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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曾祖父本纪

2020-10-24叙事散文孙光新

想起他他,让我想到了源头。一条河流的下游永远无法见到它的上游,所以我没有理由见到他。在神界的律令面前,我敬畏有加。我的目光中,有着对他的仰望,穿越厚而黑的木门。那木门,是任何凡俗的目光所无法穿透的,所以,他给了我太多的神秘感。时光也无法令
想起他   他,让我想到了源头。一条河流的下游永远无法见到它的上游,所以我没有理由见到他。在神界的律令面前,我敬畏有加。我的目光中,有着对他的仰望,穿越厚而黑的木门。那木门,是任何凡俗的目光所无法穿透的,所以,他给了我太多的神秘感。时光也无法令那木门朽烂,坚韧与牢固,是它的固有属性。   他,我不能不这样称呼他(请早已经在天国等待着我的您老人家谅解,为了讲述方便,我一再这样称呼您)。我知道,他非常想见到我,我是他的骄傲之一。但是,时光不允许,作为一条河流的源头,他所属的那条河流不允许,他在距今至少是三十五年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了天国的)的某一年的某一天里无望地闭上他那疲惫的眼睛的。他是否知道,有多少最终不能流入大海的河流,就有多少家族要最终灭绝,这是任何人所无法左右的。我也无法知道,属于他的家族的那条河流,是否是一条可以流入大海的河流。我和他,都在寻找着属于我们这个家族的那条河流,我们找得很苦,直到现在还没有结果。我属于他的下游,他是我的源头,但我一定不是他的最下游,因为在八年前,他的家族中又迎来了他的第五代男孙,早在九年前,他的第五代女孙也来到这个世界。我可以想象他在天国里欣慰而高兴的样子。那个小男孩的第一声啼哭一定猛烈而又富有生气地撞击了那扇又厚又黑的木门,那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那个小男孩的第一滴童子尿也一定滴在了那扇为我永远无法看到的大木门上,他看着那一滴清澈无比的童子尿,激动得老泪纵横。这是他的家族生命的勃勃之兆。他的欣喜之情透过那木门,先是传递给了他的儿子,然后是他的孙子,然后是他的重孙,然后是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男婴。当我看到那个小生命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那也是我第一次想到我们这个家族的创立者。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我感觉他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能够感受到他细微的呼吸。他就在我的身边,紧随着我,护佑着我。是谁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大木门,一定是他,除了他,谁还有如此随心所欲之力呢。   在他的家族坐标系里,我排在第四区,现在已经有了第五区,尽管还很小,但我已经感到了那虎虎生气。他的这个坐标系上,现在可以画出100年多一点的时间,这可以用一个世纪来表示了。我在为他祈祷与计算,他的生命与延续,可以越过两个世纪了,这是我在那个八岁小男童身上看到的。两个世纪,那可以是一个王朝的历史啊,目前可考的中国历史上,过二百年的王朝是屈指可数的,如夏,如商,如周,如汉,如唐,如宋,如辽,如明,如清。如此,他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先祖。我祖在上,我跪下来,接受你的骨、血、精、气。我一直迷恋那个关于滴血浸骨的神奇传说,我以为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科学,实践科学证伪的,被我们顽固地保留在内心。我相信,他一定会给我留下了什么,即便不在肉体上,也在精神上,因为我得自父亲,父亲得自祖父,祖父得自他。总有些密码会被我们在不经意间破译,那是神助,是天意。冥冥之中,他会给我们留下什么呢,那是我无法知道的。 有关他的样子   他的样子,印在祖父的心里,也印在父亲的心里。自我始,只有凭借想像完成对他的样子的描绘。这已经与祖父、父亲心中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偏差,但也一定与印在他们内心里的样子有一致的地方,而且这种一致随着年代的久远会越来越多。   我可以想象他,因为祖父已经够老了,祖父是他的四子。祖父的身体早已经萎缩了,很瘦,皮包着骨头,那是一种老年人的健康。从祖父的身上,我可以看到他这个我从没有见过的老人。看着祖父,就是看着他。祖父会把他的样子给父亲,父亲也会把他的样子传递给我与弟弟,弟弟把他的样子给了那个八岁的小男孩。现在,祖父正在印证着他的样子,再过一些时候,父亲就会像祖父那样印证他的样子。几十年后,我也会瘦下去的,也会萎缩下去的,这将由我来像父亲那样去印证他的样子。这样想,我们多像一个个的复制品,而原件就是他。   这是一个漫长的复制与模仿的过程。我们被上一代的人复制,上一代的人被我们模仿。但,我丝毫不感到悲哀。甚至,我有些幸运地想,我们是有根据的,我们是有出处的,科学也正在进一步地证实着这一点,比如基因,比如遗传。   那一扇又厚又重又黑的大木门,好像是被一丝不易觉察的风吹开的,他就从那里面走了出来。我与他离得如此之近,我与他像两片薄薄的纸,紧紧地贴在一起。这之间,再也容不下另外一张同样薄的纸,除了我与他的气息,什么也没有。那就是他的样子,是祖父的样子,是父亲的样子,是我的样子,以及那个八岁的小男孩的样子,尽管,我们的样子正在一点点地远离开他。那些气息是不会变的,谁也不能改变,即使到最后,我们的气息漂浮在土地、空气、水中的时候。在那时候,我们的气息也不会与另外一些家族的人混在一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固然偏驳,但可以肯定的是,祖、父辈的样子已经被传了下来。这样子,有生理上的,也有心理上的,有有形的,也有无形的,我们这个家族,自祖父始,至那个八岁的小男童,以及那个九岁的小女孩,最初的样子一定都与他有关。   我知道,一个人的样子,整个家族的样子,有些是不会变的。一年,母亲带着我的小女儿回乡下老家,我的多年不见面的初中同学在车上看着小女儿的样子矢口喊出了我的名字。有时候,在乡下,常听到一些老太太们议论一些年轻人:你看,走势都和他爹一个样子。我突然想起丹纳说过的一句话:“只要拿一个相当优秀的艺术家的一件没有签名字的作品给内行去看,他差不多一定能说出作家来;如果他经验相当丰富,感觉相当灵敏,还能说出作品属于哪位作家的哪一个时期,属于作家的哪一个发展阶段。”是的,在我们的身上,一定被烙上了某种印记,我姑且把它叫做我们的记号。 有关他的本纪   我充满敬意地想,我可以为他写本纪了。   他的身份。他是农民,一个地道的农民,终生与土地为伴,终日劳作,披星戴月。他是我祖父的父亲,父亲的祖父,我的曾祖父,小女儿与小侄子的高祖父。祖父是他的四子。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早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家庭。他兄弟三人,他为长。生子五,四男一女,三子年轻时出走,下落不明。生孙四,男女各二,一男孙一女孙中年亡。重孙二,皆书生。玄孙二,男女各一。   他的传承。他把他的近乎苛刻的勤劳,他把他的有些吝啬的节俭传了下来。在我的祖父身上,我看到的是近乎吝啬的节俭,那是窘迫生活所致,如每有客人来临,若住下吃饭时,祖父脸上便会骤然挂满冰霜;他把他的几乎近于苛刻的勤劳给了父亲,如父亲以近六十岁的年龄如同年轻人一样整日泡在土地上侍弄属于自己的庄稼,那是对土地、对劳动、对收获的热爱。至于我一代,已经不事农桑,因缺少阳光照射而使得皮肤有些细、白,近女子;在书房里吟咏,在灯光下书写,可以被人称为书生,那是他所不曾想到的,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因此我虽然觉得背叛了他却没有感到丝毫愧疚。在天国里,他一定非常想见到他的可以称为书生的后辈,那是他的骄傲与自豪。他以为,他家族中的这荣耀在村子里是独一无二的,从他脸上溢着的灼灼的光中可以看到。他俨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地道而本分的农民。这是我仅知道的那扇木门里的秘密。这秘密,越来越多,并为我所永远无法知晓。我只能凭借着他对我暗中的示意去领会,去把握,那也是我所不能说出的。   他的性格。这是一个未知的领域,恐怕也是最为复杂的。我不能用想象他的样子的方法去回望。首先遇到的第一个困惑是祖父与父亲的性格就迥然不同,是祖父的性格接近他,还是父亲的性格接近他?而我的性格既有与祖父的相似的部分,也更有与父亲相似的部分。而我还想到了大祖父、二祖父,大祖父,热情,好酒,喜读书,有点懒,对我有些溺爱;二祖父,吝啬,节俭,我不太喜欢这个老头。性格,表现在一个人的为人处世中,表现在与周围的人的协调中,与自己身心的协调中。我比较喜欢父亲的性格,当然,那是在父亲与周围的协调中,而在自我的协调中,我却更倾向于祖父。哪一个属于他呢?是这些人的简单叠加,还是这些人的性格是他的性格的分裂?肯定不是。从父亲对他满怀深情的讲述里,我猜测,他是一个随和的乡下老头。他自身和谐,他与周边和谐,这可以看做是我对他的祝福。 有关他之后的事情   他之后,首先是他的子辈,即我的祖父辈,大多零零落落地与他中断了。   中断了的一。首先是我的三祖父。三祖父青年时期离家出走,就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家族中来,尽管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些传奇般的故事,但是我想,那也是一些无迹可循的事情,是村上人们饭后的谈资而已。   中断了的二。我的老姑母。老姑母是他唯一的女儿。老姑母青年时期出嫁,从此与这个家族的关系越来越远,最后,肯定会在某一处与他的家族的关系戛然而止。这样,他的家族里就可以不再提起我的这个老姑母了。   中断了的三。我的大祖父。大祖父与大祖母一辈子没有生养,也随着他们的离世中断了。实际上,早就中断了。   中断了的四。我的二祖父。二祖父去世有十余年了。二祖父有一子一女,女嫁走,与我们这个家族的关系与老姑母一样。但这个关系却被她提前结束了,她沉水而亡。那时,我只有十来岁。一子,我喊他栓亭大伯,一直光棍着。栓亭大伯死的时候,我七八岁的样子。栓亭大伯无妻无子,我为他扛的幡。栓亭大伯是喝药死的,可能是因为找不上媳妇吧。二祖父与这个家族的关系也中断了。   唯有祖父,在延续着他的家族。祖父,有一子一女。女,是我的姑姑,姑姑嫁走,与这个家族的关系也正在一点点远去着、模糊着,有一天也要断了的,只是时间问题。父亲有二子,我与弟弟。我有一女,从他的家族来看,我也要与他中断的;弟弟有一男,是他的家族的希望。   这样,他的身后是诸多的偶然或者意外,但也更加清晰。这就像一条河流自源头开始,有许多分支,到中游、下游的时候,又只剩下了主干河流。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偶然或者意外,在其他的家族中。他也体会过这样的偶然与意外,在以他为下游的家族中。他甚至在有着很多分支的河流上,在旁逸斜出的树枝上也见到了这样的偶然与意外。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象一下以他为源头的家族的偶然与意外,就猝然而去了,这也是一个偶然与意外。   在偶然与意外之后,便是那个八岁小男童的必然。从他至那个八岁的小男童,正正是五代,小男童就像一根独苗。这个八岁的小男童是否可以像他的高祖父那样另写一个家族的流向。我突然想起,村子里去世多年的辈哥,其实他的名字叫五辈,想来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的高祖父还在。这时我也刚好理解了在小女儿出生前,母亲还说她梦见的是个小男孩呢。小女儿出生之后,回到乡下老家,也只是家里的几个朋友看了看孩子就悄悄地了事。而那个八岁的小男童降生之后,回到乡下则是另一番景象了,村里的朋友凑了好几桌表示祝贺,满满的一屋子人。   他在太多的偶然与意外之后,终于等到了一个必然的结果。在那个小男童回到乡下老家时,在亲友们闹哄哄的祝贺里,在那个小男童一声高过一声的啼哭里,他老泪纵横。他觉得,他可以对得起列祖列宗了,然后,他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他在天国里睡着了。米开朗基罗在一个睡着的雕像的座上写道:“只要世上还有苦难与羞辱,睡眠是甜蜜的,要能成为顽石,那就更好。一无所见,一无所感,便是我的福气;因此别惊醒我。啊!说话轻些吧!”但,对他来说,并没有苦难,也没有羞辱,只是幸福,也只有幸福。 有关他最后的事情   关于他的故事,我所知道的大多与三祖父有关,但也只是点滴。三祖父新婚即离家出走,肯定伤透了他的心,那时候,他充满了对三祖父的恨。二十年前,关于三祖父的故事,是村上的美谈。在和爷爷、长增大爷他们的讲述里,三祖父是主角,只是偶尔才提及他,那也是为了讲述的方便而已。就像在那部由《西厢记》改编而来的电影《红娘》里,小姐莺莺只是个配角,小丫头红娘才是主角。   关于他的片言只语,是父亲告诉我的。他劳苦一生,最终还是倒在了自己的地里,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萝卜缨子。那时,他肯定什么也没来得及想,他只知道要薅地里的萝卜,萝卜长得很旺,得快点薅。父亲说,他当时在地里薅萝卜。那个时候,应该是秋天了。那应该是一幅很美的国画,天很高,青年河水蓝蓝的,天上的几朵云彩就映在河水里,河水有些微微的凉,除去几小块萝卜地里尚漾着深深的绿意之外,大地一片金黄,秋风吹过,是黄叶沙沙的响动。在青年河的秋天里,他感觉到自己有些累了,他把头稍稍地歪了过去,就永远地睡着了,甚至,连手中的萝卜缨子还没来得及扔掉。   这个乡下的老头,除去大地、庄稼、收获以外,很少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他也不会去想。这个乡下的老头,把他的内心埋藏得严严实实的,他只对土地、只对劳动迷恋。当我用笔把他写在纸上的时候,我发现,我正在一点点地远离开他,离开他的身份越来越远。我觉得,他正在那一扇又厚又黑的大木门后面看着我,他实在太爱我,他原谅我所有的错误。   我小时候经常在他去世时的那片土地上玩耍。在青年河边上的那片土地,后面树木丛生,前面视野开阔,确实是个好地方。最后,他也住在了那里,但后来,听说,为青年河清淤的时候,又把他压在了河滩下。姑姑迷信,找人算了卦,说他的家族里出秀才,但得把他的坟从河滩里迁到河岸上来。父亲说是迷信,这么多年了,大家也记不得他的坟的具体位置了。姑姑的迷信就这么搁了下来。但我知道,在青年河滩上,前面是青年河水不息地东去,背面是绿树掩映,有阳光,有风声,有虫跳,有鸟飞。我想,这个老头能够听着青年河水汩汩的流动,与青年河肌肤相亲,一定是幸福的。阳光照耀着他的大木门,大树遮掩着他的大木门,河水从他的大木门前流过,风声在他的大木门前吹过,虫儿在他的大木门前跳跃,鸟儿在他的大木门前飞去,又飞来。唯有我,不知他的大木门在哪里,正用笔在纸上笨拙地写着他的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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