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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洱海荒村

2020-09-24叙事散文张乃光
雨后荒村,柴扉紧掩。古道阒寂,伸向不可知的历史。柴扉不掩又何妨,院里只有荒芜的野草、泼辣的荨麻和寂寞的牵牛花。阳光里,但闻蟋蟀的鸣唱。石缝间的车前子,东一簇,西一簇,像稿笺上暗绿的底花。车前子,它的名字让人想起辚辚的车声。但从过去到现在,这
  雨后荒村,柴扉紧掩。古道阒寂,伸向不可知的历史。
  柴扉不掩又何妨,院里只有荒芜的野草、泼辣的荨麻和寂寞的牵牛花。
  阳光里,但闻蟋蟀的鸣唱。石缝间的车前子,东一簇,西一簇,像稿笺上暗绿的底花。
  车前子,它的名字让人想起辚辚的车声。但从过去到现在,这路,只走过马。一串一串的驮马从这里走过,驮着茶叶、布匹和盐巴。马蹄的声音,铮铮,铮铮,从云南响到到西藏。
  如今,马蹄也沉寂了,石径上的雨滴,再无铮铮的马蹄来把它踏碎。
  荒村的东边,是一条奔跑着汽车的公路。公路把荒村和洱海隔了开来——路之东,田园,洱海;路之西,荒村,苍山。这条公路,使得村里嵌满马蹄印的青石板路结束了它热闹的日子。那热闹的日子,曾延绵了千年。村里人在公路边建了新房,一家复一家,搬了出去。小村更荒寂,一家一家的庭院,空落得无一人影。
  路边石圈的水井还在,下几级石阶,就能看到清冷的井水。这水,饮过人,饮过马,能照见小村的历史。当橐橐的马蹄声连绵不绝地穿越小村之时,井边曾有过多少动情的山歌和清脆的笑声。水井今已沉寂,如一只寂寞的眼。
  水井不远处的空地,一株上了年纪的槐树兀自立在路边。当年,米粒大的槐花密密布满整棵树时,村里人喜欢在树下接上几个簸箕,或几张凉席,让槐米静静落满簸箕或凉席,不急不缓晾晒至干。烹茶时,舀一勺槐米,在茶罐里烤香了,放入茶叶,槐米的香便馥郁了整条古道,让远来的客人一路回味不已。
  从新城下关到古城大理,这是当地人过去常走的一条徒步之路。踏着青石板,一群群一伙伙,从新城下关出发,去赶三月街。一路走一路听风声,听鸟声,听水声,隔不几里就有一条潺然的小溪从苍山上奔泻而下,可以在水里激一激在青石板上走得发烫的脚板。途中不时有开白花的刺篷,细小的碧绿的叶片间,闪动万点翠金。那是一种晶亮翠绿的甲壳虫,本地人叫它丁丁虫。白的刺花,绿的丁丁虫,淙淙的山溪,溪水中洁白的石头,给有十三公里之遥的路途增添了不少情趣。
  当时的人自然是不知其古的,只知道它是一条蜿蜒于苍山脚下青色田野中的幽雅、僻静的小路。
  而当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条古道之时,小村却不可避免地荒芜了。
  命运,有如水井东边破院里那个独身而居的女人,虽然她的笑容也曾像花朵开放。
  小村里不久也曾热闹过,几个艺术系毕业的大学学生,看中了小村的荒寂,结伴来到这里,从房主手上廉价租了房子,自命学生村,画画,雕塑,以艺术养活自己。石板路以西一个大的院子,一对相恋的大学生,租住这里,煮饭,洗衣,画画,烤太阳。男的向外承包了雕塑、装饰等活路,在院子的西北角一块空地还建了“陶窑”,烧制各种工艺品。女的做完了事,就给那条厮守着他们的长毛大白狗洗澡,一边用刷子在白毛狗的身上细细地刷洗,一边眯着眼睛与来访的记者静静交谈。
  这个名为“茶马古道上的学生村”的专题片,曾使小村浮出了人们的记忆。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开始来寻找这条失落在时间之外的石板小路。荒村复又热闹。人们一边走一边赞叹:这就是当年有名的“茶马古道”!这就是当年盛极一时的“茶马古道”!
  人们的赞叹村里人自然听不到,村里人都搬到新落成的建居里去了。小村照样只有那几个大学生。有的大学生只住了几天便没了踪影,房角的牵牛花、爬山虎,便不甘寂寞地窜上了学生晾晒过衣服的晾衣绳。
  除了学生以外,留在村里的便只有她了,那个独居水井东边破院里的女人。
  她也学学生的样子,洗衣,把衣服晒在洗衣绳上。当然,她不会画画,便只能偷偷地看学生们画画。
  画面上的风景她熟悉:石板路,石头墙,石水井,木格门……她从小在这长大,看着看着,眼睛就泛出了光彩。呵呵,她的声音里流露出复杂的情感。她的话学生们自然听不到。她只能在学生们外出,悄悄打开院门,站在画框前发呆。
  呵呵,赞叹一发出口,她便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年轻的后生了。
  村子之南,是南诏王宫的遗址。青石板铺成的古道两边,就是大理有名的草帽街。麦收之后,她常编了草帽去那里卖。一边卖一边轻轻地哼歌:“大理下来草帽街,小妹我一见那个草帽喜心怀。买顶草帽头上戴,遮住脸儿等哥来……”
  遗址上,有一块奇特的石头。人们都叫她“美人石”。一天,一个年轻的,站在石头那里端详复端详。年轻人的相貌让她心动不止。“这是一块什么样的石头啊?”年轻人自言自语。
  “这是一块有故事的石头。”她怯怯地说。
  “呵呵,有故事的石头?”年轻人笑了。用眼睛瞟了她。
  “是的,是有故事。”她也笑。
  于是,在石头下,她给年轻人讲了关于石头的故事。南诏时候,国王的儿子大了,老找不到合意的媳妇。
  “找媳妇?”年轻人笑了,又拿眼瞟她:“应该叫选妃子吧。”
  她也笑,点点头:南诏王就下了一道圣旨,让王子拿着,让他去民间选。南诏王说了,儿子,只要你看上谁家女子,你就把圣旨贴在他家门上,他家就会在三天之内把女子送进宫里来。王子手里拿着圣旨,在苍山洱海跑了三年。一听到他的马蹄声,家家关门闭户。谁会愿意把女孩送进那深宫大院去呢?
  “后来呢?”年轻人问。
  “后来,王子来到这石头下,又气又恼,顺手把父亲的圣旨贴在石头上,转身回宫。哪晓得,石头竟跟在他身后一跳一跳追了来。王子马跑得快,石头跟得快,王子马跑得慢,石头跟得慢。王子吓坏了,他不知道那是石头遵了南诏王的圣旨。南诏王在城门上看见了,急忙向石头射了一箭。石头中箭后咚地倒在地上,身上还冒出血来。”
  “你看,这个洞,就是箭孔。”
  年轻人用手摸箭孔,眼神有些怪。说:“好恐怖好奇特的故事。”
  年轻人后来走了,她却留下来,天天来割草。一见到石头,人就会发呆。村里人都说她中了邪。
  村里来的大学生,有的走了,有的又来。日子还是那么过。槐花还在静静落,只是没有人在槐树下接上簸箕了。槐花就落在残破的地面上,落在雨后的积水里。
  一天,村里又来了很多人。东瞅瞅西望望。一个年轻后生一边照相一边说,这样的石板路,这样的石头墙,才是名符其实的古道呢。不过嘛,最煞风景是路边那些水泥电杆,真是多余的东西。外来文明的入侵者……
  她不懂年轻后生的话,只是望着他发呆——年轻后生的神态,叫她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后来,当年轻后生蹲下身对着路边蓬生着的紫荆泽兰一边拍照,一边赞叹“呵呵,这些原生植物,在古道边生长了一千年”时,她才想说“才不是呢,那些草不是古道的草。我们村里人都叫它飞机草,是一种真正的外来入侵者。”
  年轻人却无暇听她讲话,与同伴们自顾自走去。她也没讲话,只是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这条古道,走过的人和事太多了,她学会了漠然。
  她打开柴扉,又想起了往事。很早的时候,古道边的草真多,将军草、地石榴、笔管草、牵牛花、地甘豆、车前草。她常和同伴扯来将军草,这是一种茎柔而韧,稍头草叶复生如瓣的野草,两根草一对,各自在稍头打个活扣,然后套拢一起,便开始“打仗”。谁手里的将军草扯断了就算谁输。那可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现在,没有人来和她玩将军草游戏了。将军草也不见了。凡是长了飞机草的地方,本地的草们就消失了踪影,留下的,只是那些青石板,还有石板上的马蹄印。
  有人从村里的古道上走过,不远处,一盏灯便亮了。好像有人划了一根火柴,古道——便是那火柴划过的痕迹。她知道是夜游的大学生回来了。
  只是,点燃的火光后面,再也没有一杆等待着的旱烟锅了。
  荒村,沉寂在苍山脚下的夜里,甚至没有一声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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