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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晚秋,在它的纵深处

2020-09-24叙事散文张卫平
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季节,它广延、丰厚,并且清凉而舒展。而我所执着的,却是秋的纵深。因此,在这个季节的边缘,我展开了对一个秋天的想象。无疑,没有哪个季节像秋天一样,能够满足我的想象的了。现在,已是暮秋时节,而我,居于一个高原盆地的中央,在微凉的


  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季节,它广延、丰厚,并且清凉而舒展。而我所执着的,却是秋的纵深。因此,在这个季节的边缘,我展开了对一个秋天的想象。
  无疑,没有哪个季节像秋天一样,能够满足我的想象的了。
  现在,已是暮秋时节,而我,居于一个高原盆地的中央,在微凉的风中转身而去,目光越过城市林立的高楼,掠过湖面宽阔的水浪,又将目光徐徐地抚摸过几分萧瑟而多情的土地,在繁忙而丰盈的收获之后,那上面还有所剩无几、寥寥可数的作物……如此的目光已经不能再远去了,这里没有地平线,缺少让人们任意挥洒的广阔空间;这里只有居于高处需仰视才见的天与地的接合部位。天,以及天上缓慢移动着的云,倒映在一池宁静而幽深的湖水中――这是超出我们想象的高度。而目光的尽头,是那些开始苍然而微黛的群山。我对一个秋天的想象,都在这样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
  更多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离开这里,高居或是深藏于这山中的某一处。我是什么时候来到山中的,这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也许我真的一直就在这样的山中,也许我曾经在这样的山中成长,后来又是短暂而漫长的离去,然而现在最终还是又回归了。无论是用我的身体还是用我的想象与灵魂。当然,这时是一个被群山包裹得最为紧密甚至是有几分温暖的秋天,一个接近尾音般的秋日;我居于一个隐秘而无名的山村中,置身于土坯或是原木垛起来的简陋而真实的房中。只有粗陋简朴的,方才是真实的,这是所有所谓的艺术回归的方向,也是其它一切回归的方向。
  是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而陌生;我正在尝试着用我自己的方式进入或者说是回来。四周繁茂的树木在晨露下温润而鲜活,他们并没有北方题材的画中常常见到的那种让人觉得虚假的红叶满山的景象,它们只将本身的绿添加得更深,因此所有的叶片看起来就更为厚实,也更为厚重,然而也在几乎所有的边缘,不经意地涂抹出淡淡的黄、粉、红、紫以及诸如此类的秋冬之色来。落叶也还是有不少的,这里的落叶出现在所有的季节,而并非仅仅是眼下的萧杀的秋风中;落叶铺就着一层混合气味的地毯,如果我踩上去,将会有似乎遗忘了的绵软然而清晰的声响。这里并不是山的最高处,这一个山坳只是群山种植着的一粒幽明的种子。在山的最高处,云或是堆积着,或是在散淡地漫步;而在稍低的山谷中,雾气还在悠闲而宽容地徐徐消去。土地,在这秋天的末梢,显然是松软潮湿而失神的,它们在一个深度将所有的思绪都埋在了我们的想象也够不着的地方。
  这时候,站在暂时属于我的居所旁,观望着这一切,觉到整个秋天都在一种清澈沁凉的状态下进入了我的体内。我是敏感的或者说我重新敏感;而这山村中的人们,对此熟视无睹,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生活或者甚至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们用一种同样陌然的态度跨过鸡鸣与犬吠,穿过蜘蛛结成的网和蛐蚓爬过的痕迹,像一些快乐而充满活力的昆虫沿着血管一样分布着的、只有他们才熟知的纤细的山道走进了秋野的更深处——他们消失、融化在其中,他们是其中的一个要素――一颗掉落在地的松果、一朵正在开放的杜鹃、一株渴望升高的野草。然后,他们回来,在幽暗的光线中喝茶、饮酒、吃饭、将柴火用灰掩盖起来,然后作爱、或是发出与夜一样的呼吸。
  收获后的秋天也将他们在这山中厚厚地收藏。
  于是在这充满只能用心灵方可感知的轻微声响的山中,被广大的世界掏空的我,对如此的秋天充满了比美丽的梦更多的质朴想象。
  太阳从树梢上方触摸了进来,它小心翼翼而又轻灵快乐;在阳光的中心,我看到了树林和恬静的炊烟都在闪闪发亮。气温在升高,秋高气爽中有一只大雁从目力所及的地方飞过去了,那是我们回来的痕迹。光芒将门打开,又迅捷地关上。在升高的气温中,低处的雾与高处的云不知不觉地结合在一起,然后一场雨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雨在一霎时将可以极目远眺的一切推到了不可见的界外。
  雨声在丛林中发出密集的撞击,将我身边的所有都掩没了。无法穿透的群山益加空旷了,它们和这个小小的村庄一道,成为一些拒绝语言的独立之物。那些隐入山林中的人们仍然在山林的深处,他们没有恐惧与逃避,他们承受甚至迎接着天水的沐浴,这是那种硕大无比的淋浴。它来自广大的自然,它同时也沐浴着自然中的万物、以及一直将自己作为自然中一个元素的山中的人们。对于这样的沐浴,他们无需所谓的文明人的精心准备,当水来到身上的时候,就是他们净身的时候。
  一切像年年来到的秋风一样,随遇而安,奉天承运。
  喧闹嘈杂的声音迅速稀疏与消失,雨的睛去比它的突然到来还要快。而陡然展露出来的高天像是被洗净了,一抹又一抹宽大的云挂在蓝色的前方,洁白得可以作为秋天的范本。山村,展露在离白云更远的地方,雨水洗净了蓝天与白云,也将这个小小的村庄洗成了一颗秋天的最后果实。青灰的瓦、以及纹理毕露的木顶板,在秋雨后都显露出它们最为本真的颜色与肌理。秋天的特别,在我看来,其实不是所谓的收获,而是在一种安详与沉稳的气度中宽阔而真实地展现着它的包容:斑驳的墙壁以及墙壁上悬挂着的金黄包谷、村中道路上的泥泞以及道路两旁不按季节开放的无名花朵、在一面坡上因为闲暇下来而失去了目的的牛或者马们……雨后的山与天才真正具有高远的韵味。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从任何一个地方,我们重又可极目远去,或者回来。
  雨后的太阳完全地裸露了出来,阳光在这里是最为直接的表达。它抚摸它所能抚摸的,也亲昵所能亲昵的。如此阳光下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下来,温度在充盈、潮湿地蒸腾的气团中陡然升高,太阳下所有的影子失去了移动的迹象。树木在它们的体内成长着,溪水挟带着泥沙快速得无声地滑向峡谷中的河流,阔大的叶片闪亮得像是镜子,一条条山道还没有来得及让人踩上去,村庄有一种黎明般的清新与洁净,而在村子的边缘,一丛修竹下,掩住的是那不会被雨水混浊的泉水汇成的仍然清亮的小小水塘。在水塘边缘开始金黄的竹叶间隙中,可以看见一些轻灵的影子在晃动,于是在屋檐下发呆的我,就听到了山崖间泉水滴落的清脆声音传来,将原本澄明空寂的秋色击出了涟漪……我,像最后一枚高居于秋天枝头的野果,在这包裹着迷人笑音的微风中,被捕获与沉醉,舒展地坠落在山林中。
  山中少女们无拘的笑声,却像一枚枚刚刚成熟的水果被脆生生地咬开,给这眼奔涌的泉,增添了无数清亮的气泡。
  在翠绿而窈窕的屏风那边,一塘深幽碧绿的泉下方,一道水正顺势缓缓而下,充盈愉快地流淌。一群山村少女将裤腿挽得极高,赤裸出一份诱人的健壮与浑圆,青春的腿在流淌的水中产生了不易觉察的折射,并袒露着它们的主人们相互隐瞒的内心,一种时隐时现的远行到山外的欲求。
  竹的屏障使人们极易从秋天回溯,回到山村中几分炎热的夏夜,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下,另一种优美而饱满的光芒会在这个小小而隐秘的空间中磷光般乍现……沁凉的水在那样的夜晚一直流淌进了这些单纯而美好的女子们的体内,体察到她们内心的热情与渴望……而现在已是晚秋了,水的凉意使她们不再往深远处去想,而只能专注于这收获后难得的闲暇、以及也许是一个少女最后的几段没有什么牵挂并有着橄榄般酸涩的快乐时光。山村现在仍然是她们的全部,一只黑狗(她们知道这肯定是一只黑狗)的吠声,也许会引发她们发出水珠般的清脆而透亮的笑声,已及一个说出来让人脸红的话题。
  她们在雨后不约而同地来到如她们一样的水畔,洗濯那些和山茶一样鲜艳的衣物,各种颜色在水中展开,晃了几乎所有人的眼,于是会让人产生了错觉,仿佛她们洗的不是在手中来回变幻的布料,而分明就是她们身体的一部分。在微风送爽的秋天,她们在不时更换的仍然轻薄的另一层皮肤上,任凭吹过的风弥补了无法在水中嬉戏的缺憾。
  当这些少女们将艳丽的衣物风筝一样悬挂在色彩单调的房屋前的空地上,漫长而短暂的下午降临了。突然的雨已经将天空中所有挡住视线的杂尘都带往了低处,澄明之下,群山在一阵阵的微风中沉醉于自己的缓慢节奏与惬意的思绪。仅仅属于这个山村的秋日的群山更加空寂了。那些在土地上蠕动的影子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一声声犬吠轻飘飘地,没有理由的鸡鸣,让人忘记了时辰……诸如此类,一个下午就这样像翻过书页般过去了,没有让我觉察到身体的任何变化。恹恹欲睡的感觉袭上了身,而后又消退了下去。炊烟中,富于山林与土地气息的菜肴催生开我的味觉;我和他们一道简单地吃完,没有感恩的感觉,只是没有来由地充实。然后,夜终于如约而至,明朗的月光也如同薄薄的微笑广大地笼罩了群山,也笼罩了今夜群山的中心,这个难以抹去的简朴而幽静的山村。
  明月在山村中投下清晰的影子,而后绕过那一排翠竹,浸入泉水深处,并且带着一份水气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村后的松林中。明月照耀着密密的林子,嗅着松针与松脂散发出来的浓烈清香,它看见了一只大尾巴的松鼠从一个松枝头跃上另一个松枝头,而一只灰色的野兔子,却在一个松果的掉落中惊动了,张惶地窜进了林子的更深处。在那里,是一片阔叶林的领地,厚厚的落叶哺育着无数朵被如此的月光忽略的色彩纷呈的野山菌。月光无法抚摸下界的万物,它要回来了,回到作为这个秋夜主宰的山村的上方来,守护这秋天无意中遗落的种子。
  明月照着从石上流过的清泉,意外地照见一份山中无声的爱情。那浣洗的少女,她在白天无意中遗落了一块山茶花一样的手帕,她从梦中醒来,或者直接从梦中来到了山泉边,而这时,一位刚刚与松鼠对完话的年轻男子正好来到水边,要掬一捧沁凉的泉水平静干渴的心田。然而,在对面的竹林的疏影下,他猝然发现了一个在心中隐隐地徘徊了许久的倩影……
  而我,并没有月光般的广大眼眸,我只是简单地陷落在这个容易忽略的山村中。我和几个黝黑的面孔在明月折射进来的微光中谈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如此的话题同样地轻微、舒缓、毫不连贯,这是一些隐秘于山林中的溪流,少为人知,它们漫布在阳光映照、明月浸漫、雨水汁刷、落叶依存的山林土地上。它们与那些大江大河似乎是无关的。在我们的中央,柴火似乎早已经熄灭了,然而它们并没有熄灭,它们会一直将火种保留到下一个黎明。但在今夜,在我们难以停止的粗鄙话语中,又将这个过程提前了。
  我们重新将火灰扒开,让燃起来的柴火照亮我们一张张与山林土墙一样表情的脸。三角架上的铜壶很快冒出了水汽,溅落在火灰上,发出“扑扑”的声音;水开了,我们将一撮自己采摘揉制的大叶茶在古朴的土罐中烤得焦黄,我们将开水直接倒进了茶罐中,听到一阵清脆的爆裂般的响声……这时的我专注于一只硕大的竹水烟筒,几乎将整个头都沉没在这个纵向幽深的空间。我想在品味清香而回味悠长的茶水时,我们还将从火灰中扒出早已烧透的洋芋或是红薯,这是这个秋天给我们的最丰富而充盈的回报和款待。这仅仅只是一个窄小的空间,而我们在如此的秋夜,早已经将外界的一切忘掉。
  这是一些模糊的影子,一些特殊的气味,然而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是在深深的秋天最容易产生幻觉的真实,从晨光中的露水一直到月华下宁静空寂的万物。以及渺小而自足的我。我想我就在山中,这是真实得无法否认的。那在阳光下的清澈泉水中浣衣的女子中的一个,将会是我目光停止的地方。然而我还是要想象山外的世界,我想我曾经越过山林与湖水,越过土地与作物,越过林立的高楼与车来车往的街道,从盆地的中央开始的进程,其实才是我在这山中秋夜一个错误的想象。这山林是从盆地的边缘开始的,然而这小小的山村却是这秋夜、这莽莽山林的中心,而我,真实而简朴地坐在土屋中,成为这深秋的夜种植下的一粒坚硬无比的种子。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张卫平 于 2011-5-11 15: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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