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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说去(二)之清明纪事

2020-09-24叙事散文忌轻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22 编辑

清明纪事
忌轻清明。 何谓清明?“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所以,“清明”本为二十四节气之一,为冬至后第106天。却因与寒食节相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22 编辑 <br /><br />清明纪事
忌轻


清明。 何谓清明?“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所以,“清明”本为二十四节气之一,为冬至后第106天。却因与寒食节相近,《唐书》记云:“寒食上墓”。又因寒食节影响逐渐消失,宋代之后,寒食扫墓之俗渐移至清明,清明节便由一个单纯的农业节气上升为重要的节日而赋予更深的内涵。范成大诗云:“洒洒沾巾雨,披披侧帽风。 花燃山色里,柳卧水声中。石马当道立,纸鸢鸣半空。墦间人散后,乌鸟正西东”。 道出了清明节的全部信息。今年清明因被国家正式确定为法定节日而倍受关注,也是对传统的尊重与回归。有许多优秀的传统习俗是应当予以倡导传承的,比如清明踏春郊游、植树插柳等等,只是现代人再无那份清闲与逸情了。 扫墓在我们老家叫上坟,是每年清明节的重要内容,是行孝的重要体现。工作以后,我便再没回老家扫过墓,属不孝子孙,但父母和长兄从未间断。我是家中老小,算不上什么角色,给祖上烧香磕头的事儿,有他们全顶了。
按照单位的安排,清明那天我陪领导下去调研,所在地正是老家。上午我们转了几个乡镇,定好下午继续调研。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到陪同的有些同志坐卧不宁,不时出去接电话,就连当地陪同的领导也一脸难色。一问才知道镇、村里的干部大多上山扫墓去了,很难找到人接待我们,他们自己也是定好了回去扫墓。最后还是领导一句话:算了吧,下午大家都休息吧。一句话举座欢颜,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开怀畅饮,临走时紧握双手,依依不舍的样子,就差折柳枝相赠了。而我也就有了一下午的时间,正好去父母那里看看。
父母已经从老家搬到县城来住好多年了,与家中老大住在一起。如果他们去扫墓的话,上午就应该回老家去了。敲门,母亲在家。这时才知道老家上坟扫墓的规矩:新丧亲人头三年上午上坟,之后便是下午上坟了。父亲和叔叔中午已经回了老家,给坟地的林木浇水,顺便看望在家留守的小叔,下午正等大哥赶回去。说话间,大哥已进家门,赶紧收拾东西,一车赶回老家去。
“芳草绿野恣行事,春入遥山碧四周”。四月的天气,已有了初夏的感觉。古人一提起清明总爱提到雨,“清明时节雨纷纷”、 “清明细雨催人哀”,但今年的清明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下午两点多的太阳俯视着万物,包括如蚁一般在山林里出没的扫墓人。大哥新换的奥迪A6车况极好,车内没有任何噪音,更听不到车外的声音,只看到窗外山川草木无声地游走。山路幽静而悠长,草木枯黄中泛出青的颜色,多情难奈的杂花已然缀满路边田野。路的两边便是大大小小的山地,投胎到山里来的麦苗非常争气地窜出老高,生机昂然地随风飘展。一只雏鹰在山顶间盘旋,远近的山石在的阳光里透出青白的光,掩映在一片片翠柏丛里。
随着老家的迫近,故乡的记忆一点点在心底泛起,如一张沉在水底的网慢慢浮出水面,驱散沉醉而麻木的困意。老家是个四面环山的小村落,仅一条蜿蜒山路与外界相接。就这条山路,上学时不知走过多少遍,无雨的日子坑洼不平,有雨的日子就完全成一条泥龙。来来回回多少年,风风雨雨多少艰辛与无奈。少年时代的生活是清贫而脆弱的,但更多是真挚而纯美的回味。我们曾多少次爬上四周的山林,坐在日头即将沉没的山顶,迎着晚来的山风,看着谁家大人在院子里劳作,小孩在院子里玩耍,两只小狗为了什么将要反目成仇;着缕缕炊烟升起,在各家的上空飘散。
这便我的老家,那山、那树、那越山而过的小路,曾多少次在梦中显没。我的身体是父母给的,灵魂却是这里的山川草木赋予的。人说,一个如果经常梦到哪里,他的魂魄也就在哪里。这里的老屋庭院山沟土路又何尝不是魂牵梦系!常年在外地工作,很难得回老家一趟,但我一直都在想着等退休之后便再回到这里,盖几间小房子,了断外世、终老山丘。
车子很快便越过山脊,再转两个弯,就能看到那个小村庄了。仔细打量,我越发觉得山沟浅了许多,山也变得矮了,是我的感觉变了,还是这些年来水土流失的原因?转眼便进了村头,一会儿扫墓的地方就在进村的山头上,各家的亡人全部葬与此。临近村口时,我有意向山上看了看,只是山上树多,车又快,只看到缕缕青烟在山间缭绕。等转过头来,车子已停在小叔家门口了。
父亲见到我们永远是那么笑迷迷的,中午因为用了点酒更显得红光满面,两眼满足的弯成一条缝。二叔是个文化人,对书画有着不懈的追求,水平虽然不是很高,但在家族中算是一树独秀了。刚过五十时他患了食道癌,手术后也没怎么刻意治疗,现在已六十多岁了,身体却越来越好。说话语速很慢,总爱作一些归纳性和礼仪周全陈述。小叔更准确的叫法应该是叔伯叔,和我父亲共同一个爷爷。前些年他自己家的大哥因病去世,便更加将我父亲当作自己的亲大哥。父亲每年清明节必来一次他家,作为小叔当然是高接远迎,亲情倍至,今天作为主人自然陪着喝了不少的酒,以至走路都有点晃荡。与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又瘦又黑,总爱蹲在地说话,让双腿与胸膛紧紧贴在一起,吸着烟在那里唠叨起个没完。特别对我们捎来的礼品一遍又一遍,说些客情的话。前几年,儿子儿媳给他一次添了两个孙子,给这个家庭带来无限的生机和小叔本人平生最大的得意。
小叔一家为我们即将开始的扫墓之行作最后的准备,拿出几个刚刷(洗)好的白瓷碗,找一个袋子装好。大哥已经从家里拿来祭品,专门用一个袋子装着,只是火纸(冥纸)因为来的急,还没准备好。所谓准备,在我们这里叫“花(hua)纸”。我查一下字典,这"hua"作动词用,有点“划”意思,但“花”从形意上更贴切,姑且用“花”字吧,花纸有两道程序。一是先用我们日常买东西用的纸钞在上面按印,按了印火纸就变成纸线了,据说可以在阴间作货币使用。这项工作由父亲来完成。父亲掏出一张50元的纸币,还没动手,大哥便给予了否定,从自己上衣靠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抽出一张递给父亲,父亲笑呵呵地接过来。小叔在边可着嗓门大呼小叫:“红(大哥小名),真有钱啊,大老板”。二叔也在旁边附和:“大老板、大老板”,多少都有点讨好和羡慕味道。大老板越发一脸春风得意:“差远了、差远了”,一边瞄我一眼,当然是希望看到我的反应,如果我能再声顺坡下驴地恭维几句,效果更佳。大哥现在搞房地产,每天进项数以万计,已不是我们靠天或凭薪水吃饭的所能比拟的了。第二道程序就是用双手一起搓捻纸,最后将一刀(50张或100张火纸为一刀)火纸花成一个规划的圆圈,如同一朵向日葵。所有的准备都就绪了,小叔和父亲分别提着祭品,我扛一把铁铣,二叔空着手,大哥则忘不了去开他那心爱的小车。全军出动,祖宗们已经在那里翘首以待多时了。
我家的老房与小叔家一条窄巷相隔,都在村的南部,我家则是最南头。老家的大门正对东山,有多少次,我站在自家门口看火红的太阳从山头涌出,将黄灿灿的阳光泼洒在这个山间小村,泼洒在我的身上。记得有一年冬天,是大年三十,我在大门口放爆仗(鞭炮),一抬头,骇得忘了手里嗞嗞引燃的鞭炮,太阳好象支在山头一张烧红的铁饼,大病未愈似的疲惫庸懒,周围也没光晕,绝非往日神采,天空也显得青暗,在她的上半部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黑色圆点,似乎还在一跳一跳地长大。太阳快要死了,就象人一样也有生老病死。我惊愕万分,甚至有一点害怕,直到手中的鞭炮脆响,半个右手炸个红黑。那时的孩子皮实(不娇贵),围地跳三圈就忍过去了,不象现在的孩子至少要哭半个上午,还要吓得大人赶紧抱到医院包扎打针住院观察。手上的疼痛比不过心中的惊异,赶紧跑回家,告诉母亲太阳要掉下来啦。母亲正在饭屋(厨房)里炸鱼,为晚上的年夜饭忙活,操心不到太阳那边的事儿,倒是看到了我被鞭炮炸得发黑略肿的手,拽过去看了一下,没好气地说,还放不放爆仗,再放老爷爷(太阳)就不来了。爆仗还是照放,太阳过了不多久也艳光四射了,但那样的奇观留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也成了难以理解的积淀,以至我稍懂一点事理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梦想作一名天文学家。
如果按我自己的想法,应该到老房子看一看,但见老人们并无此打算也只好作罢。走在一步宽窄小巷,右手便是老家的后院,石头砌成的院墙中间已有些外凸,如一个老人弓起的脊背。垒墙的石头在风雨日光的岁月里已变得黑白相杂,露出零乱的缝隙,亦如老人斑驳稀疏的华发。母亲少说起盖院墙所用的所有石料是她与父亲一块块从山上挑下来,又由父亲一人一块块垒上去的。
父母的勤劳与善良赢得村里的普遍尊重,换得我们弟兄三个的茁壮成长,每个人都窜起一米八的身架,而且出了走出小山村,在城里谋得一席之地安顿下来,按老人们的说法,终于脱了穷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了。父母的成功引起全村的羡慕与热情,既使有象我二婶那样暗地咬呀的忌妒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父母的成就已经超越他们忌妒所能达到的极至,或着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由忌妒改为敬重和讨好了。于是象二婶那样大半辈子没叫过嫂子的人也开始正式对母亲有了亲热的称呼。关于我们家为什么孩子能有出息,还有术士说是我们家正对着南面的一个巨大土堆,那是一条土龙。一个家庭如果能与龙沾亲带故,你想想,小则安康,大则富贵。说法种种。前几年村里曾有人愿意出高价买我家老房子,可能为的就是这点风水。其实他们也不想想,我父母全部靠自己用扁担推车盖起的老屋就应该明白日子是靠什么过出来的。我举起胳膊,院子还没有我的手高,远非我儿时记忆里的高墙大院,墙也会象人一样,年月多了身子便会挫下来。看着外凸的石墙,我真担心会在某个雨夜里轰然倒地,会不会伤及别人?
转出小巷,立刻就宽广起来。这里是全村唯一的贯穿南北的大街,虽然也是东拐西拐、上坡下坡、沟沟坎坎的,但作为村里的“国道”,多数住户沿此路而建,包括我家。大哥曾有过重修此路的打算,准备通一条崭新的水泥路,造福乡邻。去年他已经为村里捐修了村委会办公房,就在村北头。
邻居们已经站在大门口,大声地向我们打招呼,他们已经在屋里听到了我们说笑的声音。才多大点村子,在村南使劲咳嗽一声,村北就能分得清是谁。多时不见,一张张摺皱纵横的沧桑老脸上溢满久别的真情。父亲是方圆几个村出名的老好人,与人无争,又是位有求必应的赤脚医生,一直倍受敬重,现在虽然住在了城里,乡里乡亲的只要到城里去,总要绕道去家里坐坐。当然他们更加羡慕的是我大哥,老人们在给小孩上教育课时多以大哥为楷模,有的孩子实在没有出路了也多会投到大哥的门下。二叔人缘没有我父亲好,也颇受尊重,只是在明月的艳光里,星星总是暗淡一些,显得没有对我父亲那种发自内心的亲。当然他们也会见到我,还会问起在哪里上班,并且对我秃发的脑瓜啧啧不已,多半认为我是用脑过度或有什么事情排解不开,弄得我好不别扭,不停地将脑后的头发捋到脑门上。
见到的乡邻可真多,有已经扫完墓回来的,也有一同前往的。看到了年轻时心高气傲、娶了媳妇也不回家的远门二哥,现在已经快五十的人了吧,正在家门口精心的垛桃木枝子,还说这东西值钱,刚从桃林锯回来,烧了可惜,等着买主来收。看到了我们村叫二哑吧的傻子,比我的年龄还大,每年冬天只穿一件四处开花的破棉袄,还没有扣子,袖管上被鼻涕抹得发亮,如今已然活得已然健康而傻呵,叼支纸烟游荡在村中的桥上,见了谁都叫爷。还看到了叫亮的二哥,在城里税务部门工作,原先牛气得见了村里谁都不正眼瞧一下,好象都要找他走后门减免税金,唯独与我大哥、二哥啦(谈)得来,算是英雄相惜吧。以前我老家还没有搬城里时,春节总要到家时来喝场酒,一时为村里佳话。如今年龄也大了,成熟稳健得多了。
村北就是我家二大娘的家,是五服(五代直系血亲)以内的近门,也就是说我的父亲与二大爷是同一个老爷爷。二大娘年轻时长得美,我小时候见过她的照片,是穿着旗袍照的,人也温情娴静,象是见过世面,是二大爷年轻闯荡时带回来的。至于他们如何认识,中间有什么故事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小时候她经常来家里找母亲说话,尤其是诉苦。还经常带一些核桃之类的东西,这在我们这里很少见,山上只长耐旱的松树,有点土的地方都种了庄稼。后来种果树,也是在政府的号令下发展起来的,后来卖不出去多半又连根拨起烧火了。二大娘说二大爷总爱打她,说着说着便抹起眼泪。有一次还把她连拖带拽拉到井口边,逼她自尽。但怀孕和生孩子期间又对她无微不至,所以她接连给他生了五个孩子,也算享受了五年生孩子带来的幸福。后来,二大爷只身出走了,据说他原来在外面打工的同伙都招了工,他也要找回相应的待遇。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有人说到东北去了,有人说在外面重新找女人了,有人说在外面要饭没脸回来了,二大娘则干脆说死在外面了,但又见她家的儿子长大后曾几次结伴去找过他们的父亲,均无功而返。我小时候曾做过梦,见二大爷一脸花白的胡子,破衫褴褛地站在村口,就在我家南面的村口向里张望,我的父亲还跑步迎上去,惊骇地大叫:“哎呀,二哥,你可回来了”!只是三十年过去了,仍无消息。二大娘一人将孩子拉扯大,如今早就各安去处,再也不管他(她)们的事情,一人静守一份清宁。好在她家的儿女晚辈也都回来了,不为父亲扫墓,是为爷爷上坟。一家人见了我们,热情要掀翻屋顶,握着手没完。二大娘眼窝屯一汪泪水,可劲地重复:“你看看,多好呀、多好呀”。从二大娘家中出来,几步就是林地。
满山皆坟,满山皆人,已送入阴曹的纸钱化作阳世的缕缕青烟回旋在山林上空,伴随着扫墓人相互的吆喝声缠绞在一起,还有人大笑,震彻山林。那是人们相互大声喧哗和畅快的问候声,整个山上激荡着过节才有欢快,无从验证“街上行人欲断魂”的氛围。正往山上走着,正面迎来扫墓回来的人,我都有些叫不上名字来了,但和父亲叔叔还有大哥熟上加亲,大老远便大叔二叔地叫着,到了跟前花团锦簇地将老父亲围在中间,一种相见难说不够的感觉。秉性憨厚的老父亲那份发自内心的亲情,见到每个人都如同自己儿女兄弟,乐得看不到眼晴。再往上走,通过一条鸡肠小路,直通山腰地段,那里便是爷爷灵憩所在了。
爷爷一辈子要强,在五山圈(周围几个村子内)德高望重。据说小日本侵占此地时,爷爷曾指挥当地乡亲到山顶日本据点里抢过木材和粮食,然后又甘冒杀头风险将整个事情扛下来,后日本人让他任治安保长,断然拒决,最终赢得一世清名。六十六岁那年,患食道癌,在淡然平和中溘然长逝。那时太小,存留下的关于爷爷的记忆太少。记得他曾用肩膀扛着我一路走去,翻过两个山头,到姑爷爷(爷爷的妹夫)那里去喝酒。当时姑爷爷给队里看长果(花生)地,搭一草皮棚住在里面。两人酒逢知己,一直喝到太阳落山,仍旧扛着我,手里还提一小包鲜花生,回来后晒在墙头上。仅存的还有一个记忆就是他病重期间,父亲给他输水(打吊瓶),拽起干瘦的皮肉里插针,爷爷粗细紧促的呼吸和门口那只毛掉了一半的老狗长短低浅的哀声,深深留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爷爷死了。他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提前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就是山中腰迎着东山太阳升起的方位。
依爷爷墓穴而建的是奶奶。爷爷去世后几年她便也跟了去,我对她印象也不很深切,只记得她仍住在爷爷去世的老屋,与二叔一个院单独生活。那时已经分了家,我们别院另住。印象最深的是她和二婶一人把一个门口拉长了声音、如同唱戏般地吵架。那时我正来叫她去吃饭,她便跟着我,颠着小脚愤愤地离开多事的小院,嘴对着棉袄袖口往里呵热气,这样既可以暖和了手,又不至于吸进凉气。同时还为刚才的事情气愤难消,可劲地对着自己发狠。她的去世更出人意外,只是知道姨奶奶(她的妹妹)来看她,赶紧跑到屋里去换衣服,突然心脏病发作,转眼便没了。我的父亲是孝子,赶回来时车子骑到门口还摔了一脚。母亲那时也通情达理,是有名的孝媳,所以姨奶奶一家对我们一直有好感,在我们生活非常不济的时候经常施以援手。
爷爷奶奶的坟地让我眼前一亮。整个坟地已经过重新整修,全部用水泥浇注,如同一个大大的蒙古包,原来二老的坟头单立,现在已浑然一体。墓前立一大理石墓碑,上面镌刻孝子贤孙姓名,当然我也列其中。即使前面的石阶、祭台也全部用青石铺陈,而且更为新裁的是台阶下两棵小塔的雪松。老家的山林,满山遍野只有山柏,雪松当为异类,因为大哥的发迹,千年古山迎来新贵。看到老大志得意满和二叔的赏识,我便明白,此为老大出资、二叔设计,共同完成的作品,并且一定要赶在清明节前完成。上午父亲与二叔早早赶来,就是给这两棵树浇水。
扫墓开始。二叔在这方面责无旁贷,虽然省去了许多繁琐礼仪,但话不能少。二叔先代表我们一行念叨一番,算是报个到。父亲拿一张纸钱从墓后爬上去,用一块石头压在坟头。我向四周看了看,大多数的坟顶都新压一张纸钱,高启诗云: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看来,凡是压着纸钱便是来扫过墓了。没有纸钱的坟茔,里面的灵魂还在苦等,或者会很失望。小叔弓着身子,也学二叔一边念叨不已,一边用铁铣向坟基撩土。据说旧时春天,民间多修补房舍,以防夏季雨漏。由活人联想到死人,田间坟头经过风吹雨淋,往往塌陷低落。清明时节上坟,不能少的内容就是铲除坟头杂草,用新土将坟堆加高加固,习惯称为整修阴宅,并有民谣 “清明细雨催人哀,漠漠墦头野花开,手端祭品肩扛锹,都为先坟上土来”。民谣来自山西一带,但我们的老祖也是那边搬来的,风俗也可能来自那边。大哥则从手提袋里拿出祭品,用碗装好依次摆在墓碑前面的供台上。二叔念叨完毕,找来一根树枝,在平台上画一个圆圈,唯独留一个小口正对墓口,然后将花好纸钱放在里面,并拿出几张放在圈外各个方向。先将圈内纸钱点着,一边念念叨叨,一边用树枝挑着纸钱烧旺,然后将圈外的几处纸钱点着。后来查书我才知道。划一大圈,按坟地方向留一缺口,就表示纸钱顺着缺口的方面进入阴间了,可以为祖上所用。而在圈外烧三五张纸钱,谓之“打发外祟”,以示睦邻友好,免得来抢,特别那些没有后人祭奠的孤魂野鬼们。
银灰色有纸灰随风乱窜,按照二叔的说法是爷爷奶奶看到我们都来了,老人们高兴的。熊熊的火苗将二叔的脸映得通红。父亲小叔大哥他们也都兴奋地看着,好象看到百拾多万的纸钱已经到达阴曹地府,送到了爷爷奶奶的手里,而且他们正在兴高彩烈地数着手中的大钞。我向旁边望了望,离二老坟头不远处,一名中老年模样妇女正一声不响地烧纸钱,形支影单,在到处大呼声此起彼伏的山林里显得有点寂寥。她向我们这边张望了几次,欲言又止,我看到了但不认识。二叔也看到了,扬着手打招呼,“老刘家的,你也回来了。”老刘家的赶紧直起腰来,装作刚才没有看到的样子,“哎呀,大叔、二叔、小叔,你们都好呀”。没有叫大哥,与他本人知名度有点不相符。二叔也及时为我们作了介绍。其实她是我们家族的人,而且在本村长大,因为嫁给了姓刘的男人,所以被长辈称为“老刘家的”,类似的还可能有“老王家的”、“老孙家的”、“老顾家的”等等。老刘家的是专门从上海赶回来的,在村里已经没有近门(不超过三代的血亲)了,千里迢迢,所以引起二叔们的惊奇与感动,看这份孝心。听二叔小声说,前年她离了婚,带个孩子生活,按我们世俗的认为算是很不幸的,也是为什么她一人回来扫墓的原因。聪明的二叔当然不能问这个,改问她的孩子。这位大姐便立刻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将嗓门提高了几倍:在读研究生哪,正准备出国。既象说给我们听的,也象说给其他人听的。父亲二叔小叔们当然给予热烈回应,并给予充分肯定,恨不能说明天就是美国总统了。我却觉得我这位从不认识的大姐真苦,所有寄托甚至生活的意义都给了孩子,一个人生活在遥远的上海,又无稳定的生活来源,是那样的孤苦无助。可能现上坟不流行哭祭了,否则,她会有在父母面前的一场大哭,或者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人哪,特别出了这个穷山村的人,不管在外面怎么样,回来以后都要显出在外春风得意的样子,至少比村里人过得滋润得多,即使你内心的伤口流着血,回村之际一定要阳光灿烂,一脸幸福,否则你出去干嘛来?有一些拖家带口,挣扎在城市贫困线上的老乡,眼看着人就老了,明知道回老家要好一点,至少有地种呀,可就是不回来。衣锦还乡,还没衣锦的时候是无法还乡的。穷要面子活受罪,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包括大哥和我,甚至父亲和二叔。只是我们过得稍好一点,没有更深的感受罢了。由此我想到那位二大爷,现在死活不知,他会不会也因在外一事无成而羞见家乡父老妻儿?
一拨又一拨的扫墓人下来,一路说笑着,气氛热烈而融洽,好多已经不认识,听二叔介绍多是从外地专门赶回来的。清明,原本就不仅仅是慎终追远和行孝的时节,更能一家团聚、郭亲睦邻,共同捡拾沉淀已久的亲情。生与死,作为人生的始终点,就象人们对祖宗和子嗣传承的淡化一样,不再神秘而凝重,与生俱来,一死百了,如吹过的风,如飘过的去,如枯萎的草木花树,一切皆自然常态。儒家讲究父母逝后“守孝三年”,三年内穿白鞋、不嫁娶、无好运。据说金正日便为金日成守孝三年而赢得举国人心;那传说中的大孝子董永也在守孝期间得遇七仙女并赢得芳心。世上因没了朝鲜那样的国民和七仙女,便再也没有三年的恪守守与苛求了。
扫墓回来的人与我们兴奋地打招呼。先是对爷爷奶奶重修后坟地赞赏不已,然后二叔便会补充是大哥一手操办的。于是便会转过话题,对大哥今日的成就予以高度评价。说得父亲脸上也光彩,大哥则和父亲一样将一双细长的眼睛迷成一条幸福的小缝。正下来的一伙队伍庞大,有十五六人的样子,那激越的声音如虎啸山林。其中有一位在哪里做领导,自然是晚生中的姣姣者,刚一接上话,那边领导的父亲便将儿子的简历竹筒倒豆了一般泼过来,并特别强,现在领着一千多号人呢,比咱村里的人还多。大哥则向前几步热情地握了几下手,也算英雄会吧。
给爷爷奶奶送完纸钱,共同鞠了三下躬,原先要跪拜,现在简化了。下一个就是在山脚下的大嫂了。大嫂去世的早,留下一双儿女,如今亦长大成人。死者为大,古今略同。父亲叔叔们一起来给她烧纸钱亦无不可。过程与上相同,只不过鞠躬的时候改由大哥和我两个人。祭完亡灵,还一起到村子上边的山坡上去给土地财神庙上供烧香,大哥还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好了,活动结束,该返程了,既使小叔再客套挽留,说家里的小红公鸡在等着呢,我们也要返程了,因为确实有事儿。 马上就要离开阔别已久的山村,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感想,现在想来都一次次对自己质异,是对老家的感情淡漠了,还是自己的心淡漠以至麻木了?小时候看到谁家老人去世,几天都惊骇恐惧,总感觉跟在我后面,现在我都可以为死去的人抬灵床换衣服了。我也老了,成了处事迟顿、感情麻木、甚至情无所托的人,能有所慰藉的就象其他父母一们,都给予了孩子和来世。回头望一望祖辈安息的山林,青雾萦回,晚风渐起,各色山禽正在欢叫相约着向山林聚齐,可能还有走兽,共享一年一度的盛宴。已经临近暮晚,几片如烟的云无声地贴在天际,夕阳如同心衰气竭的老人,沿着山坡缓缓下坠,何曾象我儿时不经意间但却永恒的记忆?
二00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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