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入血脉的寒秋

　　　　　切入血脉的寒秋



　　戊子年初秋，山间的乡村也异样的燥热。


　　八月二十七日，是弟弟建房的起工之日，照例宴请了许多亲戚邻里。吃过中饭已两点半，该回家了，猛然想起孤零零的父亲还在老屋的躺椅上，得和他招呼一声。父亲见我要回去，忙抓着扶手用力坐起，细碎的唠叨透着难舍与不安。

　　父亲是盼我常在身边的，抑或隔三差五的来瞧瞧。以前大多来去匆匆，这次在老家很住了几天，缘于建房平地基人手不够，我又正好闲着。本来，父亲现安身的三片老屋一并拆除，怎奈父亲不肯搬到空闲的邻家去。父亲不搬是有理由的，他怕自己万一接不上那口气，不但邻里晦气，就连自家的门头也摸不着。没办法，弟弟只拆锯了老木屋的过半，打算等旁边新房建成后，再将父亲安顿进去，拆除剩下的部分。

　　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前个把月，父亲偶尔也能凭借拐杖到户外蹒跚蹓跶。自从拆房到现在二十多天了，父亲却从没迈出过大门半步。老木屋是上世纪饥荒年代父母手上赊欠盖起的，拆锯时，父亲只倚在侧门口默默地张望了几回，之后侧门就少有打开。弟弟疑父亲把他还结实的木屋拆了不高兴，特笑着试问，孰料是做儿的多虑。父亲是明智的，他是内疚儿子建房时，自己不能使上一点劲反而拖了后腿。说着念着，感慨的父亲竟悄悄抹起了眼泪。

　　老屋三片共有四间，左边，里外两间直通，盘有两眼弃用的柴灶；右边，父亲住在里间，弟与弟媳伴住在外间。昏暗中，目睹孤怜憔悴、每天只是守着儿孙端来一日三餐的父亲，愧疚的心头一片悲凉。

　　我和父亲聊着，又担心赶不上末班车，只得依依道别，说过些天再来。父亲对过些天问了又问，显然是很在意的，说不定他会应着许诺掐等着某个暖心的时刻，但对于我，往往是个不定数。父亲被我说得有些触动，顿时又怨恨起自己的怪病来，说这样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一阵哽咽，婆娑的浊泪又来了，慌忙用毛巾笨拙地擦拭。我隐觉血脉的胀痛，不得不佯装镇定，一遍又一遍地慰藉着父亲。

　　父亲的病拐了弯，患的是肺心病，稍一走动呼吸便异常地艰难。那上气不接下气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生命随时可能终结，每天非得按时服用四五种药丸来维系，并且十天半月还得连着挂几日点滴，捎注肌体微弱的防御。父亲今年七十六岁，瘦得着实吓人，与吸毒者后期没什么两样，大腿充其量有常人胳膊粗，身上的肉差不多快耗尽了，外表尽是皱皮露骨，脚板已浮肿。原先，每餐一碗面条或稀饭使着筷子好歹可对付，近来面对半碗稀饭，父亲还得轻抖着金属汤匙细细地咽着。食量的锐减，导致抵抗力越来越差，而天气的骤冷骤热又极易诱发感染，所以很多时候，我总在电话里督促提醒难免疏漏的父亲。

　　九月十四日，是中秋节，上午我赶到老家。静静地，父亲依旧在老屋的躺椅上，蜡黄的脸衬着茫然的眼神，几丝久违的笑意，在我叫唤中荡漾开来。父亲是孤独的，母亲是劳禄的。最近几年，弟和弟媳长期在外打工，照料父亲的重担全落在羸弱的母亲身上。今年弟弟儿子高考失利，又不愿重读，于是弟和弟媳干脆回家建房。前几天，弟弟带着儿子又到上海去了，留下弟媳在家全权料理石匠木匠。


　　父亲渐渐没了食欲。中午和晚上，象征性地盛了半碗水煮饭，也只勉强过半下肚，爱吃的肥肉和辣味，因病情和肠胃不好又不敢多吃。清凉的夜晚，就着明月果茶，父亲也没能和我们坐在一起，仅仅瞅着两颗剥好的板栗和三四粒葡萄，父亲竟然心满意足！以往，父亲喜欢啃些零食，如今，面对果饼逐渐挑剔疏远，想吃荔枝什么的，买来放到嘴边又觉索然无味。由支气管炎到肺炎，从肺气肿到肺心病，父亲被折磨了近二十年，而年复一年的冬天，又是个严峻的考验。


　　一直以来，父亲是没过上好日子的。出生于兵荒马乱的年代。年壮时为拉扯大三儿一女，一年到头忙死累活，赚的是可恶的生产队可怜的几个工分，就是分田到户，父亲也是放下柴刀便扛起锄头。寒冬腊月，在农村那是修养生息的闲季，可六十多岁的父亲硬是不顾劝阻，起早贪黑走村串户去赚几个做米糖的钱。父亲俭节有些过头，生活好转些，两三年也难得添件新衣，以至中年时小毛小病的感冒从不抓药忌口，这样在“王烟蔸”的熏陶下发展到今天。要不是后来咳得利害，加之医生不客气的劝教，父亲才万不得已把烟给戒了。

　　在儿女心中，母亲总是任劳任怨的温顺，而父亲的吃苦耐劳，伴随的是火辣辣的脾气。成年前包括母亲我们都很怵他，一有过失或偷懒，就会招来父亲的责骂。在之乎者也的学堂混过一年的父亲，不知道宽容教导，也许沉重生存压力下的劳累，拨长了他的暴烈。只是随着岁月的风化和病痛的消磨，父亲才逐渐有所改变。

　　转眼国庆节到了，早上起来感觉丝丝的秋寒，想必父亲是敏感的，今天我得去看看。正沉思着，突然，妹妹从老家打来电话，说父亲的病更利害了，两天没吃什么，昨晚她和母亲一眼没合。我急忙坐车赶到老家。这一回，削瘦的父亲没在躺椅上，床边微隆的棉被下，纹丝不动地侧卧着父亲。我走过去俯身轻轻地唤了二声，父亲苍白无神的脸略转安详，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微微摆了摆，希冀的目光透过浸白的双唇无力道，你来了。轻轻的简短的一句问候，存积的是父亲久久期盼。我静立床前。

　　父亲一边一张一合地匀着呼吸，一边断断续续地倾诉，双腿不能移动，胸部憋促闷热……要我帮他摸拍。把捏父亲的脉膊竟达一百二十次之多，足见心肺负荷的艰难。我扶父亲坐起，摸及他肋骨暴突的胸背，汩汩的凄凉瞬即导入我的全身，我隔着棉被小心地给父亲拍着。妹妹这两天也是这样做的。摸拍起不了什么作用，更多的是给父亲一种贴心的宽慰。昨天，一直跟踪治疗的医生来瞧过，连注射的药剂都不太敢用，委婉地作了交待。我问父亲想吃什么，父亲不屑，只一味地摇头。后来在我劝导下买来两瓶小酸奶，胸的促热致使父亲执意要吃冷的，我解释没有依他，用开水温了一温，在我的扶持下，父亲侧躺着用吸管迈力地吸了几口。好酸，父亲厌味地说。

　　中午，端来用豆腐煮的半碗饭。看在我恭敬耐心左右帮衬的份上，父亲强打精神坐于床沿，自主地用汤匙细细地理着仅有的一点饭菜，慢慢地送到毫不领情的口中，味同嚼蜡地灌咽着，也只坚持了三五个回合。约摸一支烟的工夫，父亲呻呤挺不住，吩咐我拿药倒水：甘草片四粒，氯喘片三粒，氨茶碱两粒，强的松三粒。父亲是个药灌子，即便药方常有更换，但对年高病重斗大的字仅识几个的父亲来说，药名、数量和吃的时间始终牢记于心。强的松是激素类药物，长期服用易内分泌失调，医生叮嘱不得已才吃。早在二00三年腊月，父亲呼吸一度快休克，也是凭着一针药剂和几粒强的松缓过神来。从此，父亲视强的松如一根救命草，每天必吃，已一年多了。父亲耷拉的神态端坐于床，循着两粒一口水的原则，认真有序地将手心上一小堆药丸吞下。躺下后，父亲清静了一段时间。

　　下午，我陪着父亲，偶尔到旁边新房工地看看，父亲怨着叫我别走开，和他说说话。晚饭，我试问父亲想吃什么，父亲随即勿用置疑地说，什么也不要，别拿来。

　　夜晚，我实在挺不住，躺在父亲的前间。父亲仍整夜不眠，表情痛苦烦躁，每隔二三十分钟唤我一次。倒水、温酸奶、扶坐片刻、摸拍胸背，脉膊仍跳很快，有时我干脆披着线毯守在他身边。我有些烦，父亲不满地嘀咕着。其间两次我搀抱父亲小便，后一次少许撒在裤子上，急着要我给换了。迷茫中，父亲两次提及在上海的弟弟，我郑重告之，正在回家的路上，天亮后就到。

　　第二天早上，饱受病磨的父亲心神越发烦乱，刚扶着躺下又唤着要坐起，辗转反侧着。父亲用手拍着床沿万般无奈地摇着头，痛惜道，唉，怎么办？我安抚，给药也不要，一时只剩满心的悔恨。早餐，我打了半碗淡淡的稀饭，父亲本不想吃，转而提出不要加糖。父亲对糖偏爱有加 ，往常一碗稀饭添两三汤匙满糖总嫌不甜，这一次，意外的却不要了！我想扶他坐起，父亲摆手拒绝，轻飘飘地说只要米汤。我用金属汤匙小心地冷却递送，父亲勉意地装着、咽着。凝望苍凉如履薄冰的父亲，一股心酸油然升起。

　　九点多钟，弟弟带着儿子终于火火地赶了回来。迷糊中，闻听呼唤的父亲，抬眼审视着突然站在跟前的弟弟，良久后如梦初醒，随之一连串细嚼慢咽地诉说。在我们三兄弟中，父母与弟弟关系最融洽，弟媳又厚道，因而一直跟着弟弟过日子；我虽只在四十五里外，想来多看看父亲，疑虑的老婆又疙疙瘩瘩；老兄与父母虽同一个村子，却行同路人，有两次气得父母差点上法院解除关系。兄是个缺脑筋的人，结婚生子后，不知从那年起悄悄被嫂同化，与父母不因七冤八仇，蜕变得这样精刮冷漠无情！父母年迈，一年四季的口粮颗粒也不给，和亲舅也断了来往，单其长大后的两儿一女，见了爷爷奶奶也没个称呼。到这个份上的儿子左邻右村绝没有第二个！这不，听说父亲病的不行，连村人都陆续前来探望，可作为长子的他，到昨天下午还是被村人指说后，才装模作样地来看了一眼，不痛不痒地问了两句。

　　十一点，父亲在煎熬中挣扎，不时地呻呤叫唤，犹如独自在荆棘中爬行。人来到世上是受苦的。我和弟妹在不安中守侯着，间歇地为父亲翻身、扶坐或摸拍，酸楚地回味操劳的父亲给我们爱的印记。

　　挨过中午一点，妹妹端来小半碗去了油星的鸭汤。父亲双手支撑着极度虚弱的身躯靠坐着，毕恭毕敬地抿吸着妹妹用汤匙送到嘴边的汤汁，咂着双唇颇感意味地说，吃是好吃，就怕拉肚子。妹说不要紧又喂了几口。躺下，七八分钟后，父亲急用手示意胸部疼痛难当，妹一人紧张尽心的摸拍着。不久，喉中阻着一口痰想咳出，又使不上力。我吃过饭刚来一会儿，只见父亲伸手在跟前摸了摸，极为平静地说，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那情形仿佛孩童时，父亲蒙眼和我们做游戏。我顿感不妙忙应了一声，迎过去低头一瞧，完了！但见父亲不停地摇着头，眼珠呆滞，其手若有若无地指着胸膛，摸一下脉膊已细弱无力，岂知刚才的言语是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我慌神地攥着父亲的手，霎时失控地哭唤着，声音由小渐大。妹妹摸拍着父亲跟着决堤地哭喊。弟弟及家人闻讯跑来。拥挤的房内呼天呛地断肠声一片……渐行渐远的父亲，凭着牵筋溶髓音色的呼喊，在弥留之际还会微微地点头应着，但千言万语也无法让赶往天堂的父亲滞留片刻。老兄在弟弟的儿子跑了两趟后方慢悠悠地过来，气极之中被我狠狠地训斥了两句。稍后，父亲唇齿紧闭，双眼慢慢合拢，冰凉的脉膊难感起伏。下午两点整，父亲走完了勤劳困苦的一生。

　　只是瞬间，几重天就阻隔在，原本血肉相连近在咫尺的父子之间！

　　没曾料到，新房还没落成，父亲这么快就走了，弟弟悲痛地瘫坐在地上，二三个小时号啕大哭，任凭他人顺反规劝。妹妹茫然无忌地拍打着父亲，泪尽嗓哑。母亲数落地哭着，前前后后伺候这么多年，临走之前夫妻一场，没有半句话交待。我则只是流着泪挂着鼻涕地抽泣。老兄一直处变不惊，表现得出奇地冷静。小辈们虔诚地跪着，一边伤怀地尖扯着嗓子，一边将对折的草纸添加到通旺的火堆上。

　　三天后，净身更衣入殓。我们做儿的先后跪着，用吹吹打打从村口小河里买来的清水，为别离的父亲作由头到脚最后的洗礼，为曾经无数次爱抚我们的父亲作唯一一次反哺。触摸瘦骨嶙峋永远消失知觉的父亲，我的泪又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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