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关痛痒

　　“有些事看上去无关痛痒，想起来却令人绝望。”

　　妹妹记得，这句话是在姐姐家沙发上说的。

　　她俩是以姐妹相称的朋友。去掉一个数字的零头吧，妹妹比姐姐要年轻十岁。妹妹对姐姐立有一层心理上的依赖，常去姐姐家里享受亲情般的照顾。在姐姐家里坐着聊天是很舒服的，水果，瓜子，咖啡。待客的东西样样都有，连功夫茶那一套玩艺儿也摆在沙发前面的。 　　妹妹性格敏锐，朦胧地感觉到空间对人的心理作用，所以就想：人们会在幽闭的空间说悄悄话，而绝不可能在大街上自言自语。

　　妹妹想起自己当初那句煞有介事又莫名其妙的说到绝望的感慨，颇有些后悔自己说话大而不当。该不会让姐姐多心吧。姐姐不知道是针对谁的。妹妹其实自己也说不清这话是针对谁的。

　　“也许说的还是道德伦理的问题，让人不知所措，无法启齿，难以开口的，就是那样一种所谓的无物之阵。也许只是一种情绪化的表达，只是云淡风轻地说说而已。”妹妹心里想，瞬间就看到了自己的思想深处，但是她看不到生活的痛楚，“人家都说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也不能只是活在思想里面。思想就是牢笼。有人喜欢画地为牢。”

　　“灾难落到自己身上，都是无法想象的，整个人都成了旁观者，自己的命运成了别人的命运，你感觉不到悲惨，也感觉不到悲哀。”

　　“生活放到历史当中去看的时候，就会淡然些。我们现在不是好好地坐在这儿闲谈吗？” 　　“你尽可以去死，也尽可以去爱。哲学家说你反正都会后悔的。” 　　“尽可以去爱，但是却不可以随心所欲去表白爱。”

　　“只有作家有表白的特权。”

　　“哈哈。爱并非就是精神上的牵扯，多半只是生物属性的表现。不然怎么会有七年之痒呢？爱是随时间变浓，还是随时间变淡呢？” 　　“社会多复杂，情感就多复杂。这些真没法说。”

　　这位新结识的姐姐，单身多年，有年龄的优势，使得姐妹俩的谈话总是很投机。姐姐恬淡的心境，从容的生活，也给妹妹以深刻的影响。

　　她俩在一个叫“爱玉三十二年”的玉器店里说上话的，你来我往，几句话就成了朋友，并约定了最近的一个空闲时间去姐姐家拜访。时间、空间，都可以附加给人某种神秘的力量。 　　姐姐常去古城北街“爱玉”这家小巧而典雅的玉器店喝茶，着装仪态都十分讲究，如果面对店门坐到茶桌前，一定有女主人的风度。玉店里的姐姐，落落大方，热情爽朗，隐隐有侠女风范，一下子就征服了妹妹。姐姐说曾经在网上搜索过本城的女作家，所以乍一见了妹妹就试探地说：“我就感觉你似曾相识。”妹妹立即被捧晕了：“亦姐亦母的忘年交朋友看上去多么美好温暖啊。”

　　姐妹俩那天彼此留下电话。半个月过去之后，妹妹才想起这个有故事的姐姐，便主动打电话，把自己和几本“拙作”当作礼物送上门去了。

　　几乎要穿过整个城市，才能抵达城市另一端的姐姐家。姐姐住的楼层是最理想的，不高不低在三楼。门外的鞋柜比对门那家的整洁干净，颇能给人好感。敲开防盗门进入屋内，客厅餐厅老式的黄木家具泛着橙色的光。在这样一袭暖色调中，妹妹有一种穿越之感。她的心被姐姐的故事浮起来，在想象中的各种空间里行走，在充满悲伤的旧日时光里游荡。

　　女人都是天生的哲学家。妹妹操起了哲学家的腔调，用一句总结性的话，来应和姐姐的宿命论腔调：“家中的那些个小事情，对于婚姻却是要命的。”

　　“人都要过感情的那一关啊！我就是在一本书《知音》上面看到一个女明星的多次婚姻，才会有后面的失败婚姻。这种心理创伤无法为外人道呀。什么开卷有益啊，都是对没脑子的人说的。”
“明星都有貌又有钱，她们当然不会缺少追求者啊！想结多少次婚都不成问题。”

　　有过丈夫有了孩子，而今天依然独居，这是姐姐受宿命论影响的人生。生活的列车轰轰烈烈地行驶着，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脱轨呢？姐姐已经从医院退休了，孩子结婚后，独居多年倒是过得自由自在。 　　妹妹也与姐姐交换了自己的秘密。她说自己的婚姻是平淡的，为了要个孩子而结婚，然后为了孩子的幸福而维持婚姻。妹妹说：

　　“不高不低的中产阶级生活，这就是上帝给不相信爱情的人的福报。他总说我从来就看不起他。他这么主观，我只有忿忿然。男人爱演戏，从奴隶到将军，从态度到方法上看都是投机主义。” 　　“那是男人在撒娇啊，你对他好点呗。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公平。婚姻都不容易。当然离婚容易。离婚足以打败一切理想主义者。只是离了婚就再也没有热情去恋爱了。”姐姐劝道。 　　“你也人到中年了，折腾不起的，”姐姐看着窗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男人喜欢自由，不喜欢女人绕舌。老母亲也不敢对他指手画脚。自古以来就是男尊女卑。男人在女人面前，有优越感，又有权威感。女人千万不要去挑战男人的权威。” 　　这无疑是密友之间推心置腹的话，妹妹心领神会，心怀感激，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姐姐，好像面前是一尊圣母像。

　　姐姐示意妹妹趁热喝面前的咖啡。妹妹左手拈起勺子，把瓷碗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姐姐的眼光忽然转向小女人的脚。妹妹的脚背在无意识地绞缠揉搓。 　　“你有脚病吧？一个女人，一个知识分子，一双粉腿伤痕累累，让人怎么看呢？赶紧治，我给你说一个方儿。”姐姐笑笑地说。妹妹才想起姐姐曾经是大医院的检验科医生。

　　医生姐姐的话，当时确实像冰水一样，浇了妹妹一个措手不及。只有跟细菌作战的人，才知道细菌的可怕。医生是悲天悯人啊，嘲讽的语气里其实是一副热心肠。 　　妹妹难为情地说：“真是专业眼光啊！小腿，脚趾，局部奇痒，有时候把皮肤都搓破。” 　　妹妹不好意思收回脚，只好低头看腿。腿上没有丝袜，两条血红的指印裸露在长裙外。

　　妹妹没有表示感谢，也没有表示不满。只安安静静地听着，按捺住心里的不快，表情尽量平和。母亲没在身边，妹妹感觉从来没有人这样不客气地跟自己说过话。

　　“朋友之间才不用什么客气吧。而且她是权威啊。谁能够藐视权威呢？”妹妹脸上堆笑地对自己说，“她年轻时代跟医院的细菌打交道，因此说话才有权威感。我能听出这种权威感。连一个女人也喜欢耍弄一下权威吧。”

　　“拿独蒜切片涂抹杀菌，再擦一层硫软膏。”医生姐姐的方子慷慨开出。

　　每天晚上，妹妹把腿脚放进洗脚水里烫着的时候，一股好闻的熟香，随着热气进入鼻腔。

　　有点醉人，那奇异的芳香，有一种原汁原味的食物清香。香气逼人，妹妹感到自己的胃，都得到了意外的满足。

　　香味当然不是人的肉香，是大蒜香。食物的气味瞬间把人送上天堂。她忍不住深吸两口气。

　　“空气里也有细菌的话，我早中了病毒了。”妹妹莫名其妙地想。妹妹知道自己是世上最无知的人，完全是个科盲，医学知识连赤脚医生也不如。承蒙老天厚爱，竟然能够没病没痛地活到这样一大把年纪。 　　“脚痒是怎么来的呢？” 　　照顾身体实在麻烦，总是令妹妹感到十分痛苦。她有时候表现得非常马虎，有时候表现得非常无能。她总是用思想败坏兴趣。想起这样一桩丢脸的灾难性事件，使得她不得不天天洗脚，天天擦药，妹妹总是后悔不迭，想要追根求源。

　　“为什么是我？”

　　这样一种不甘心的责难，不知道是向谁发出的。

　　“上帝啊，你就这样惩罚我吗？你就惩罚我吧。我认命了。”妹妹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无法把握，对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掌控。 　　“今天还要民众进行细菌战，这其实是社会医疗体制的不健全。生存的荒谬，还有更甚的吗？”妹妹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愤青。

　　“一定是哪一回在外面洗脚，”妹妹想，“或者是有一次泡温泉时，池子里面的小鱼儿，让我染上脚病的。原来也曾经痒过，也不知不觉地捱过去了。”

　　妹妹想起自己治脚病的过程。尝试过几种足浴粉，还是没有断根。 　　“还要把穿过的鞋袜丢掉，不然又会染上细菌的。”记得医生姐姐说过这样一个细节。

　　尽管有些舍不得，妹妹还是丢掉了一些穿过的鞋袜，买了些新的。可是脚痒还是没完全消除。有一个朋友倒是挺幸运的，洗了一次足浴粉就好了。

　　“细菌其实是跟清洁有关的。”妹妹想。她心里存不住事，一遇到麻烦就老想着那个麻烦。她试验过，只用热水清洁腿脚，好像也能杀死细菌。每天洗脚便不会痒，几天不洗就脚痒。她想，也许是皮肤变得娇气了，跟病菌没有什么关系。或许是抵抗力下降了吧。她去年还发现自己牡丹花粉过敏。过敏也是一件麻烦事。去医院检查就说要查过敏源，听说要经过几十道化验便罢手了。

　　“即便在脚痒难耐的时候，还不去反省自己的懒惰和无知，而完全把思想的矛头对准外部世界。这就是我整个生活的荒谬之处。”妹妹总会想，“我的思想没有让我变得更乐观，反而让我成了受雨的尘埃，毫无悬念地落到了生活的最低处。”

　　一失足成千古恨，岂止是在有了脚病之后，才有切肤之感！脚病可以从精神上拖垮一个人。她晚上洗脚，独蒜切片擦脚。擦脚擦药，只好在沙发上坐下来。于是晚上几个小时，差不多都消磨在电影上了。

　　故事实在是万能的。很少有人能够摆脱故事的吸引。从这个意义上讲，洗脚消耗掉的时间也许并不是毫无意义，她至少充实了大脑，或更培养了思想力，也未可知。

　　《刑侦队》一开始就死人了，而且死的是一个穿超短裙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是死于他杀，是被电信诈骗而坠楼自杀的。紧接着，一个男人被电信诈骗而绑架报复。再接下来，成立专案组，侦破两起案件。在侦破的过程中，死人的事情还在发生。观众真是欲罢不能。小说开篇死人是套路。因为死人对于抓住观众特别有效。悬念的手法听过不少，恐怕直接死人的手法还是最有效。《刑侦队》给她这个故事迷，上了生动的一课。 　　又看了《催眠大师》。这个电影的名字也抓心。没有开篇死人，但是电影开篇里的两个活人，却在用感情和鲜血为故事里插叙的两个死人赎罪。

　　在电影里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生，妹妹渐渐放下了心灵上的重负，她摩挲着自己的腿脚，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哪一种状态的人生，才是好的人生呢？不知足的人生，还是知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