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师（二）

　　　　　　　　　　　　　　　　　　　　　人师（二）
　　老师的老家并不在我们生产队，他是倒插门。记得他以前就住在他老丈人家里，只不过是分家独过。听年龄大的人讲，老师的妻子原来就是他的学生。我一个远房的姑姑是我老师的妻子的初中同学，她曾摆我老师的龙门阵，说有一年他们全班同学农忙时去给一个生产队割麦子，晚上就在学校的教室里睡地铺。半夜时我老师悄悄摸进教室去，轻轻地唤醒那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学生，问她喝不喝开水。结果这个事情被当时都没有睡着的女学生们听到了。那时的学生大概年龄都比较大，也就比较懂事吧，知道了这师徒之间的秘密，于是便作为笑话传得到处都知道了。后来，这个女子就真的嫁给了我的老师。
　　老师很少住在升斗坡学校那个狭小阴暗的宿舍里，下午放学基本上都会走近十里的土路回家来。我从小认得他，也就是常常看到他在乡村田坎上匆匆来去的瘦小身影。他后来自己修了新房子，就带着全家人从老丈人家搬出来了。他的新家建在高峰寺下一个山坳上，青砖房。他建房子那时，我大概才几岁，每天傍晚牵着我家那头大牯牛从高峰寺下来，就会看到我那老师（当然那时还不知道他将是我的老师）一个人在那里忙碌。恐怕没有人相信，那么大一座砖瓦房，除了房顶上梁之外，他没有请一个工匠，就是我老师一个人，一块砖一块砖地砌起来的。现在我每每想起来都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如此瘦弱的男人，一个教书先生，竟然不仅无师自通地设计了自己的房子，还无师自通地建起了自己的房子。虽然耗时一年多，却建得并不比专业的工匠们差。这事让全队上下的人无不佩服不已。记得我的父亲就感叹过——这就是读过书的人！我知道父亲是说读过书的人脑瓜子聪明，而一个读书人竟然有如此干劲却更是让很多人惭愧。
　　老师还是一个种田的高手。土地承包后，他子女多土地也多，但是子女大的都在读书，小的不能干活，所以几乎所有的田土都是他一个人包干。一个人插秧，一个人择稗，甚至一个人打谷。他的庄稼比任何人家的都要种得好，因为他懂得科学种田的道理，他还常常把这些知识教给别人，好多人不愿意听他的，觉得你一个教书匠，哪里懂得种田呢。后来人们看到了他的成效，就开始向他请教了。你没法想象他一个人是怎样把他家那几大块田的稻子收回家的。一个人在田里，先割下一片稻子，然后一个人抱起谷把子在方斗里脱粒，然后一个人把斗在田中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每天放学后打一班斗，就这样坚持着，十天八天下来他还是把自家的稻子收完了，自始至终不请一个人帮忙。土里的蔬菜烟叶也比任何人都种得好，而且他还养了一大群肥猪。全队上下的人们有的嫉妒，更多的是惭愧而又佩服。
　　老师使牛犁田的时候最搞笑，他个子矮小，他的田犁脚又深，到了深的地方，水几乎要淹到他的腰部。他舅母子在田坎上看到他就大声地叫喊：老表，你的双杈柏树（指双腿）都遭淹到了啊！老师就说，你来试试，还是一样的！老师犁田，手上拿一根细竹竿，不停地吆喝着，嘴里骂着脏话“我日你妈！”他舅母子又说：老表，那母牛怕给你生了好多个小牛儿了吧？他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挖土，两个儿子不停听他的指挥，他就不停地“鸡儿鸭儿”（我们乡下的粗话）地骂，又遇到了他舅母子，站在坡上开他玩笑：老表，你家土里面种了好多“鸡儿鸭儿”，明年怕要长得满土都是啊！老师跟所有的乡下人一样爱说脏话，一点不顾忌，我们也不觉得奇怪。
　　有时下午放学我们和老师一起回家，在路上免不了要摆龙门阵，他还是对我们“日骂捣娘”说粗话，我们不敢顶嘴，也没有觉得这是不文明的事情。有一次我们上学，天刚下过雨，我们几个人突发奇想要搞点恶作剧，就在上学路上挖了一个近半米深的坑，里面灌满了稀泥浆，然后在上面盖上乱草。我们躲到坡上的麦子土垄里去，看哪个倒霉的家伙会上当，突然看到老师穿着水靴走来了，吓得我们气都不敢出，爬在那里一动不动。结果眼睁睁看到老师一脚就踩进泥坑里去了，然后往前一扑，歪坐在稀泥上。老师四下一看，没有见到什么人，就大骂：我日你先人，是哪些龟儿子干的好事……我们几个家伙见势不妙，撒腿就跑，结果被老师发现了。到了学校一会，老师也到了，赤着脚，手上提了一双雨靴。看见我，把雨靴往地上一丢，说，妈的逼，去把老子的鞋子洗了！我们到学校水井边把老师的鞋子洗干净了放在教室门口，等待老师的处罚，老师却说，狗日的些，整到老子头上来了，今天就饶了你们！
　　老师上课还是基本上很文明，一般不说脏话，只是偶尔漏了嘴要冒一两句，不过我们早已习以为常。那个时期，对教师的行为规范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严格要求，况且是在那样一个偏远的乡村学校，所有的老师都来自于农村，不少的老师都是这样。按照一般的观点看来，有什么样的老师，就要教出什么样的学生，而事实却未必如此，我们那些学生虽然顽劣，现在看来绝大部分却还是没有把嘴巴子学坏。现在我都在讲台上站了二十一个年头了，为人师表是我们的职业标准，深怕自己哪一点没有做好而把学生教坏，其实想来似乎没有这么严重，学生只要佩服于老师某一方面好的精神，老师不足的方面学生自会理解原谅而择善而从的。 　　老师的妻子出现精神不正常大概是在我读初三的时候了。开始据说她变成了师娘子（也就是女巫，我们乡下又称之为仙灵婆），突然昏厥，醒来后就变得神神道道的了，开始嘴里念一些人们听不懂的乱七八糟的话，然后就是呆呆地静坐。这样的情形常常要持续好多天才恢复正常。老师到处请医生医治，但是一直没有效果，后来这样的毛病就越来越经常地发作，而其越来越严重，摔东西，打人，到处走动到处骂人，把全队上下的人都得罪完了。老师无奈，只好听之任之。也就是从那时起，老师的妻子就基本上失去了劳动力了。而那个时候，老师的五个子女都还在读书，沉重的经济压力压得他很快就弯腰驼背了。
　　在如此艰难的境况下，老师还是把他的五个子女中的三个培养起来考上了学校，其中两个上中师，一个上了大学。他的小儿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子，我在县中学读高中的时候，他考进了我们中学的重点初中，不知受了谁的影响，痴迷上了练武术，每天晚上翻学校围墙出去练拳，严重影响了学习成绩。老师无奈，只好把他弄回自己教书的乡中学去亲自教，后来考上了中师。中师毕业分配在一个乡小学任教。后来发生一件事情，把老师的生活彻底推向了艰难的境地。那家伙不知怎么想的，有一天晚上他竟然请了一个汽车司机一起去偷了我们镇上一家卖陶瓷餐具的门市，被发现并追撵，他就弃车而逃，到了广州，在广州身无分文，打电话回来，老师只好到广州去把他接回来。然而回来后，那小子也精神失常了，从此以后大部分时间就呆在了我们镇上那个精神病医院里。老师不仅因此感到无地自容，更因为儿子的病让他倍感痛苦。家里老婆已经是那个样子，现在又添了一个，老婆天天在家里摔东西骂人，儿子只要稍好一点就逼着他要钱打麻将，要是不给他就要打人。老师就常常哀叹，左一个癫子右一个癫子，老子要给他们逼疯了！
　　大概十多年前老师退休了。为了两个癫子，老师还继续在一些学校上课，大概一直上到了七十岁左右，身体实在吃不消了才回到家里。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让我给他找一份工作，哪怕是守门也行。但是都七十几岁的人了，别人哪里肯要？老婆子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已经多次伤害过他的身体。早已成家立业的其他子女也不愿意帮助他。到了晚年他还只有独自一人支撑着这个危险而艰难的局面。这一次他又被老婆子砍伤住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想起了我，一个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学生，我可以想象得到他是多么的孤独无助。接了他的电话之后，我心中很久都异常沉重，我只能在心中祝福老师一切平安。但是我有知道，我这样的祝福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呢？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0-6-10 23:5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