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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狐媚子

2020-09-24抒情散文祁连云烟

狐媚子天色暗下来,一棵开满杏花的老树默然独立。她就坐在树下,双手抱腹,头发纷乱,淡红的头巾被风吹起来,火苗般闪动。杏花飘摇,毫无秩序地坠落或消散,像不可预知的命运。她瑟缩着,不停地抽泣,那声音压抑、绝望。没有人知道她受伤的原因,在乡村,一
狐媚子

  天色暗下来,一棵开满杏花的老树默然独立。她就坐在树下,双手抱腹,头发纷乱,淡红的头巾被风吹起来,火苗般闪动。杏花飘摇,毫无秩序地坠落或消散,像不可预知的命运。她瑟缩着,不停地抽泣,那声音压抑、绝望。没有人知道她受伤的原因,在乡村,一个女人的眼泪轻如露水,一旦落入地下,便随风飘逝,了无痕迹。许多个这样的傍晚,她都呆坐在那里啼哭,背影深陷于黑暗,星光月色里的素白杏花,笼罩了她的身体,在那淡蓝的晚风里,仿佛有一个废墟般的影子在不断坍塌、崩溃,然后被浓重的夜色吞噬。

  她就这样穿越遥远的时空,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那情景与某个电影镜头相似,不断地摇动、变换、推远又拉近。镜头中依次闪现出的场景是,云朵、雪山、河流、树木,还有凌乱萧瑟的村庄,村庄上空飞动的红叶、雪片、尘土、鸟群,而最后定格在一座山岗下的农家庄院,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地升起。

  我看见了她的家:几间四梁八柱的房子,土坯墙,木格窗户。窗户前摆放着铁锨木叉,以及拴驴的笼头、喂羊的石槽、播种的犁铧和耙耱。前院里栽种着一棵杏树,枝桠纷披,主干昂扬地指向蓝天。后院里则卧着一头黄牛,有时候,偶尔会飞来几只喜鹊,落在牛背上叽叽喳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陈年麦秸垛,宛若废弃的城堡,一直默默面对着朝阳夕照。好多年前,她便生活在这个院落中,进进出出,脚步匆忙潦草,悄然如风。因为有一个患了肺结核的男人,村子里很少有人踏进她的门槛。有关她家的传闻,许多都与迷信有关。比如说,她家的阳宅原本是一处荒坟,恶鬼跳梁,自然会带来疾病痛楚;更玄乎的一种说法是,她的男人五行缺水,而她的属相随火,命里与男人相克。村里的一些婆姨媳妇则从女性的角度进行分析,说她走路腆着奶子,腰身袅娜,屁股摇摆,简直就是一个骚味十足的狐媚子,而有些人则表现出一脸冷笑,不说什么,讳莫如深,似乎不愿揭穿那些被时光遮蔽的秘密。

  我跟她是邻居。说是邻居,其实中间还隔着一片荒地,在夏日,荒地上长满了青草,蒲公英挑着金黄的伞盖,随风摇曳。偶尔还会出现一两只狐狸,蹀躞漫步,于泥土上留下一行行梅花瓣的足迹。从她家的前门走出,沿一条羊肠小道,就可以通达我家的后院。那年月,她隔三岔五就来我家,有时借一些生活用品,比如簸箕、筛子、榔头之类,更多时则借用一个煎熬中药的陶罐。那个陶罐是我爷爷留下的东西,双耳,黑釉,垢迹斑斑,由于年代久远,罐子被各类药材浸泡,闻起来有一种特别奇怪的味道。她拿到药罐后,不会立马出门,而是斜倚在炕沿上,跟我的母亲唠叨。她总是要提到自家的男人,说他的病,说肺结核,言谈中露出些许无奈和痛苦。那种病好像也感染到了她,说话时恹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挂着淡淡的血丝。我母亲似乎很忌讳这些,从来不深究她男人的病情,待她前脚迈出门,母亲赶紧用笤帚将她坐了的地方扫了又扫,生怕那里会落下肺结核病菌。母亲严词警告我们,绝不能到她家去,决不能吃她家的任何东西……

  但有一回,我还是背着母亲,跟着她偷偷溜进了那个神秘的院子。那年我大概只有十一二岁,记得是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后无事可干,只好在呆在那片野地里找鸟蛋、捉蚂蚱,玩得不亦乐乎。这时,她就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穿着一件蓝底红格的衬衫,头发上扎一对绢花,蝴蝶般在晚风里飘摇。她的身上有一种中药的气味,还羼杂着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夏天,蒲公英已经凋零,锯齿般的叶片上挂着圆圆的绒球。她拿着一把铁铲,缓缓地地挖掘着蒲公英的根茎,连同即将凋零的叶子,也被她一片一片地摘下来,放进一个小筐。她告诉我,蒲公英可以治疗肺结核病,是一味不花钱的中药;她还说,要是她的男人不要患上那种怪病,她的孩子也该像我一样大,上学读书了。她絮叨着,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眼睛里满含泪花。泪花里闪动的是那种想做母亲的渴望,温暖,深情,爱意涓涓。但当我凝视她的时候,她的目光却又迅速从我脸上闪开,怯怯的,像一个受惊的兔子。她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女人,只能把那种母性的柔情、隐忍和痛苦深埋心底。后来,过了许久,她又一次把目光投向我的脸,喃喃说,娃儿,你到我家看看啵……

  我就这样来到那个黄土庄院。我第一次看到了杏树,星星般的青杏缀满枝头,上面有喜鹊搭建的巢穴,两只乳鹊从窝里探出头来,欢快地鸣叫着。杏树下面摆放着农具和杂物。我还从她家的后院里发现了一墩巨大的野玫瑰,花朵艳红,散发出扑鼻的清香,有许多蝴蝶和蜜蜂围绕着玫瑰,飘舞飞翔,给寂寞的小院平添了些许生机。那时候,她的丈夫,那个患有肺结核病的男人就站在杏树的阴影里,他没有说话,事实上,从我踏进她家院门的那一刻起,他的话就被咳嗽所代替。他躬着腰,不停地咳嗽哮喘,哐哐哐哐,呼哧呼哧,那声音尖锐而粗糙,仿佛喉咙里埋伏着一块铁器,不断地磨擦声带,发出一种骇人的尖叫。我看见他的手里就握着我家的那个药罐,在咳嗽的当口,罐子里的药水喷洒出来,浑浊暗黄的液体不停地沿着罐口流淌。他偶尔抬起头来,朝我望一眼,目光迷茫暗淡,恍若月光跌落古墓,荒凉、冷寂,叫人不寒而栗。

  她把我让进面东的一间厢房,给我端来茶水和馍馍,很大的花卷馒头,上面还点缀着一些红红绿绿的雕花。茶杯里浸泡着几片山楂叶子,橙黄中泛着淡红,在滚烫的水里翻滚沉浮,仿佛是她幽暗不明的命运。她热心地劝我吃,劝我喝,但我就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我听到了她丈夫的咳嗽,想起母亲的警告,恍惚觉得那些罪恶的病菌都张开嘴巴,朝我扑来,我恨不得立马离开这个可怕的人家。然而,她不让我走。她从自己的柜子里又拿出许多玩具,全部摊开在我面前,叫我慢慢玩。绣球。荷包。布老虎。塑料娃娃。木头手枪。泥塑羊羔。所有的玩具都陈旧破烂,布满了累累伤痕。她对我说,打她结婚起,她就想要一个孩子,花了几十年的时间给孩子准备玩具,但那个孩子始终没有来到身边,特别无聊的时候,她便将玩具一件一件地清理出来,看一会,再装进去,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反复折腾它们,跟它们唠叨心事。她说着,冲我笑了笑。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涌起了一丝潮雾,迅即化为泪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哦,她想做一个母亲。多少年后,我才理解她的心情,一个女人,想做妈妈,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当世上最普通的心愿、最卑微的理想,肥皂泡般地破灭后,她该有多么的痛心和怅惘啊!

  但那时候,少年懵懂的我,真的不理解她。我相信村里人的说法,她是一个狐媚子,聪明、妖冶、风流、放荡,浑身都散发着不安分的骚味。记得有一天,我跟村里的几个女人给生产队运送麦草,歇晌时,大家就蹲在那个破败的山墙下晒太阳,女人们张家毛李家狗的闲聊,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她家的私事。她们言之凿凿地说,早些年,她跟村里的几个男人关系暧昧,曾经有过几次身孕,但都被她处理得一干二净了,由于打胎次数多,严重伤及了身体,落下了不能生育的毛病。还有个老婆子甚至推测,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可能就放浪成性,不守贞洁,不但给男人戴了绿帽子,而且把这种馋猫偷食的恶习带到了婆家。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谈论着,最后进行总结,说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或者说,她至今没有孩子的原因,是天谴,是神灵的惩罚。

  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山村,每个家族都特别看重血脉传承,所以,像她这种30多岁,还未生儿育女的女人,很难赢得族人的尊重。每逢腊月十五祭祀,上坟的人群里,看不到她的身影,那些姑娘媳妇都可以在祖坟前上香叩首,摆设供品,然后请长老祷告许愿,在祖先的灵位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但她却只能呆在家中,看着那棵孤独的杏树发呆。寒风吹来,她瑟缩颤抖,单薄的影子被月色点亮,很快又被迷茫的雾霭掩埋。偶尔,她也到族长家里去,帮人家洗锅涮碗,喂猪放羊,尽管这样,她得到的依然是冷言冷语,还有那些鄙视她的目光,似乎要把她永远钉在家族的耻辱柱上。

  只有我的母亲,能给她带来些许温暖。虽然母亲非常害怕她男人的那种传染病,担心会给我们带来灾祸,对她频繁出入我家表现出不满和反感,但在大部分时间里,母亲还是同情她的不幸遭遇。若干年后,当我脱离了少年的蒙昧,对人世界的是非有了一定分辨能力的时候,母亲对我说,那个女人先前确实有个相好,可那也是人之常情,绝没有别人说的那么肮脏、丑恶。当然,这一判断绝非没有根据,它一方面来自母亲淳朴善良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来自她对那女人的长期接触和观察。我忘不了那女人坐在我家炕头的样子:困倦、疲惫、手足无措、泪水涟涟……有时,她跟母亲唠叨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有时,她把裤子捋起来,将小腿斜搭在炕沿上,叫母亲看那里的伤疤。她说她害怕夜晚,因为丈夫的手特别坏,只要等她入睡,他的手便开始游动,蛇一般地绞住她的腿、胳膊、前胸后背,掐她,拧她,敲她,抓挖她、撕扯她……直到她的身上有了血迹,有了伤痕,有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瘢痂,他才会就此罢休。每一次,当她叙说那些夜晚发生的事情之时,脸色就变得苍白、蜡黄,眼睛里满是恐怖无助的神情。甚至牙齿打颤,磨出丝丝的寒风,像是内心里盛放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她说着,母亲坐在那里静静地倾听,偶尔还叹一口气,或者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一下她的那些伤疤。

  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那个女人的命很苦,虽然有男人,但守了几十年的活寡,荒地里不下种,哪有苗芽子啊。说实在,直到我成年以后,才真正明白母亲话里的含义。那时候,她的男人是个性无能者,夫妻间没有水乳交融的爱,也便使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但在落后的乡村,不会有人理解她的这种苦难,也许,只有留在身上的那些伤口和血痂,在漫长的岁月里,默默诉说,说给冰冷的风,寒凉的雪……

  后来,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她的精神突然出现了问题,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女人。

  她不再来我家串门,不再给我母亲唠叨陈年旧事。每年暑假,在我回家探亲的日子里,都能看见她呆坐在门前的那棵杏树下,抱着个膀子,低声抽泣。那些黄昏,当村庄寂静下来的时候,我会走进她的院子,试图跟她聊聊,唤醒她对我的记忆。可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沉默、哀怨、呆若石头。即使抬起头来看我,目光中也没有过去的那种温情和爱意,有的只是冷漠与孤寂,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岁月正从她那张曾经美丽的脸庞上塌陷、崩溃,只留下废墟般的一片苍茫。

  那个被人称作狐媚子的女人叫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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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祁连云烟 于 2010-4-23 15: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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