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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作为一只羊的幸福与忧伤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作为一只羊,你知道该有多幸福。 村子里的人早出晚归,踩着露珠散去的光芒出门,又披着潮湿的星光原路返回。从村里到村外有多远,谁都可以清楚地报出步数——毕竟走了许多年,闭着眼睛也能摸到熟悉的床沿,然后卷起一枝烟,等女人糯糯的一声唤,以一顿了了草
  
  作为一只羊,你知道该有多幸福。
  村子里的人早出晚归,踩着露珠散去的光芒出门,又披着潮湿的星光原路返回。从村里到村外有多远,谁都可以清楚地报出步数——毕竟走了许多年,闭着眼睛也能摸到熟悉的床沿,然后卷起一枝烟,等女人糯糯的一声唤,以一顿了了草草的晚餐结束一天的光阴。
  羊呢,可不想这些。天亮了,等着主人打开栅栏,昨夜睡躺的干草还残留着体温。也许这一夜并不平静,东家的鸡叫,西家的狗咬,前院的李婆婆独自一个人带着孙子,夜里摸黑出去撒尿,崴了脚;后院的何翠英和村子里疯传在外又找了女人的李大军整整吵了一宿。这些,羊不管。人有人的活法,羊也有羊的姿态,只要看门的大白鹅一夜不叫,羊就庆幸又度过了一个平安之夜。
  醒来的羊,并不需要洗洗涮涮,知道女主人会过日子,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往盆子里一倒,暂且填充一下反刍空了的肚皮。有的羊竟干净的要命,左看右看,看身上的哪一小片毛有点不顺,就在栅栏上蹭蹭,而后,咩咩叫了两声,算是清清嗓子。看天气还不错,悠闲地走出院门,直奔那片熟悉的老河滩。
  老河滩到底有多大岁数了,已无从查证,打从六爷的六爷那年逃荒来到这里,就听见前面传来汩汩的水流声。那时的水好大,六爷的六爷往返好几次,才将六爷的六奶和六爷的爹背着泅过河去,还差点丢了小命。六爷说到这里打了一个冷战,说也许是这里,也许是那里,或者是一只羊正伸长了脖子正在眺望春天的地方。“看你奶奶个爪,还不好好吃草。”一声鞭哨,六爷的羊群无比安静,只听见轻轻,轻轻,羊啃草的声音,像河面上掠过一阵轻飏的风。
  日子或长或短,羊也不管。一大清早,露水还未散去,羊们就相互依偎在霞光底下等待,等那轮一开始就通红的火轮子,一跳,一跳,窜上树梢。青草的叶子已被昨夜的野风夜露洗刷干净。也不用手把手地辅导,一只小羊羔跪在母羊身下,嘬了几天奶就认识了老河滩上的很多草。蕺菜的叶子嫩,阳春三月口感也好,可别在五月还执拗地奔向一片看似青青的刺老牙,已经老棒的锯齿状的叶片会划破小羊稚嫩的嘴唇。设若兴起,一只小的羊更是忘乎所以,在宽敞的老河滩上追蜂觅蝶。年纪稍大一点的并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撮青草,老河湾早已细得不成样子,成了一条纤细的小河,一湾清水,却依旧淙淙流淌。
  村子里的人们依旧焦躁,火急火燎地经过老河滩上唯一的那座小桥,在村子与庄稼地之间来来回回,种了啥,收了啥,淌了多少汗,又流了多少泪,羊只装没看见。——看见又能怎么样呢,一只羊的一生本来就这样简单,不用谁启蒙,也不用像牛一样被鞭子所驱赶,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换来些须的收成。他们只会目送着远去,渐行渐远隐入一片茂密庄稼地的主人,报以一缕忧伤的眼神。或许下辈子,真的有羊愿意化身为人,脚步匆匆,神色疲倦,看庄稼地到底是一片怎样繁忙的景象;或许,羊们根本还想来世依旧为羊,没有狗的奉承,没有鸡的殷勤,只贪恋一把青草,和老河滩上安静的时光。
  ——轻轻去,轻轻回,像村庄上空最洁白的那片云。
  很不凑巧,繁衍在老河滩两岸的村庄太过稠密,且有一种恶习(请原谅,此时的我不得不和羊站在一起)——吃羊。他们辛勤而忙碌地在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上生活着,那条有着极高象征的大河于上游的某处甩了一下尾巴,从此,只留下细细的一脉蜿蜒地流淌,滋润着贫瘠的土地,浇灌着焦渴的灵魂。也许,当六爷的六爷在河对岸就决定扎根之后,种上一片粮食,极需要一只羊来陪伴单调的时光。平原上的羊,已经失去了野羚的机敏,短短的双耳只在惊吓后才猛然竖立,余下的时间掩盖着听觉,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并不为惯常的风吹草动而稍有警觉。
  有水,有光,有风吹过的土地啊,一个个庄户人家的后生,像一只只羊很容易成活。在田垄上,在老河滩上,甚至晚炊的灶火前,也能分娩一声声响亮的啼哭。这啼哭是那么纯净,与一只羔羊的破水而出竟毫无差别。但是,村子里的人不会和羊一样脆弱与温和,每年的春节前夕,家家都会支起一口大锅——那是一只成年羊的焚身之所。却代表着乡村的日子红红火火。
  鲁西南羊汤以汤浓味美著称于世。老去的黄河水,沉淀许多年,汲出来的水最适合熬煮本地土羊。那暖暖的一口,是游子梦里的相思。
  你看一只羊终于在深秋的路口停下脚步,老河滩上飘舞的树叶飞来卷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向。羊的目光很镇定,或者把怯懦已经放飞在秋日的风中。村子里的人来来往往,憔悴了容颜,蹒跚了脚步,他们赐予羊草,水与生命(或者反过来,是羊赐予了人食物,水与生命),驯养一只羊也像对庄稼那般忠诚,只为满足旺盛的血液,以期让血脉在空旷的老河滩上继续。
  泪水,我看见一只羊眼中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老河滩,滚落在枯黄的草叶上,滚落,在牧羊人清瘦的面颊上。原来,生活竟暗藏着诸般矛盾,生只为死,死又为生,哪怕曾经共沐过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
  一围羊圈,是村子里最简陋的风景。几快木板,一面土墙,围困着忧伤而美丽的光阴。我的那头羊走走停停,在娘苍老的指引下,不得不停泊在斑驳的老墙内——刀锋,冷寒;慈祥,温暖。陌生,无情;记忆,追抚。血肉,残局;泪水,哀恸。此时的我竟无以言表。也许明天或后天,当我风尘仆仆的姐妹兄弟欣然返乡,带着他乡的漂泊与劳顿,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羊的身躯。我的喉咙会有一种血脉的温度——软滑,绵甜,悠长,却隐含着怆然的泪光。
  那么,该怎样才好?
  我所走过的路,是羊支撑着单薄的肢体走过的路;羊所走过的路,是我梦里无数次亲吻的故乡。老河滩上依然有温暖的阳光,和风与细雨,老去的大河只留下浅浅的一脉,夜夜入梦,诉说着衷肠。或许,相望才是一种最贴切的姿态,一只羊忧伤而美丽的面孔,只为新生不为老去,只为怀念,而不为悲伤。
  羊,请紧贴我的胸膛。无论喜悲,你是我眼中滴落的泪水两行。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09-6-18 14:0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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