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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沦陷

2020-10-20抒情散文薛暮冬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春天的苏州,在如梦幻般的苏州,我不止一次地幻想持唐朝的票根,步入枫桥的夜船,与张继把酒言欢,千觞不醉;或与唐伯虎一起引吭高歌,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却梦破姑苏。几近失望时,听说苏州有山塘,无限好风光。于是,我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春天的苏州,在如梦幻般的苏州,我不止一次地幻想持唐朝的票根,步入枫桥的夜船,与张继把酒言欢,千觞不醉;或与唐伯虎一起引吭高歌,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却梦破姑苏。几近失望时,听说苏州有山塘,无限好风光。于是,我又一往情深地步入了七里山塘。据说,山塘街是白居易下令修建的,已历经一千多年的沧桑。据说,阊门是人间红尘,诱惑如花一样朵朵盛开;虎丘是莲花佛国,立地便可以成佛。也许做人太累,所以我曾经想过成佛;也许成佛太苦,所以,在这个春天,在山塘,我决定认认真真依旧做人。   果然,在七里山塘,春花,春月,春人,春情,全部都沦陷其中而不想自拔。那些隐逸的古寺。那些临河翘角的飞檐。那些漫不经心飘扬的酒幡。似乎这就是全部沦陷的理由。这时候我是平静的。我怀着温暖的心情沦陷于盈盈的碧水,和半圮的石桥旁,沦陷于伸入河中的石阶,和石板横陈的古街上。我总是自言自语,是什么教会了一个男人的慢?山塘七里弥弥绿,不见烟波见画桥。这个天堂里的街市,这个红尘中一二等的风流富贵之地,我没有理由不停留下匆匆的脚步。我沦陷在这里,如痴如醉。我再也无需聆听命运的敲门声。我再也无需像鸵鸟一样在自己的生命中疯狂地奔跑。楼阁临水而耸,亭榭寻波而卧,朱栏临渊而踞。我想,我已经成了山塘的一员。成了山塘的一棵树,一朵花,一片云。我没有理由不沦陷其中。如同一只失语的蝴蝶,在孤独的丝绸上失眠。   其实我是多么的幸运。我在这个热闹的人间已经存活了四十年。我在这个春天拥有了这天堂里的天堂。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露光重叠好。这是怎样一种视觉的盛筵?我流连于黛瓦粉墙,雕窗秀帘间;我沉吟于烟锁层楼,桃红柳绿中。和我一样沉默的河水,沦陷于胜影飘忽的幻象;和我一样在着的的红桥,沦陷于一河易逝的岁月。尤其让我失语的是,从古戏台上一品竹笛飘出迂缓的曲调,在幽篁曲水间婉转,宛若天籁,一阕未已,一阕又起。也许,这便是我们集体沦陷的背景音乐吧。   不止我一个人沦陷在这古街的夜色里,沦陷在这历史旧梦的深处。那个女人,那个胸部很大的年青女人,倚靠在我不远处的通贵桥上,总是有意无意地看我一眼,粲然一笑,然后点点头。我有些恍惚起来。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美女却已款款地走到我身边,说说话,好吗?还未等我表态,美女像老情人似的挨着我站在我旁边。我又看看她,她确实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美女,而且是那种欲望气息强烈的美女。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见四下无人,她忽然将双手吊在了我脖子上。我顺手也把她抱住了。她的两个乳房就挤在了我的胸部,一跳一跳的。我低头刚要吻她,她却把嘴唇挪开了。而且怪异地朝我笑了笑。她说,喜欢我吗?我支吾了一声。她说,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说,美女。她说,不全对,我是小姐。我说,你看起来如此清纯,不像。她说,快餐三百,包夜六百。我的心里有些失落。她仰面呼吸,在等我的决定,表情相当冷漠。因为大出意外,我抱着她的手即刻松了。我一直在想,啊,原来她是妓女,妓女原来是她。她撒娇说,快嘛,要不要吗?我怏怏地说,走吧,你走吧。   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偶然的幻觉,是我生命旅途中倏忽而过的风景。其实,在我转身的刹那,这一切都会羽化而去。来如惊鸿。去若翩影。如同我七岁时看到的那只翠鸟,我还没有来得及看见她的眼神,她就凌空而去。如同我刚才邂逅的那个风尘女子,低头的瞬间她就飘逝于苍茫红尘。现在,所有的人,忽然间就不翼而飞,只剩下我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呆立于度僧桥上南来北往的风中。
  但是,我依旧热爱沦陷。
  我曾经沦陷于阒无一人的竹林深处,沦陷于铺满落叶的岩扉松径。
  我亦曾经沦陷于一场又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中,沦陷于人行道上一幕又一幕花开花落的悲怆中。   而今晚,我决定沦陷为七里山塘的一粒尘埃,既不变大,也不变小。一粒尘埃,也有自己的心脏。站在普济桥上,我眼睁睁地看着望着我的月亮,沦落为另外一粒尘埃。   我也常常扪心自问,我为什么如此轻易的沦陷于一种意境之中。也许,这便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宿命。因为,无论我付出多少心血,想拽着自己的头发逃离这三千丈红尘,最终我仍然只能在所有的物象中辗转反侧。我就这样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氛围中颠沛流离,实际上我已经接受所有语言的慰抚;我沦陷于一个又一个场景,实际上我已经把所有的异乡当作自己的故乡。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是南唐后主的感喟,也是我们命运的另一种写真。   此刻,七里山塘静静地泊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形形色色的灯笼次第绽放,一泓曲水披上了五彩斑斓的幻影。我心中忽然生出无限忧伤来。忧伤于夜总会里吴娃双舞醉芙蓉,忧伤于酒吧里芙蓉泣露香兰笑,忧伤于面无表情的街树,忧伤于吴门烟水里再也不见大唐的渔火江枫。这一切都近在咫尺,却又是如此地遥远。是如此真实,又如此地令人沮丧。而我又不能不沦陷其中。我别无选择,在这个夜晚。生活在别处。这里是我的别处,然而,这是我要的生活吗?我的目光因此渐渐迟钝,倦怠,我的脸部没有了笑容,只剩下形而下的五官。我知道,其实真的江南早已湮灭,只剩字里行间的纸上思量。就如同我脚下的普济桥水,只在小院亭榭间,幽幽缭绕,柔肠百转。   现在,还剩下我。迟到的夜色,还有当年刘伯温设置的七狸,正在次第飞走。还有桥,它的小和旧,如同明月前身。它的寂和空,没有一,也没有二。为什么我要绕开我眼中的茫然?我要从迷蒙中醒来,睁开眼但不是为了看见自己的所在。尽管我现在沦陷于另一种绵软的疼痛,一种如春雨淅淅沥沥的疼痛,但是,我多么希望,我再度睁开眼的刹那,我能感受到一种清香远近闻,我能阅读到半塘桥外月初斜,我能聆听到雨打残荷的余音拂岸缠檐。我还能看见舞蹈的羽衣霓裳,听见快乐的呐喊和幸福的哭泣。甚至我能够目睹鲜花长满我的余生。这一切,再度成为山塘,更成为江南的底色。尽管历史的颓垣早就埋藏了吴宫的花草,喧嚣的市声早已淹没了深巷小镇中的吴声曼腔,然而,依旧有这山塘春水,这历史的恩泽从白居易的诗歌,和血管里流淌出来,流过元,流过明,流过清,永远流淌在这生生不息的都市,在七里山塘,在天堂里的天堂。   那时候,雨巷,蛙鸣,曲桥,吴语,七里山塘,红尘锦绣,又像白居易记忆中的江南一样,成为我暮年的另一种回味。只是没有人知道,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夜晚,我打江南走过。没有人知道,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我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在山塘,呢喃自语,七里山塘,锦绣绵长,流水萦伴,水碧天苍。水泛泛其见古意,阮琴鸣兮露酣畅。游人乐思留连望返,吟风痴而易居此乡。没有人知道,我就这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义无返顾地把自己运送到了我一个人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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