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祖母是我的生活老师

　　　　　　　　　　　一 　　我童年的时候，村里人最奢侈的娱乐是看露天电影，我们村里放电影的地点离我家只有二百米，可我不能去，全家都不能去，因为村委会利用放电影的机会增加了一项政治性内容——批斗我祖母。祖父是地主身份，可祖父因痨病早早去世了，他们便把祖父的“罪名”强加到祖母身上。每个放电影的傍晚，他们拿着绳子来捆绑祖母，祖母放下手中的活计，微笑着跟他们出门，那轻松的神情，就像去和邻家老太聊天做活。他们把祖母带到放映机前明亮的电灯下，大队支书拿几张纸，恶狠狠地历数祖父和祖母的“罪行”。他的声音在扬声器的助威下穿透黑夜，传到我家来，像利剑一样刺在我们心上。父亲坐卧不安，把拳头握得紧紧的，恨得咬牙切齿；母亲用棉花堵上耳朵，流着眼泪做活。夜深时分，祖母微笑着回来，对着镜子认真地梳理凌乱的头发，把衣服整理得整洁板正，把50岁打扮成鲜活亮丽的年龄，然后领我去睡。被批斗过的第二天，她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事，早早地吃了晚饭，带我去邻村看电影，在看电影的大军里有说有笑，被侮辱的伤痕早已烟消云散。有时我问祖母：“您怎么一点也不伤心？要是换了别人，早死过三回了。”她优雅地一笑：“我没有做过亏心事，就永远不会低下高贵的头。” 　　她就这样教会了我优雅。 　　　　　　　　　　　二 　　后来，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祖母带领家人，快乐地走着致富路，家境一日一日渐好。昔日威风一时的大队支书，却不再如鱼得水，被免了官职，好逸恶劳的脾气，把家毁得一日一日渐穷。我咬牙切齿地说：“活该，这是造化。”祖母的眼神刀子一般剜我：“咱可不能落井投石。” 　　后来，大队支书得了肺癌，疼得在床上狼嚎一般，支书老婆哭哭啼啼地满村借钱，走到我家跟前，犹犹豫豫不好意思进门。祖母看见了，赶紧把她拉进屋，拿出1000元钱塞到了她手里。支书在县城住院时，祖母又让父亲提着攒了多日的鸡蛋去看望他。我不解地问祖母：“他可是你的仇人！要恨他一辈子才对。”60岁的祖母头发已经花白了，但笑容依然圣洁：“人不能生活在仇恨里，跟他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她就这样教会了我宽容。 　　　　　　　　　　　三 　　祖母70岁的时候，眼神一天不如一天，医生说是患了老年性白内障，必须到完全看不见时才能做手术治疗。祖母的世界彻底黑暗时，恰值那年秋收刚刚开始，祖母宽慰着父亲，说到秋收完了再住院也不迟，执意等农忙结束了才去手术。可一个月后，最佳治疗时机已被贻误，祖母只能永远面对黑暗了。 　　父亲后悔得捶胸顿足，祖母却不以为然，父亲想让小妹辍学，在家给祖母引路，可刚一说出口，祖母就板起了脸：“我眼睛看不见，可心里亮堂，路都在心里明明白白地摆着，哪儿都能走得到。”她让父亲做了一根拐杖，她让拐杖领着她，去厨房烧火，去院里给鸡鸭喂食，去场里摘花生剥玉米，雨过天晴时，去水井前把我沾满泥巴的鞋刷洗的干干净净。祖母很多事情做得和以前一样好，她的眼神好像依然明亮。 　　她就这样教会了我坚强。 　　　　　　　　　　　四 　　祖母80岁时，我把大学同学丽领到了她跟前。祖母摸索着丽的手，欣喜不已。她走到里屋，从箱子里摸索出一个深绿色的玉簪，她把玉簪交给我，让我送给丽。“这是你爷爷送给我的定情物，他28岁时得了痨病，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后来，听说城里有一种偏方，我把又粗又长的辫子卖了，去给他抓药。我想如果吃了见效，就把玉簪也卖了，可我回到家，他已经归西了。我隔几天就拿出它来，看看，摸摸，就像看到了你爷爷。” 　　我推辞：“您留着吧！我再给她买。” 　　“我已经把它装在心里了。到了那个世界，我和你爷爷就可以在一起了，玉簪不玉簪的，就没用了。”祖母一脸圣洁的微笑。 　　她就这样教会了我什么是生死相依。 　　　　　　　　　　　五 　　祖母90岁了，她在默默地准备着百年后的事情。她让母亲和姑妈给她做好了送老的衣服，她跪在炕上试穿。当穿上又肥又大的寿衣时，祖母笑弯了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眼睛里夹着泪，母亲和姑妈也静默无语，凝重的空气里只有祖母的笑声。

　　祖母好不容易止住笑：“你看你们，谁还没有那一天？”

　　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个沉重的话题，可祖母能笑着面对，那么泰然自若，她的人生态度深深感染着我，她面对死亡的笑声给我留下了宝贵财富。 　　她就这样教会了我从容。 　　　　　　　　　　　六 　　祖母92岁驾鹤西去，她临终前，全村人都来看望她，祖母一一握别了他们的手，可没有我的，她弥留之际，我正走在匆匆返乡的路上，她没有支撑到她的长孙叫她最后一声奶奶，她流下了一行浑浊的泪。 　　祖母生前一再叮嘱父亲，有一身送老衣、一副棺材陪她就够了，千万不要大张旗鼓地操办丧事，她说她离我们并不遥远，就在几尺深的地下，她会每天都从那个世界送来嘱咐，希望我们一生都过好日子。祖母去了那个世界仍不忘爱我们。 　　她就这样，用她一生的爱，教会了我们如何生活。 　　我在祖母的墓碑上刻下了“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的碑文，祖母的一生都在施人以爱、赐人以福，我希望爱心和福祉最终会回到的她身边，让她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安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