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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此心安处是吾乡

2020-09-17叙事散文巩敏
此心安处是吾乡女儿一边喝着我刚煮的“腊八粥”一边眨着亮洁的眼睛诵着童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女儿的童谣把我送回到遥远的故乡。“腊七腊八冻死‘王八’”,这是故乡的一句


此心安处是吾乡
女儿一边喝着我刚煮的“腊八粥”一边眨着亮洁的眼睛诵着童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
女儿的童谣把我送回到遥远的故乡。
“腊七腊八冻死‘王八’”,这是故乡的一句俗语。记忆中腊八左右天气真是奇冷无比,母亲亲手缝制的特厚级的棉袄、棉裤、“窝窝头”大棉鞋都抵不住那两日的寒冻。她在腊八的前几日就开始念叨了:青豆,黄豆,黑豆,红小豆,绿豆……一个小瓦罐一个小瓦罐地找,凑不齐就邻里之间相互调换。早上还没睁眼就闻到香香的粥味儿,放点儿白糖或红糖,津津有味地吸溜着,母亲则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看着。
女儿一声甜腻的“妈妈”把我从回忆里拽回,看着面前小小的她我才知道,那不是看,是欣赏是烙印,正如如今我眼里的她一样,那满嘴唇的粥迹不是邋遢而是亲爱,那一勺接一勺往小嘴里送的不是贪婪而是康健,我一边欣赏,一边往脑海中烙印着她的模样。
腊八除了粥,一定要做“腊八蒜”。那时我们村子里还有醋坊,打了醋来,洗净几个敞口玻璃瓶,一瓣瓣白净的蒜被放进去。看着蒜瓣沉浮翻腾,母亲就会喃喃,浸吧泡吧,腌吧熬吧,人这一辈子多像这‘腊八蒜’呀,刚出生时纯净如新雪,日晒风侵寒暑相移就起皱了就有颜色了,也就浸出香味儿了。
“腊八蒜”出香味儿的时候也就到年根儿了。“二十三糖瓜粘”,要给灶王爷嘴上抹糖了,这时村里每家小卖部里都有了糖瓜球和裹了芝麻的糖瓜条,咬一口拉出长长的丝,再咬一口牢牢地粘在了牙齿上。我们边吃边笑中,炕头的面已发好,一大盆,母亲让我们找来红纸(那时乡下还没食品红)撕成小块儿,用凉水泡在碗里。大而厚实的案板,母亲卷了袖子,面团像白云一样在她瘦弱但有劲的臂掌里云卷云舒。灶膛里的柴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着,橙红橙红的火舌争先恐后从火口窜向锅底穿过炕洞再冲出烟囱,那个时节几乎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是一样的炊烟,先浓后淡从容地婀娜地不紧不慢地升腾,最后与天相接。炊烟升腾中,水沸了,加了碱面或小苏打的面团也二次醒发好了,母亲揪了一个个大面剂子,这是大馍。还有“枣山”,面条被搓成一个个长条,一条向左蜷曲另一个向右蜷曲,然后靠拢在一起用筷子从中间一夹,“枣山”成形了,把泡发好的红枣点缀其上,拿了篦子,上锅。母亲叮嘱着,十五分钟啊。时间到了,母亲蘸满白面的双手拿两根长筷子,在厚厚的铝锅盖上重重的敲击两下,嘴里欢快地念叨着“爆”,我们也跟着起哄,“爆”!锅盖一掀,白生生暄腾腾的大馍和“枣山”爆开了花儿,像它们也知道要笑着欢送灶王爷去天界一样。该我们上场了,我和妹妹拿了筷子,筷子尖儿蘸了泡好的红纸汁,在每一个馍的正中间点一个红点,点了红点的馍就像旧时年画上的白白胖胖的福娃一样喜人。真馋人哪,母亲看着我们直勾勾的眼神,神秘又严肃地说,贡了才能吃,要不“爷爷”(故乡对灶王爷等众神仙的统称)掐鼻子呢。似信非信似懂非懂中,学着母亲的样子跪拜。
过了二十三,打扫房子清洁衣物则随便哪一天都可以了——故乡有乡俗灶王爷没上天以前清扫房屋要挑日子才行。母亲围了头巾,父亲也扎了毛巾,找了长长的竿儿,把笤帚绑在顶端,屋顶墙面平柜底下炕席底下都要彻底地清扫。每年的清扫中总有好多的旧物件被扔掉,它们一直被弃置在犄角旮旯,总以为有一天可以用得着,可是一直也没用。现在流行一个词叫“断舍离”,我们祖上或许想不到今人会创造出这个词来,但春节前扫尘除旧的仪式其实一直就在诠释着它。一个上午甚至整整一天的辛苦,蛛丝儿去掉了,积尘扫除了,窗明几净,心也敞亮了。
这之后的几天里,是父亲帮村人写春联的时候了,他的毛笔字苍劲有力凤舞龙飞,上下三村都知道。往往是早饭还没有吃完,乡亲们就腋窝底下夹了一叠一叠的红纸来家了,“老哥啊,这对联还得是你给咱写啊”,一支“金版纳”或“蝴蝶泉”牌烟卷递了过来,在“哧”的一声划火柴的声音里,父亲和乡邻就在一团团的烟雾中寒喧。邻里走后父亲在浅浅的砚台里加了墨汁,研墨、蘸笔,起落之间,一副副春联已写好:劳动致富人添喜,勤俭持家春增辉;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民安国泰逢盛世,风调雨顺颂年华……现在摆在我案头的那本1970年出版的《对联集锦》上星星点点的墨迹里藏着父亲伏案挥笔的高大身影。不用一天,大衣柜顶上、箱子盖上、炕上、写字台上、地上全是春联,我就念啊认啊。这些让我对如今满大街电脑打印的洒金的炫丽的春联丝毫提不起兴趣,但一看到谁家门上手写的春联,我会不由自主地止步,哪怕那一看就是稚嫩的初学孩童的笔迹,因为那字迹里留存有手掌的温度和传统的年的味道。
春联写完了,“除夕”来临了,年三十的下午父母出来进去从地窖里取出白菜,剥好大葱,家家户户传来了“咚咚咚咚”剁肉馅儿的声音。父亲擀皮儿,母亲包馅,我和妹妹码好,再大一点,我们可以上手了,父亲就靠着被子斜躺着看我们包。包好饺子,“春晚”也在望眼欲穿里开始了,14寸的“北京牌”黑白电视机,屋顶上是自己做的铝丝天线,信号不好时“雪花点”出现了,全家人的笑声就弥漫在这“雪花点”里。父亲则边看电视边收拾二哥从水库里钓来的鱼,剖去内脏,去鳞,正反面用刀划两三下,盐葱花姜沫塞在肚子里,抹在鱼身上,不大一会儿,满屋子喷香喷香的味儿。父亲说今晚蒸好,明早一加热就行了,我就信了。一年难得吃一回鱼,看看蒸鱼的锅,看看“春晚”,强迫自己把口水咽了下去。梦里啊就是那鱼,早上起来鱼不见了只剩了鱼头和鱼刺,原来二哥等我们都睡着以后,把鱼全吃了。谁让鱼是二哥钓的呢。这以后多么稀罕的鱼肉都没小时候那么勾动味蕾了。
想念鱼的间隙,窗外传来了“唰唰唰”扫院子的声音,冰窗花冻得结结实实,撩了窗帘,手压在玻璃上,透心的冰凉,一小片清晰中,是大哥挥舞着大扫帚在扫着屋檐院落。扫完院子,旺火点了起来,鞭炮响了起来,仿佛是商量好似的整个村子在一瞬间都是“二踢脚”的声音,砰——啪——砰——啪……
年来了。
而今,我的父母都已作古,种种美好沉沉想念都只能靠记忆和这稚拙的文字来寄托。多年来漂泊异乡又嫁在他乡,泪湿襟衫处总是对故乡和双亲的怀恋,尤其是举家欢庆盼团圆的年根儿的时候。
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他轻触我微耸的肩膀,“今年我们回你老家过年”。我感激他对我理解,也期盼着春节乘风快快到来,好让我快马加鞭飞奔到故乡的怀里——那红的土黄的土的大山,那还没看见就内心澎湃激动不已的村口,那曾经流过汗洒过泪的土地,那呓语时都在讲的乡音,那血脉至亲的家人,那被父母使用了、抚摸了一辈子的农具和家具,还有我家那座早已不住人的老宅的斑驳腐朽的大街门……
但,我已在异乡十多年,这十多年的岁月里他待我一如初见,他的家人也对我很好,这里的风土人情我也早已熟悉。离开并不意味着遗忘,相思不一定非要靠近,人不能总沉沦在回忆里,就让我像每一个远离故土的人一样在这的乡思中守着身边的人一起迎接新春的到来吧。
于是,我转身,“笑时犹带岭梅香”,轻轻地对他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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