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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在秧田里

2020-09-24叙事散文昨日时光

黄鳝黄鳝忽然出现在新插的秧田里,是一件让人非常费解的事,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一丁点关于它们出没的讯息。在刚刚收割过的干渴的麦田或者油菜田里,一刻也离不开水的黄鳝是怎么存身的,它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总不至于从天而降吧。田野里的那些小秘密,永远
黄鳝
黄鳝忽然出现在新插的秧田里,是一件让人非常费解的事,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一丁点关于它们出没的讯息。在刚刚收割过的干渴的麦田或者油菜田里,一刻也离不开水的黄鳝是怎么存身的,它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总不至于从天而降吧。田野里的那些小秘密,永远也搞不清。

秧苗稀稀落落,田水浑浊不堪,待它们澄清之后,真相暴露无遗。那里有农夫留下的脚印,是不规则的坑坑洼洼;还有那裹了泥浆,显得有些臃肿的麦茬或油菜根;有时还能看见半截草绳,弯弯曲曲躺在柔软的泥床上,和溜出洞来乘凉的黄鳝毫无二致。入夜后的秧田是一个个粗瓷的海碗,每个碗里都盛满了黑暗和寂静。这时候,往往有少年的灯盏将它们照亮,那是趁着夜色捉黄鳝的人。

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用细铁丝缠吊在一截竹棍上。我赤脚走在露水浓重的田埂上,一手提灯,一手拿夹子,一双眼睛探照灯一样在秧田里来回搜索。我的腰间挎着一只笆笼,里面有几只刚捉上来的黄鳝。它们为自己一时的呆傻后悔着,正焦急地寻找逃生的出口。一次次努力归于失败,它们渐渐安静下来。黄鳝很本分,就像那些善良的农民。要不是出于生计问题,我也不想打扰它们的平静。它们白天老老实实待在隐秘的洞穴里,只在晚上出来觅食活动,捕食一些秧田里小虫子。吃饱喝足后懒懒地躺在水底,一动不动,就像我们村里那些蹲在南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发现黄鳝后,我显得很激动。我停了下来,屏住呼吸,将挂了煤油灯的竹棍交给牙齿去看管,腾出双手专门对付那条滑溜溜的黄鳝。黄鳝视力很弱,它们对煤油灯的光亮没有一点感觉,却对来自水中的动静异常敏锐,最轻微的颤动都会使它们像闪电一样迅速逃进秧田深处。我曲身向田,双手紧握竹夹子,一点点接近黄鳝。在快要刺破水面的一瞬间,竹夹子张开大嘴伸向水中,又迅速收紧。黄鳝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我的夹子死死咬住,任它怎么左摇右晃、使劲挣扎、分泌黏液都不管用——认栽吧你!竹夹子的嘴巴带了齿,即使这样,黄鳝还是很容易挣脱,用力过猛又会导致黄鳝的身体被拦腰卡断。在如何使用夹子的问题上,考验着一个少年与动物打交道的经验。刚捉进笆笼中的黄鳝很不老实,或许是因为被夹子咬疼了,或许是不想这么快就认了命,它们在笆笼里拼命弹跳,弄出很大的声响。怎奈笆笼口小肚大,再怎么努力也逃不出去,就像监狱里的囚犯难以逾越那倒仰着的一道铁丝网。有一回,我把水蛇当黄鳝,一样地捉进笆笼里。第二天在阳光下一看,大吃一惊,赶紧夹出扔得远远的。黄鳝也叫“蛇鱼”,它们和蛇在外形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讨厌蛇,我一般不吃黄鳝。我把攒了几天的黄鳝拿到城里卖掉,换回几斤盐钱。卖不掉的几根小黄鳝,我妈用南瓜叶子包上,塞进灶膛里烧,只放一点盐,味道却很鲜。

手艺高超的舅舅不会像我一样趁着夜色偷袭,他会在阳光暴晒的秧田里光明正大地捉黄鳝,而且不使用任何工具。舅舅会识别雌黄鳝吐在水面的用以产卵的沫子,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黄鳝的洞穴。他只需要用光脚在洞口捅几下,黄鳝就会被撵出洞来。舅舅眼疾手快,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逃逸的黄鳝。他的手比我的夹子更可靠,而且不用担心伤着黄鳝的身体。除了直接用手捉,舅舅还会用黄鳝钩子去洞口钓。为了半截蚯蚓,或者一只小土狗,贪吃的黄鳝往往被钓出洞口。

黄鳝很委屈:我在主人家的秧田里帮主人收拾一些小虫子,又没像蝗虫一样糟蹋主人家的庄稼,与你何干?简直是多管闲事。我可不这样想:那些年,野生的黄鳝值钱着呢,即使现在也一样,城里人喜欢吃,捉了你们去卖,可以换点煤油钱。况且我只是在田埂上转转,并没有走到秧田中间去,我能捉到的黄鳝很有限,不像那些无耻的大人们,用电瓶电黄鳝,一电一大片,让你们断子绝孙。

其实,鳝鱼是鱼类中的“隐士”。它们的身体呈圆筒形,适合穴居生活,对进出洞穴,减少摩擦十分有利。黄鳝没有特殊的攻击本领,也无强有力的防御武器,惟一的技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它既无胸鳍,又无腹鳍,就是背鳍和臀鳍也退化得仅留下一点点皮褶,鳞片消失得肉眼都很难看见了。可是全身能分泌出非常油滑的粘液,一不小心,它就从我的手中溜之大吉。黄鳝表面呆傻,实则反应机敏,秧田里最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它逃之夭夭。它油头滑面,有利于它在稀泥中通行无阻。我提着油灯捉黄鳝也只在秧苗刚插上那几天,渐渐茂盛起来的分蘖形成大片绿色的防护网,它们将“隐士”的行踪掩藏得更加扑朔迷离。黄鳝在烂泥的秧田里觅食、寻偶、交配、生育,世代不息。

在秧田里再次见到黄鳝,应该是在秋收过后了。犁铧翻起潮湿的田土,黄鳝在波浪一样的田土里笨拙地爬行,不似在水中游泳那样灵活自如。父亲一边犁田,一边捉了它们放进笆笼里。那没捉干净的,一定是钻进了更深厚更潮湿的土里。它们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不吃也不喝,像青蛙一样冬眠到来年的初夏,等待一串芬芳的槐花,或是漫灌的大水将它们的身体和灵魂一起唤醒。遗憾的是,如今的秧田里化肥和农药施得都很重,那些小虫子,连同它们的天敌黄鳝也越来越少。市面上出卖的黄鳝虽然个大整齐,但大多是水塘里人工饲养的,据说是喂了避孕药,谁还敢吃呢?
秧鸡

秧鸡不是鸡,是栖息在秧田里的一种鸟类。它们辗转在稠密的秧叶间、草丛中,叫声清脆响亮,夜间尤其如此。它们是秧田的常住居民,是夏天的田野里不可或缺的一种鸟类。据说秧鸡共有18个种属,分布遍及全球,我国只有普通秧鸡和蓝胸秧鸡两种。我所见过的秧鸡是活跃在陕南广袤的秧田里的那一类,它们有紫黑色的羽毛,尾巴很短,体形略似小鸡,但嘴、腿和趾都很细长,适于涉水。尤其是那一双细长的,瘦伶伶的腿,它们让我想到了巴蕾舞演员,想到了优雅从容这个词。但是,它们的实际做派却与这双美腿给我的感觉大相径庭。它们长那么细长的腿,原来仅仅是为了快速从人的视线里逃离。秧鸡警惕性很高,逃逸的速度很快,在茂密的秧田间奔跑如飞,或者在紧急情况下忽然起飞。以人的智能根本捉不住它们,只能在狭窄的田埂上目睹它们闪电般的影子。那紫黑色的一团,是漂浮在秧田之上的一朵云,是一道幻影。我的关于秧鸡的所有知识,几乎全部来自我偶然间捉到的一只小秧鸡。

黄昏时分,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我和秧鸡一家不期而遇。母亲领着孩子在散步,我被那亲热的场面所感染,愣了有两秒钟,而秧鸡妈妈似乎意识到潜藏的危险,毫不犹豫地迅速逃开了。它躲进隐秘的秧叶间大声地吼叫,却撇下它的三只幼子在田埂上惊恐万状地奔跑。我本能地追逐那三只小秧鸡,它们小巧可爱轻盈如花的模样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在滑溜溜的田埂上左冲右突,险些跌倒,费了很大的劲才捉住其中的一只。我把小可爱轻轻地捧在手心里,我的心因为剧烈运动而狂跳不止,巧合的是小秧鸡也和我一样内心狂跳,但它却是因为恐惧。小秧鸡的心跳透过它那薄如蝉翼的皮囊,再通过那一身松软的淡紫色的绒毛传递到我的手掌。它张开发紫的小嘴“叽叽叽”地叫,甚至还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偏起脑袋看着我。小秧鸡浑身颤抖,内心充满了恐惧。我读懂了它的恳求,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尤物,费那么大劲才捉住的,不能轻易放了它。我就把小秧鸡带回了家,放在了老母鸡的翅膀下,和我家的十五只小鸡生活在一起。为了防止它趁着夜色逃跑,我给它的细腿上拴了根毛线。小秧鸡在鸡窝里哭了一晚上,老母鸡嫌它烦,“咯咯咯”地向我提抗议,而它的妈妈,我只匆匆一瞥的那个紫黑色的背影,却在我家屋后的秧田里叫了整整一晚上,声音“咕咕咕”的,像是哀伤的哭泣,也像是焦急的呼唤。弄得我心里很烦。小秧鸡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对我送到它嘴边的菜青虫视而不见,叫声也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断气了。我妈让我把它放了,我就解开毛线,把它放到秧田里去了。见到秧田的一刹那,奄奄一息的小秧鸡忽然来了精神,从我的手掌中挣脱后,迅速地消失在碧绿的秧叶间。

其实,像鹤、鹭、鸥、燕一类的鸟儿,或者像青蛙一样,秧鸡也是大地的儿子,是秧田的好邻居和守护神。它们悄悄地寄居在秧田里,把别人的秧田当作自己可以存身的家,殷勤地默不作声地啄食着蚊蚋蜘蛛一类的害虫,从不伤害秧苗。饿极了,它们宁愿吃田埂上的青草,也不吃半叶秧苗。立夏过后,陕南的秧田一天天丰茂起来,秧田里的小虫子也一天天多起来,这为秧鸡的隐身和觅食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秧鸡们抓住这短暂的美好时光努力生活,它们快乐地鸣叫,忘情地恋爱,精心地育雏,开心地觅食——秧鸡那梦幻一样的身影早已成为秧田里的一道美丽风景。秧鸡属大多夜行,习性隐蔽。夏天的夜晚,暑热散去,繁星满天。农夫收工,牛羊进圈,倦鸟归巢,萤火虫点燃小小的灯盏,秧鸡的艺术节开始上演,“咕咕咕”、“咚咚咚”的叫声鼓点一样敲响在田间,又如清风拍打着农夫的蒲扇。在我们这,秧鸡又叫“咚鸡子”,最让人赞叹的就是它们那独特的叫声。经过很长时间的揣摩后,我恍然顿悟了,就像我进入了另一种语言系统的核心。你听:“咕咕咕”,那是它们在呼唤自己的走丢的孩子;“咯哇,咯哇,咚咚咚”,那是它们在求偶嬉戏;“呱呱呱”,那是它们在提醒同伴,前面有危险,赶快转移……秧鸡的叫声像古老的歌谣,衬托出乡村夏夜的宁静幽深,也把田园风光唱得美到极致。

秧鸡生来胆小羞涩,它们从来不肯和秧田的主人打个照面,哪怕一秒钟也不愿意。从空气中捕捉到了稻谷成熟的气息后,它们决定集体搬家。还没等到秋收,它们就从秧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究竟去了哪里?秧鸡虽然热爱田园,但也不至于像麻雀一样过分贪恋几粒粮食,因而丢了性命。夏天煞尾的时候,小秧鸡的翅膀正好长硬了,秧鸡一家逃往田野的深处。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它们安静地觅食、嬉戏,在寒霜中静默,在大雪中藏身,在冰天雪地里蜗居。熬过漫长的冬季,等到来年暮春,它们会像童话一样忽然出现在某个麦浪滚滚的田间。“咕咕咕”、“咚咚咚”,把沉睡的夏天再一次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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