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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钗头凤

2020-11-01叙事散文薛暮冬
我唱着钗头凤看世间风月几多重我打碎玉玲珑相见别离都太匆匆薛之谦《钗头凤》
一许多年后,我会记起这个去看沈园的黄昏。一滴日夜兼程赶来的雨水悄然落在我的睫毛上,我听到了谁在呢喃低语,那么绵软,那么细小,那么锐利,那么决绝。它们从众生喧哗的红尘中
             我唱着钗头凤
             看世间风月几多重
             我打碎玉玲珑
             相见别离都太匆匆
                薛之谦《钗头凤》
一   许多年后,我会记起这个去看沈园的黄昏。一滴日夜兼程赶来的雨水悄然落在我的睫毛上,我听到了谁在呢喃低语,那么绵软,那么细小,那么锐利,那么决绝。它们从众生喧哗的红尘中一闪而过,却碰巧被我捕捉住。我知道它们曾经嘹亮过,就在沈园,就在当年陆游和唐婉邂逅的池塘边,就在他们挥泪疾书《钗头凤》的断垣上。它们和雨水一起,和阴云一起,和人物一起,和爱情一起,饱含着温度和湿度,饱含着隐秘和伤痛。   穿越红尘的无尽沧桑,一跨进沈园的门槛,我是回到了千年前的南宋吗?我久久自问着。在潮湿如望眼般的池塘边踽踽独步,陪伴我的,杨柳依旧依依,枝条依旧垂拂。这么多年来,它们就这样一直在水中打捞着迢遥的叹息,和咽泪妆欢的倩影吗?园内枫叶流丹槲叶已黄,红的依然是她的泪痕和心血,黄的依然是他的愁绪和忧伤吗?我知道,那么多在河之洲的关关雎鸠,那么多抱柱而死的痴情尾生,早已隐逸成河湾边的一株水仙,史书里的一声浩叹。但是,在沈园,在我凝神的刹那,我还是在不经意间听到了它们。这些被市声掠杀了的声音,在这个黄昏,清香依旧,像一滴水回到水中,像一粒芬芳回到花中。   一切都静了下来。而内心的微火却在冉冉升起,如同吹奏一支长笛。我的耳畔响起了动物们在黄昏奔忙的声音,和花朵们极具沧桑之感的隐秘开放的声音。 二   于是,我看到,唐琬在春天的沈园战栗。捂了一生的秘密,被这些凌晨的鸟语一声声道破。一枝被雷电烧焦的玫瑰成为春天的伤口,落叶用余温包扎。打开春天的落叶,唐琬看到,她种下的一粒思念,长成了泪珠滴滴。而当我再度回首的时候,我也看到了,放翁却在上一个春天的沈园哭泣。风吹散他的呼吸。有一声叹息零落。叹息是怀春的柳树。一支柳弯下腰来,握住放翁的手。一场春天已经来临,另一场春天遥遥无期。   而那些往事依旧历历在目。陆游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小时侯,金人南侵,常跟随家人到处避难。这时,他母舅唐诚一家与陆家交往颇多。唐诚有一女儿,名叫唐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闪烁着美丽的光辉。陆游与之年龄相仿,两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无论什么样的战争,也无法扼杀爱情的花朵。随着年岁渐长,一种摄人魂魄的情愫在两人心中潜滋暗长。
  陆游与唐婉常借诗词倾诉衷肠。花前月下,你唱我和,丽影成双,宛如翩翩飞舞于花丛中的一双蝴蝶。于是陆家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姻事。成年后,一夜洞房花烛,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陆游、唐婉更是鱼水欢谐,情爱弥深,沉醉于两人世界。陆游此时已经荫补登仕郎,但这只是走上进仕途的第一步,紧接着还要赴临安参加“锁厅试”以及礼部会试。新婚燕尔的陆游留连于温柔乡里,唐婉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他的天堂。陆游的母亲唐氏一心盼望儿子登科进官,以便光宗耀祖。她对唐婉大加训斥,严肃批评她不以丈夫的科举前途为重。但陆、唐二人情意缠绵,母亲的谆谆教诲,早已当作了耳旁风。   陆母很是恼火。她又来到郊外无量庵,请庵中尼姑妙因为儿、媳卜算命运。妙因一番掐算后,煞有介事地说,唐婉与陆游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误导,终必性命难保。陆母闻听此言,赶紧赶回家,叫来儿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强令他道,速修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否则老身与之同尽。陆游心如刀绞,素来孝顺的他,面对态度坚决的母亲,除了暗自饮泣,别无他法。迫于母命,陆游只得答应把唐婉送归娘家。两人不忍就此一去,相聚无缘,于是悄悄另筑别院安置唐婉,陆游一有机会就前去与唐婉鸳梦重续、燕好如初。无奈纸总包不住火,精明的陆母很快就察觉了此事。严令二人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一位温顺本分的王氏女为妻,彻底切断了陆、唐之间的悠悠情丝。
  别无选择,陆游只得收拾起满腔的幽怨,在母亲的亲自监督下,重理科举课业,埋头苦读了三年,在二十七岁那年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陆游以其扎实的经学功底和才气横溢的文思博得了考官陆阜的赏识,被荐为魁首。而获得第二名的恰好是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深感脸上无光,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礼部会试时,硬是找了一个借口将陆游的试卷剔除。陆游的仕途在一开始就遭受了风雨。
  名落孙山后,陆游回到家乡,为了排遣愁绪,陆游时时独自倘祥在青山绿水之中。在一个繁花竞妍的春日晌午,陆游随意漫步到禹迹寺的沈园。沈园是一个布局典雅的园林花园,园内花木扶疏,石山耸翠,曲径通幽,是当地人游春赏花的一个好去处。从园林深处的幽径上迎面款步走来一位气质绝佳的女子。低首信步的陆游猛一抬头,竟是阔别数年的前妻唐婉。在那一刹间,时光与目光都凝固了,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感觉得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此时的唐婉,已由家人作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赵家系皇家后裔、门庭显赫,赵士程是个宽厚重情的读书人,他对曾经遭受情感挫折的唐婉,表现出诚挚的同情与谅解。使唐婉饱受创伤的心灵已渐渐平复。这时与陆游的不期而遇,无疑将唐婉已经封闭的心灵重新打开,里面积蓄已久的旧日柔情、千般委屈一下子奔泄出来,柔弱的唐婉对这种感觉几乎无力承受。而陆游,几年来虽然借苦读和诗酒强抑着对唐婉的思念,但在这一刻,那埋在内心深处的旧日情思不由得涌出。四目相对,千般心事、万般情怀,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次唐婉是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赏沈园的,那边赵士程正等她进食。在好一阵恍惚之后,已为他人之妻的唐婉终于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后走远了,只留下了陆游在花丛中怔怔发呆。   和风袭来,吹醒了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不由地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来到池塘边柳丛下,遥见唐婉与赵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进食。隐隐看见唐婉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红袖,与赵士程浅斟慢饮。这一似曾相识的场景,看得陆游的心都碎了。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感慨万端,于是提笔在粉壁上题了一阙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随后,秦桧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陆游,陆游奉命出任宁德县立簿,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第二年春天,抱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唐婉再一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心潮起伏,不知不觉中和了一阙词,题在陆游的词后,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乾,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 瞒,瞒。
三   唐婉是一个极重情谊的女子,与陆游的爱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结合,却毁于世俗的风雨中。赵士程虽然重新给了她感情的抚慰,但与陆游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她情感世界的最深处。自从看到了陆游的题词,她的心就再难以平静。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感情的烈火煎熬着她,使她日臻憔悴,悒郁成疾,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化作一片落叶悄悄随风逝去。只留下一阙多情的《钗头凤》,令后人为之唏嘘叹息。   而陆游则由母命,娶了一位川妹子王氏。两个人风风雨雨,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十年。王氏为放翁生养了六个儿子。无论是在地方小吏的位置上浮沉,还是在西南从戎九年,还是于东南继续飘零,陆游总是看到妻子在当院里拆逢被褥,偶尔也会缝制新衣。发福的身段,夸张的动作和表情,陆游总是闻到过往的腐朽气息。雨季过后,妻子也会把给母亲准备的寿衣拿到院子里晾晒,衣袂张扬,两袖清风,像极了舞台上的戏装。陆游总是苦笑着躲进书房。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唐婉,她的青春,她的美丽,谁也无法替代呀!他高声背诵起元稹的诗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陆游对儿子可谓感情笃深,其深情其厚意屡见于诗歌。可是,放翁一生却没有给妻子王氏写过一首诗歌。翻遍《剑南诗稿》,只有在《离家示妻子》中有一联提及,“读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斟潋滟杯”,可是怎么看,王氏还是沾了儿子的光。王氏死后,他只是简简单单写下九十八字的《令人王氏圹记》,文中未提王氏之名,也见不到追怀之语,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代文豪为自己的妻子写下的悼文!哪怕只是有一点真情,也不至于写出这样十足敷衍的文字!王氏死后,他在《自伤》中有“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一句,可是我看不出,他的“伤”更多是为王氏的辞世,还是为自己的余年孤寂?!   五十年的朝夕相伴,五十年的全心付出,就是千年寒玉万年冰,也该被捂暖捂化了,却不能温暖陆游的一颗心,换来陆游的一点爱!   可见陆游对唐婉,已不是痴情那么简单了。他已经完全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状态,所以眼里心里只有逝去的唐婉,而没有活在身边的王氏!   也许,陆游和这位相濡以沫的妻子,大约始终只有婚姻,只有性欲而没有爱情,只有一纸冰冷的婚书,只有同床异梦而没有两心的热烈相许吧?所以我说,在陆游、唐婉和王氏之间,若真要评出一个“千古伤心客”,当非这位连名字都没有记载的“陆王氏”莫属!   许多年之后,曾经读到过一句诗,一些事件在赶往昨天的途中。耳畔恍惚响起了那些次第后退的,杂沓纷乱的脚步声。然而,我知道,有些事件是永远不会后退的,比如爱,比如恨,比如情,比如仇。它们固守于人的内心,固守于岁月的内心,固守于时间的内心,坚如磐石,直到山无棱,直到天地合。 四   还是回到沈园吧。   盘踞在灯红酒绿的现代化都市一隅的沈园,作为文物被隆重保护起来的沈园,如同唐诗宋词里的一阕典故,加了双引号,并附以详细的诠释,语出何年,是何故事,意义何在。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如今,却只能依靠一个几近荒芜的园林承载。我不知道,这是人类的幸还是不幸。   好在,还有陆游,还有沈园。无论时光怎样流逝,无论年华如何老大,只要还有力气思念,陆游对唐婉的痴情,便与春花共发,便愈老而愈烈,与他的生命相始终。在他77岁的这一年,他写了《禹寺》一诗,暮春之际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81岁的时候,放翁再次梦游沈园,写下了《十二月二日夜梦沈氏园亭二首》,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这是其一。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如同晚岁回首华年,依旧是青春作伴时的晚歌与挽歌。曾经恩爱的鸳鸯成了啼血的杜鹃,原本美好的婚姻那么快地就成了过眼云烟。虽然美女若朝霞却迅如电,放翁怎能不人生长恨水长东地泣血而歌呢?   陆游最后一次春游,是在他85岁高龄。游览了绍兴城外兰亭等地旖旎的风光,他仍然没有忘记去沈园作最后的凭吊。他不是不知道前人的训喻,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但是,他忍不住对故人的思念。思念有罪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他知道斯人已逝无力复生,而自己的生命也行将谢幕。前尘若梦,情事如烟;光阴荏苒,怎堪回首。毕竟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却不能当归呀!   这是春天。这是人间四月天。春雨霏霏。雨水依旧向前赶,蜿蜒,曲折,从千年前的陆游的心头,滴落到这个春天的我的额头。两个手牵着手的老人在小径上呢喃低语着,雨水正深深地嵌进我们脸上安详,而又散漫的皱纹里。没有谁看得见这一切。 五   总有一些事件在赶往昨天的途中。在三千丈红尘裹胁着我们不断狼奔豕突的洪流中,有谁注意过那支逆向而行,渐行渐远的队伍?那些红酥手,那些黄滕酒,那些曾经的满城春色,那些曾经摇曳多姿的宫墙柳,它们携带着我们曾经拥有的温暖和情感,向着昨天的方向飞速地逃离,不容质疑,不容挽留。有谁凝听过它们的浩叹?那些快速后退的杂沓声响,正被此起彼伏的喧哗与骚动层层掩埋。   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所以,我们需要这样的酒泉,暂且容留下匆匆前行的脚步,去凝听,去回味,去感喟,去迷醉。比如,沈园。   这个春天,在绍兴沈园,我和一个叫陆游的宋人不期而遇,然后擦肩而过。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我听到竹杖芒鞋敲击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如同淅淅沥里的雨声。只是,我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我知道,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曾经穿越,但是,我们将永远都不会抵达。而且,我们正在不可救药地在赶往昨天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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