们跟随历史生活,被时代挟制但又不明所以,被政治贯穿但不知政治为何物。胜王败寇和帝王将相、明君廉吏仍旧是他们重复的信条和梦想。据吴家保老人说,清朝末期,他们村里出过几个贡生,被任用的只有一个,走到半路,却又跑了回来,原因是:在兵荒马乱年代,做官不如做个草民活的踏实,种几亩田地,终老山野,虽庸碌但也快活——按照他们的话说:死也可以保全尸首。    在漫长的中国近代,吴家井子村几乎没有一个人真切地触摸到历史。直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后期,八路军以太行山为根据地,抗击日寇之时,才有几个血性男儿报名从军,在聂荣臻元帅属下,成为八路军战士,其中一个,跟随聂荣臻部队参加了平津战役,后辗转到中原战场,在徐州会战中壮烈牺牲。至今,他家门楣上还镶嵌者一块“军烈属”的铜牌,红字黄底,于黝黑的木框之上,老远就能看到——这可能是吴家井子村最大的荣耀了,是这个村庄潜在血性和英雄气质的最好体现。    但这种英勇者及其光荣抉择在吴家井子村毕竟是少数,建村一百多年来的吴家井子村,贪恋或者以“老婆孩子热炕头”为基本俗世生活理想的人位居多数,在惨烈的战争年代,长辈们“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教诲和信条仍旧发挥了巨大的消极作用。 4    所有的胜利,都是在万千尸骨和血液浸淫的战场竖起旗帜,国家安定之后的乡村及其民众,继而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鼓舞。一个新时代开始了,但吴家井子村的人们还喜欢把国家领导人称之为皇帝,以草民的姿态俯身黄土,顶礼膜拜——随后开展的每一项运动都如火如荼,吴家井子村人积极参与,以狂热的心情和近乎疯狂的举动,沉寂百年的吴家井子村人似乎第一次懂得了政治真义。吴家保说:大炼钢铁的年代,他们村子里十岁以上的人都参与了,在公社所在地建起了高大的炼炉,几百人昼夜不停,与全国人民一道唱着“东方红”“赶英超美”;“备战备荒”时,村里人也是全员出动,吃住在山上,不到一年时间,附近的山坡上出现了一条一条,被太阳照的白晃晃的田地。    这期间,吴家井子村发生了两桩命案:一个十八岁的闺女,在大炼钢铁时候不慎跌入硫酸罐内,转眼之间,浮上来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备战备荒时,他和几个同龄人在山上开地,睡在一座废弃的山神庙里,早上醒来,却发现睡在庙外,伊始以为原本就睡在庙外,几次之后,方觉得了蹊跷。三年自然灾害时候,从东边来了很多人,携家带口,往山西逃荒。有很多人坐在路边,好久不动,黑压压的乌鸦聚满了附近的枯树,走进一看,才知道已死去多时。    文革当中,吴家井子村最酷烈的事件是:打倒了两个地主,群众自行搭建台子,进行批斗,群情激奋时,石头泥巴乱飞,砸得地主哭爹叫娘。有几个受迫害最深的群众,用洋油(煤油)浇在地主身上并点燃,大火熊熊,地主疼得没命叫喊,一路狂奔,看到一面水洼,一头栽下去——火焰灭了,但浮起来的却是尸体。地主的财产被充公,分给了群众,老婆、闺女和姨太太也分配给了几个光棍汉子。    八十年代初期,破四旧时破掉的神庙再次崛起,一座土地庙,位于进村的路口;一座山神庙,在村子右侧山沟里,还有一座龙王和猴王同居的神庙,位于村子下方——村里长辈出面,挨家挨户凑钱,请了工匠和画匠,重新修葺了破损的庙宇和神仙画像,竣工时,村人举行了盛大的祭神仪式,请了戏班,抬着神的彩绘泥胎沿村游行,光膀子的神汉们手舞快刀,吹鼓手大放神曲,戏班锣鼓铿锵,持续了五天之后,村子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这其中,包含了更深的精神信仰问题:旧的偶像崩塌了,新的偶像必然崛起,在尚还没有找到更好用以信仰和供奉之时,传统的虚无的鬼神便重新回到村人的精神崇拜之中。    吴家保老人当过红卫兵,我问他后悔不。他说,那才是真的革命,红卫兵坐火车都不用买票,到哪里一亮牌子,就畅行无阻。说的时候,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白胡子激烈抖动,嘴角的白沫子悬悬欲掉。我想;这或许是他们那代人最值得荣耀的事情了,公费游行、串联和暴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以前科甚至莫须有的猜测,对他人无所顾忌地进行物质剥夺和人身打击,甚至取人性命——吴家保老人不忏悔,甚至对“红卫兵”身份狂热犹存的怀念,我觉得是一种流民的暴力习惯,旷世的“文革”似乎是一个暴力大解放的年代,民众的暴力狂欢和大批精英分子的肉体改造与精神罹难达到了顶点。 5    米斯尔将民间和底层称之为“隐秘的存在”,民间秘史于正史无补,正史采纳的都是改造和书写它们的“铁腕人物”和“人中精英”,草民的历史被时间书写,又被时间遮盖。上个世纪八十年后,崭新的历史时期使得暴力色彩整体消退,个人和个体生命得到了空前的尊重和关照。但这并不代表民间的群体暴力的消失乃至传统思想的被取代,是有经济主导的利益驱动,大面积遮蔽了赤贫之众的集体暴力强度和发起次数。    吴家井子村率先种植了果树:板栗、苹果、山楂等等,因为地处山间,水果的质量令城市人信赖。吴家井子村成为了致富的典型,以致很多群众把分给自己的田地,都种植了果树。但不过几年,病虫害以及其他村落的竞争,使得以果树种植发家致富的吴家井子村渐趋落后。导致这一后果的原因:一是管理者的舞弊,伊初的发达和成功使得村领导班子因利益分配不均而矛盾重重,购销时贪污乃至私分公款行为,被村民觉察后,信誉度受到怀疑,很快被群众集体抵制;二是管理不善,大面积果树种植带来一定的经济效益后,迫于压力,村里将果树分到个人,由集体合作到个体经营,分散了力量,为能将自家果实卖出来,村人相互拆台,以贬低对方(产品)拉拢客户,致使销售不畅,很多果实烂在窖里。三是资源没有很好利用开发,忽略了产品深加工这一关键环节。    现在的吴家井子村:枯了的果树满山遍野,几乎家家都烧果树枝子烧水做饭。一些人开始了出外打工的历程,从事的大都是强体力劳作,如砖厂、煤矿、铁矿及石英矿等,足迹遍及河北、山西、北京、内蒙一带;但很少人去南方一带,这与吴家井子村人的传统秉性有关,正如吴家保老人所说:“离家不远,农忙时可回来帮帮忙,农闲时再出去挣钱,两不耽误。”一些人继承了羊只贩卖生意,从贱处买来,贵处卖,或者买回自己放养一段时间,以羊只的繁殖和肉膘(增重)赚取差利;还有一些人为私人开采的煤矿铁矿送窑柱,但随着严厉的禁止乱砍乱伐政策而转向别的生意。    吴家井子村人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人口逐渐增多,田地的占有量极具萎缩和减少。但传统“多子多福”、“人多力量大”、“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的人本观念依旧浓郁,生二胎普遍,三胎以上为数不少。他们说:能交得起罚款,就要生。改革开放初期,该村人口不过180多口,激增近一倍。此外,很多田地被新房取代,山上的树木也在逐年减少。村庄范围大幅度扩大,就连祖坟一侧都建起了新房——我想到的是,再不用多少年,吴家井子村人还必须向先祖那样,另寻养人之地建房立村了。    离开吴家井子村的那一个夜晚,躺在唧唧虫鸣和飒飒夜风中,我想:在吴家井子村,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当属他们三个先祖了——而现在,这个村子也像太行山中散落的众多村庄一样,从观念到习俗、行为和心性的雷同——根本问题是:在村庄历久弥新的流传过程中,最紧要的是集体意识的虚无、薄弱和分散,血缘关系的凝固、重复和僵化……当然,重要的是人,但,越来越多的人口,并没有从根本上消除一而贯之的传统思维、各自为战的经济模式和消极的人生态度。 二〇〇七年四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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