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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我的打工经历

2020-09-24叙事散文李有旺
我的打工经历李有旺/文在悉心梳理自己成长经历的过程中发现,我的生命之旅中注定会有那一段打工经历。如果没有当代课教师的机遇出现,或许我的那段打工岁月会更长。我不敢想象,漂泊的打工苦旅顺延至今的话,我会变成怎样?在繁重的农活里打拼和煎熬了一个多
  我的打工经历
  李有旺/文
  在悉心梳理自己成长经历的过程中发现,我的生命之旅中注定会有那一段打工经历。如果没有当代课教师的机遇出现,或许我的那段打工岁月会更长。我不敢想象,漂泊的打工苦旅顺延至今的话,我会变成怎样?
  在繁重的农活里打拼和煎熬了一个多月,转瞬间到了七月份。南方温凉地区的农村里,山地里的玉米刚刚薅铲完,正以一日三秋的生长速度不断向天空拔节。水田里的茅稗尽管已显现出不可忽视的蓄意破坏的苗头,一时半会却还无力影响到秧苗的长势。家里三百多棵幼茶树抽发而出的一芽二叶,数量惊人却还不够母亲两三天时间的采摘。面对即将进入一段相对松闲的时光,我却着慌了。
  我着慌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从学校回到农村的这一段时间来,繁重的农活让我渐渐归于平静,内心里因为开始逐渐适应农活适应农村的生活而有些听天由命有些失却焦躁。而突然间从繁重的农活里走出来,本应该是松一口气的时候,我却觉得无所适从了。另一方面,是想到我的那些同学高考结束后,就将回到各自的家里,学习成绩好的可以静盼被高一级学校录取的佳音,学习成绩一般化,却有家庭背景的可以心安理得地默默等候进机关、进企业、进事业单位的机会,学习平平且和我一样家在农村没有靠山没有金钱垫底的同学回到农村后,唯一的就业选择肯定和我一样,会把当代课教师的梦想寄于厚望。学习好的同学,有家庭背景的同学,我在默默祝福他们的同时,并不担心他们会和我去争当一名代课教师。毕竟,当代课教师大多是我们那些家贫和没有靠山的农村学子的唯一追求。问题是我们同年级三个班的同学中,和我一样家在农村的同学,在我所在的镇也有三五十个,这三五十个农村同学,能考起高一级学校的肯定寥寥无几,为数很多的农村同学都争着报名当代课教师,镇教办室领导也不可能全部满足大家的愿望,我当代课教师的梦想实现与否,就有些悬了。想到这,我不着慌也不可能了。
  好在,家里人也知道我很着慌。他们也和我一样,开始着慌了。供我读了十二年书的父亲母亲,也一门心思盘算着要让我当代课教师。毕竟于他们来说,让我进入机关单位或企、事业单位工作,他们不熟人没有关系,就算有熟人也因为没有财物送人而一切免谈,对此他们想也不敢想。当时的父亲母亲,就连老家所在镇的政府大门也没有踏错过一步,就连县委、政府的大门面向何方都不知道。在他们心里,我唯一有指望的就业途径就是当一名代课教师。他们也知道,当代课教师还有转正的机会。只有我当上代课教师了,他们的内心里才会得到些许微薄的安慰。尽管想得到这种安慰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他们肯定会努力为我争取。他们在我十二年的求学生涯中,花费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他们急于寻求回报,即便这回报是多么的低廉;他们内心里有非常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就是希望祖祖辈辈以务农为生的家庭里,能够走出一个在单位端饭碗的人,以光耀门庭,以装点颜面。
  镇教办室主任和我是同村人,彼此的家距离也就公把里路。母亲选择了一个周末劳作归来的傍晚,早早吃过饭,洗过脸脚,换上喜事、逢集、过节才穿的干净衣服,打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破旧雨伞,隐没在夜幕和细雨中,义无返顾地走向了镇教办室主任的家里。
  镇教办室主任和母亲的亲戚关系,是盐棒棰上粘着点辣蒜味的“表兄”。生性胆小的母亲平时在黑夜里根本不敢走出家门半步,为了我当代课教师的事情,母亲豁出去了,母亲忽然之间变勇敢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从中足见我那平凡母亲的伟大对孩子的操劳。父亲话少,求别人的话他说不出口。而我想当代课教师的事情,那是不可不说的事情,那也许是我改变人生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这样的事就只有母亲去办理了。母亲对于说话的事情很自信,家里去劳请人家帮忙的事情往往是母亲出面。而去说让人家开恩给我当代课教师的话,母亲自然是我们家唯一适合的人选。母亲本来是要把家里舍不得吃的一个猪火腿舍不得宰杀舍不得提到集里换钱用的一个大公鸡同时带去的,但遭到了父亲的善意阻止,父亲的说法不是舍不得送,就怕母亲的“表兄”为难,收也不成不收也不是,彼此都会很尴尬;况且我能否得以代课,还是未知数,如果真能得到代课的殊遇了,送了也有人情;如果事情办不成,送也是白白送丢了了。母亲想了想,这才听了父亲的话。
  母亲去她“表兄”家的时间有了近半个小时后,我估摸着她也快回来了,就戴上竹叶帽去母亲的“表兄”家房后的路上等候母亲。母亲临出门的时候,反复交待我,她到她“表兄”家会先和她“表兄”、“表嫂”家长里短地拉上一会儿家常话,才会向他们说到我代课的事,叮嘱我一定要尽快在她“表兄”家的房后等她,因为她害怕回家的时候走夜路。我匆匆地赶到母亲的“表兄”家房背后等候了不多长时间,母亲就从她的“表兄”家走出来了。我迎上去,喊了声“妈”,接着问母亲:“事情办得怎么样?”母亲边和我走路边回答:“他说报名的人很多,有三四十个,不可能全部都安排代课,让你在家等候通知。如果九月初前还接不到通知,就不可能了。”夜色很黑,我和母亲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脸。细雨飘飘,母亲和我的心情都不轻松。一路走着,一路沉默,母子连心,我知道母亲沉默的原因,母亲当然也明白我为什么会沉默了。公把里的路不耐走。回到家后,面对煤油灯,母亲又把和我说过的话向父亲重复了一遍,父亲、母亲和我的脸色都很凝重。我们沉默着呆坐了好久,决定睡觉了。见我开始起身,母亲突然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距离九月初还有一段时间,你想不想在这段时间里和你的大爹去打工?”
  大爹是父亲的大哥,在我们地方,不喊大伯,就喊大爹。大爹在我们村子里,是一个大家公认的手艺人。蔑活,编竹篮、撮箕、摇篮、筛子、簸箕、竹叶帽,他样样精通;泥活,脱土基、烧砖瓦、垒土墙,他样样拿手;石活,砌挡墙、打石碑、铺路、筑桥,他样样在行;木活,做桌、椅、凳、箱、柜、茶几,劈木料、拉板子、建木柱房,他样样称能。艺多不压身。大爹在我们村子就靠手艺谋生。大爹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小包工头。大爹是我们村子第一个靠手艺建起了崭新的砖瓦房的人。大爹后来在我们村子里带出了很多小包工头大包工头。当时的大爹已经年过半百了,尽管他是一个能工巧匠,尽管他带出了很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徒,尽管他多年前就承包一些小工程当了小包工头,但大爹注定只能当一辈子的小包工头。原因是承包一些大的工程,需要前期大量的资金投入,大爹没有那么多的资金垫付;同时,大爹文化很低,只进过几天学校,识字不多,大的工程决算预算搞不来。最主要的是大爹喜欢喝酒,脾气暴躁,酒喝高了,据说常常会不明不白地得罪他的工人。因为这样,很多工人跟了他一段时间,学到了他的一些本领后,大多都离他而去。一些离他而去多年的人,还会经常会数落他的不是,甚至会经常诅咒他。工人流动性大,他把生手带熟后弃他而走了,他又得带新手。大爹很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他更多地是把怨气发散到那些弃他而去的学徒身上,他认为他们没良心,是白眼狼。
  我估计,在我刚回到农村的时候,让我跟随大爹去打工的事情,父亲母亲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只是由于当时正是农忙季节,家里也需要人手,他们对我的发展前景也没有完好的规划,对我未来的道路也抱有茫然的态度,而先让我熟悉农活于我来说不仅能丰富我的经历还能磨砺我的意志积累我的生活经验,所以一直没有和我说及而已。毕竟,跟随大爹去打工,我不但能学到些手艺,而且还能领到工钱,增加家庭的收入。回到农村的当初,我的思想压力大,努力地在繁重的农活里寻求平衡,根本没有产生过和大爹去打工的念头。但当农忙时间过去,短暂的农闲时间到来的时候,我也想到了要跟大爹去打工的事。毕竟,一个多月与繁重的农活打交道的日子里,我虽然帮到了父母的很多忙,没有花过父母的一分钱,但自己也没有赚到一分钱而补贴家用。天天苦累不已,却没有显现出经济价值来,长此以往,我觉得也不是办法。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已经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农村,弄不好会一辈子守着老窝呆在父母身边,我觉得自己有理由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应该责无旁贷地自立自强支撑家庭。于农村人来说,出卖苦力去打工,确实不失为一条最好的选择,毕竟,我年轻当时,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只是前期一直想着要帮父母多做些农活,好好在父母面前表现,减轻彼此的心理负担,自己也没有提出过要和大爹去打工的事。
  很多人对大爹近而远之,很多人看不惯大爹嗜酒如命,很多人受不了大爹酒后摆出的臭嘴脸显出的臭脾气,我却例外。这也许是我没有长时间跟随过大爹,没有领教过大爹的古怪性格和脾气。之前,大爹和我的感情很深,关系很好。我读高中的时候,大爹还亲自精心制作过一个木箱送我,让我到学校里装衣服装书本用。读书期间,每次回家,遇到大爹,彼此都很亲热,大爹也会关心地询问我的学习情况,有几次还给我了几十元的零花钱。大爹出外打工途经县城的时候,有几次也曾到学校看过我,每次都会带着我到餐馆里用餐,让我经常被清汤寡水浸染的肠胃也能奢侈地吸收到一些油水。尽管大爹对我的喜爱不可能达到视如己出的地步,但大爹和我具有一脉相承的血缘及亲情,大爹是我至亲的长辈,之前在我身上他也尽到了一些做长辈的义务,我觉得大爹不可能容不下我,尽管我不会任何手艺活,之前也没有接触过手艺活,但我想他一定会让我跟随着他去打工的。毕竟,很多非亲非故的人也曾跟随大爹去打工,大爹在人手少的时候,甚至也常常主动招请一些非亲非故的人去当他的小工。
  就在母亲问我想不想去和大爹打工的第二天中午,长年累月在外打工的大爹突然回到了家。大爹回家的原因,是先前承包的活计做完了,一些工人又离他而去。而他又新承包了一项小工程,人手不够,他得回家招募人手。大爹是爷爷奶奶的长子,父亲是次子,在农村,有多个儿子的家庭,一般儿子婚后都要从大家庭里游离出来,另离门户,谓之“分家”。大爹和父亲已经分家出来多年了,我们两家的房屋建筑一前一后,我家在前面,大爹家在后面。母亲第一时间知道大爹回到家的事,第一时间把我毕业回家并想让我跟他去打工的事告诉了他。大爹兴冲冲地来到我家,彼此打过招呼后,大爹笑着告诉我:“你代课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好好跟着大爹学手艺,就算不能代课了也不怕,老天饿不死瞎眼雀。你身体健健康康的,好好跟着大爹学手艺,会有好日子过的。”
  大爹的话我很受用。我觉得大爹是发自内心对我说的。我的打工经历由此拉开了序幕。
  载着行李,大爹带着我和新招募的几个工人,坐上了中巴车。车子轰鸣着翻山越岭,穿行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大爹新承包的工程虽然就在我家所属的镇上,但距离我家很远。我家所在镇面积很大,为全县之首,有十八个村,东西向最远的村与村之间的跨度有七、八十公里。山区,偏僻,路况差。很多公路从谷底迂回曲折伸展出去,缠绕在山半腰,又在山与山之间打了几个结,才又弯弯扭扭地象爬行的蛇一样旋绕开去。因为这样特殊的山区地理特征,地方人有“对门听见公鸡叫,走起路来走半天”的戏称。大爹所承包的工程所在地,属亚热带区域,甘蔗、芒果等热带作物在那里疯长。我生活的村子属温凉地区,乡邻们因此把能出产甘蔗、芒果等热带作物的区域都称为“热地方”。滇西的山区就这样,海拔的差异,形成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立体性气候特征。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感觉气候就越来越热辣了。透过车窗,一片片甘蔗林就象青纱帐一样随着山势绵延纵横,时不时能见到一株株高大的芒果树挂满了累累果实。目之所及,让我知道已经进入了“热地方”的地界,估计距离大爹新承包的工程所在地已越来越近了。
  中巴车在一个叫麻杆林山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人烟稀少,蔗海茫茫。蔗海中,一间间简陋的窝棚时隐时现,那是蔗农管理甘蔗的临时住所。在公路边,大爹指着不远处在甘蔗林中露出头的一间小房子,告诉我们说,那就是工地。瓦顶,土木结构,却在众窝棚中鹤立鸡群。原来,那一间小房子是糖厂农务科的一个指挥部,长年累月有农务科的工作人员在那里驻守,发动甘蔗种植,指导甘蔗田间管理,确保甘蔗砍、运、榨顺利进行。由于年久失修的原因,加之糖厂觉得其存在也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决定在原址上新建一层三室的平房。大爹由于经常在这一带承包小工程,和农务科的人员熟识,指挥部拆除重建的工程就被他顺利地争取到了。
  工人刚好十人。懂建筑活计的包括大爹在内,只有四人,这四个人就是技术工。另外包括我在内有六人,都是生手,大多没有接触过建筑活计,都是小工。刚融入这样一个群体的我,感觉有些新鲜,充满着好奇。当时的大爹不会想到要和大家签定劳工合同的事,所有的工人也不会想到这样的问题,我帮你打工,你付给我工钱,天经地义,两不相亏,这就是大家粗浅而模糊的认识,什么意外伤害,什么人身保险,什么伤害赔付,大家没有听过说过没有去“瞎折腾”地想过。大爹是工头,是大家的“马首”,做工事宜,惟其是瞻。这天下午,几个人做晚饭,另几个人就听从大爹的安排,搭建临时的窝棚和床位。在大爹的合理分工和指挥中,窝棚在晚饭前就搭好了。一大一小,都是油毛毡为顶。小的窝棚为大爹和我的宿舍,大的窝棚是其余八个工人的宿舍。大的树干做床柱,小的树干当床板,这就是大伙睡的床。我和大爹的床中间隔了一条狭窄的走道,其他工人的床就一字排开。搭建好窝棚,弄好睡床,大家蹲坐在地上,端着碗吃饭。饭是米饭,却很粗糙,很硬,有一种仓储味,注定是价格低廉的陈米。菜很简单,就一个菜,肥肉、洋芋、佛手瓜混煮,大家却吃得津津有味。饭菜的开支,由工头负责,大家尽管心安理得地吃,吃的都是“大锅饭”,谁也没有什么想法。吃饭过程中,大爹作出了“明天开工”的决定,确定了“早上八点至十一点半、下午二点至六点”的“上班”时间,明确了“使劲干活、不赌博、不招惹外人、晚上看电影串姑娘不能影响干活”的纪律要求。大家默默听着大爹的话,不知道记住没记住,都一个劲地点头,没发表异议。
  吃过饭,大爹和几个技术工就走开到一边抽烟。我和另外一个小工洗过碗筷,就找盆给大爹倒洗脚水。大爹洗过脚,对我说了一句“好好守窝棚”的话,就向外走出去了。一个跟随了大爹很长时间的技术工笑着对我和新来的几个小工说:“你大爹酒瘾发了,找酒喝去了。”另一个接着说:“你大爹酒喝了会骂人,你们要小心,我们三个技术工没挨过他骂的没有了。”几个技术工估摸着大爹走远了,也向外走了出去。夜幕不知不觉就降临了,想到明天就要开工了,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床很硬,风很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没有电灯,夜很黑,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开始思考着一个问题:如何当好一个包工头?我想到大爹,因为他就是一个包工头,想到他要求的“上班”时间,想到他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纪律要求,想到技术工对他的看法,想到据说因为他的坏脾气而和他分道扬镳的工人。综合地想到这些,归根结底,我还是为了探究如何当好一名包工头。不知想到什么时候,最终让我觉得:要当一名好的包工头,必须精通工程技艺,熟悉所有工程的各个程序环节,做出质量过硬的工程,赢取信誉;必须学会工程预算决算,小处着眼,大处着手,精打细算,严把收支,确保赢利;必须维护良好的人际关系,在有项目工程的时候,别人才会第一时间想到你关照你,工人才会齐心协力地跟随你支持你。关于良好的人际关系的维护上,让我想到了孔子仁者“爱人”、智者“知人”的话,做一个仁者和智者,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就得心应手了。想到这些,我更加坚定地认为,大爹确实不是一个好的包工头,尽管他是一个手艺人,尽管他能承包到一些小项目工程而自负,但他不是一个仁者,也不是一个智者,他不“爱人”,导致大家厌恶他的坏脾气;他不“知人”,让人产生抵触情绪,对他敬而远之。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坦白地说,就在初到工地的第一个晚上,我已经产生了要当一名好的包工头的想法。毕竟,当一名代课教师的梦尽管我还在做着,但这梦是否能圆满实现我心中还没底。我甚至有些自信地认为,只要我学会了大爹的手艺,只要我积攒了一定的资金积聚了一定的人气,我肯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包工头,我肯定会超越大爹会比大爹做更大的工程带更多的工人赚更多的金钱。开工的前夜,我在做包工头的美梦中不知何时沉沉睡去,连大爹什么时候回来睡觉都不知道。
  第二天八点正,我们准时上工了。当天的活计,主要是拆除旧房。大爹安排五人爬上房顶,我和其余三个小工站在房下。爬上房顶的人先是揭开房顶的部分瓦片,小心翼翼地踩在椽子上,把三四片瓦片码起来,沿着抛物线抛给站在房下的人。站在房下的人要目测好瓦片落下的位置和距离,快速地伸出双手接住瓦片,接住后再放在脚下。这样的活计有危险性,需要抛瓦和接瓦的人互相默契配合,否则接瓦片的人就有被瓦片击中的危险。我刚开始接瓦片的时候,头上有些冒冷汗,但在瓦片抛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还是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双手。接住瓦片的时候,觉得三四片薄薄的瓦片很沉,双手也被飞袭而来的瓦片震得有些酸麻。这个时候,我感觉打工的活计也非一般人所能胜任的。往复接了几次,劳累感上来了,但感觉就好多了,心里的着急也消退了。好在旧房不大,个把小时时间,房顶上的瓦片就堆积到了地上。房顶上的几个人又开始站在梁上,用铁锤敲开椽子,并把敲落的椽子扔到地上。敲尽椽子,梁和柱也遭遇了被拆除的命运。我们几个站在房下的人,把瓦片集中抱移到不影响施工的地方后,又把那些敲落下来的椽子、梁、柱等木料搬到一边堆积起来。一个早上过去了,房顶上的瓦片和木料都被拆除了,只剩下房子周围的土墙孤立在原位,张望着深邃的天空。
  早饭是大爹边指挥和监督我们劳作边做的。我们简单地洗过手,擦去脸上的汗水,感觉腹中空空,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饭菜来。饭菜简单粗糙,大家吃得很香甜,等大家放下碗筷,满满一蒸笼米饭,两盆堆尖的菜,几乎一扫而光。饭后,喝茶休息间,大爹安排了下午的活计,就忙于去联系手扶拖拉机,张罗拉石头、沙子、水泥、石灰等材料的事。下午的太阳开始热辣起来,亚热带的天气本来气温就很高,又遇晴天,空气中热流涌动,呼吸间尽是感觉热气进出,头上的汗水一直亮晶晶地挂落着。下午的活计是拆除旧房的墙壁。我们根据大爹临时指定的技术领工的安排,找来了几根又长又粗的树干,分别由两个人用树干顶住一面墙壁的中上位置,再由几个人去挖墙角,等墙角挖去了大半位置,大家就合力把墙壁推倒。如此往复,直到让所有挺立的墙壁轰然倒地,我们才欢呼雀跃地松了口气而小憩一会儿。烈日当顶,汗珠子把衣服浸得潮湿,我们热得象狗一样直想伸舌头,直想找一个凉快的地方躺下去。余下的工作是用撮箕、用塑料桶把墙土一点点搬离原位。一撮箕,又一撮箕。一塑料桶,又一塑料桶。旧房的墙土一点点减少,新倒置的地方的土由一个小土丘渐渐长高膨胀得象一座小山。土活窝工。看着不高不厚的几堵土墙,怎么也想不到当倾倒下来,会有那么多的土方。端出去很多土,原地还有很多土。我们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得不瘫坐在地上,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休息解乏。就在这个时候,大爹坐着载满石头的手扶拖拉机回到了工地。大爹满脸通红,眼睛布满着血丝,走下车来,脚步趔趄,空气中溢满着酒味。我们看到大爹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喝酒了。大爹用血红的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后,指挥着拖拉机司机把石头倒到了地上,等司机发起车子又去装载石头后,大爹看了一眼我们的工作进度,又见到我们都还在休息,酒脾气就犯了,对我们破口大骂:“你们是不是要混领工钱了?怎么还在那里休息?”我们就马上从地上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又开始用塑料桶和撮箕端土。大爹还是不依不饶,又把怒火泼向了指定的技术领工身上:“叫你带着他们干活,你就这样带着他们干?九个人半天只干了这么点活,你们还想不想要工钱?”技术领工一边吃力地端着土,一边生气地回敬道:“老牛老马也有休息的时候,你要让大伙都累死呀?”大爹听到有人不客气地回应他,显得更是暴跳如雷了,象吃人的豹子一样睁圆了双眼,咬牙切齿地用手指着技术领工,恶狠狠地骂道:“你小子跟着老子学到点皮毛,就目中无人了?就翅膀硬了?你怎么不飞了?你算老几呀?”看着火药味越来越浓,不可开交的口舌之战将愈演愈烈,我感觉左右为难,好在另一个技术工大声阻止:“不要闹了,才开工就闹成这样,工程还要不要干的?”这句话好象点醒了大爹,尽管他还在骂骂咧咧的,但已经走向一边去做菜做饭了。挨骂的技术领工尽管窝着一肚子气,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了。至此,我才了解大爹的酒脾气,真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了。
  几个小工和我一样,都是新加入这个团队的,都才刚刚了解大爹酒脾气的厉害,都觉得大爹不顾情面得有些过之不及了。几个技术工却领教多次,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正如几个技术工小声告诉我们一样,大爹酒脾气一过,就什么都忘记了。他们还说,大爹只要不喝酒,就是一个好人。情况果真如此,第二天一早上工的时候,大爹就象没事一样招呼大家上工了。大爹没有显出半点难为情的样子,就连昨天他用手指着并痛口大骂的技术领工,他也象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和他说话并安排他做事情。在大爹没有喝酒的时候,他的话不多,安排他人或予人指点的时候,常常都是以长者的口吻,即便工人做错了事情,他对人的批评话语和态度也还能让人接受。
  又用了半天多时间,我们才清理完所有的墙土。大爹联系的石头、沙子、水泥、石灰、砖头、钢筋、铁丝等建筑材料,也陆续运进来了。清理完所有的墙土,马上要挖基坑下基石。而在这之前,就要先在基地上用石灰粉划出基坑图。这样的活计只有大爹能胜任。我听从大爹的吩咐,提着一桶石灰粉,跟在他身后。大爹经过拉线测量、校正水平后,从桶里抓出石灰粉,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勾勒出了明显易认的基坑图。大爹没有画图纸,地基就是他的图纸,石灰粉就是他的笔。尽管是小工程,但要达到大爹的那种熟稔地步,绝非一日之功而成,让我想到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话,大爹的手艺确实精到家了。依照大爹就地而划的基坑图,我们挖出了一米深六十公分宽的基坑。关于基坑的深浅,大爹有意识地把他的经验单独告诉了我:挖基坑的深浅要看地基土质是松软还是坚硬,也要看房屋建筑的大小。土质疏松且房屋建筑达两层以上,基坑就要挖得大些深些,土质坚硬且房屋建筑比较小,一般也就米把深六十到八十公分左右宽即可。
  挖好了基坑,要下墙角石。经过大爹的分工,三个技术工负责下墙角石,我们几个小工其中一人负责搅拌沙灰,其余的就负责把石头担到基坑边上,以方便技术工下基坑石。我先是和一个小工担石头,用又粗有长的铁链子把石头缠好后,用一棵碗口粗的圆木担。石头大小不一,大的重达两百斤左右,小的也有五、六十斤重,小些的石头一个人可以抱起来,大的石头就只能两个人共同担了。屈膝弯腰担起石头的瞬间,浑身的力量爆发出来,全身的肌肉紧绷得胀痛,圆木压在肩膀上,受力点集中之处,感觉肩膀的肉都压进了肩胛骨里。步子往前迈的时候,感觉浑身上下都象灌了铅一样,沉重,步履艰难。一趟又一趟,往返地担运着石头,直到早上收工。而在收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我感觉我和同伴担着石头,凭的不仅仅是体力,还有意志。因为在感觉体力不支的时候,支撑着自己顽强地干下去的唯有意志。
  大爹也许是怕我劳累过度,也许是为了让我都能熟悉一些与建筑有关的活计,下午开工的时候,大爹对分工进行了小调整,让搅拌沙灰的小工和我调换,我又开始接触搅拌沙灰的活计。尽管大爹已经是多年的小包工头,但当时大爹还没有添置搅拌机,搅拌沙灰都得手工完成。搅拌沙灰中,沙子、水泥、石灰的比例多少,这也是学问。衡量其间的比例,撮箕就因地制宜地充当了适时的平衡工具。根据大爹的安排,我记住了八撮箕沙子加上水泥和石灰各一撮箕的比例进行搅拌。先是把固定比例的沙子、水泥、石灰搅拌均匀,再浇上适量的水相搅拌,直到沙灰充分稀释均匀,才用铁铲铲进桶中,提与下石脚的技术工使用。在把沙灰提到基坑的时候,我特意观察了一番技术工下基石的情况,看到他们先下足了一层基石后,才浇灌沙灰,等沙灰灌足了基石的缝隙并把整层的基石覆盖均匀后,才重新支砌新一层的基石。我不仅知道了技术工下基石的大概情况,而且也充分掌握了搅拌沙灰的比例。搅拌沙灰比起担石头稍微有些轻松,但如果时间长了,沙灰结固快,很不容易搅动,这又得加上些水进行稀释。当时,我劳作的时候,脚上穿的是母亲缝制的布草鞋,脚趾和脚面基本露在外面,搅拌沙灰时,一些灰浆一不小心就溅到脚上,当时不以为意,等劳作了个把小时后,才发现沙灰会“咬”皮肤,凡溅到沙灰的地方,皮肤都渗出了鲜血。双手也一样,在提沙灰桶的过程中,粘到了沙灰,手也被沙灰“咬”掉了皮,“咬”出了血。后来,我只能用清水冲洗脚和手,但冲洗过后,免不了又被沙灰沾惹上,感觉走路脚痛,提沙灰时手痛,就算有歇息的时候,手和脚都感觉隐隐的痛。
  作为包工头,很多活计大爹无须亲自动手,联系好建筑材料,保证好大伙吃饭问题的同时,他更多的是要做好监工、督促工程进度、进行技术指导、确保工程质量以及拿到工程款、足额发放工人工资等工作。因为这样,大爹有很多时间可以在做工的时候给予我指导。也许因为我是他的亲侄子,大爹有想把我培养为他的接班人的想法;也许是他觉得我很吃苦耐劳,只要他愿意教,我也乐意学,完全有理由学会他的手艺;也许是他觉得我性格温和,与人无争,对他很尊重也很关心,在我跟随他打工的日子里,我为他洗衣服,为他端洗脚水洗脸水,吃饭的时候,第一碗饭我要亲手端给他,让他感受到小辈于他的亲情。最初的几天,大爹在我搅拌沙灰的时候,常常会给我悉心的指点。在后来做工的过程中,他甚至还让另一个小工换下我手头的工作,手把手教我如何下基石,如何垒砖,如何粉墙,如何绑扎钢筋,如何给房屋灌顶,如何浇筑地坪等,并把一些他总结下来的宝贵经验毫不吝啬地向我传授。有大爹的指点,有自己的思考摸索,我逐渐掌握了一些做工的粗浅技艺。
  大爹确实好酒。记得我小时候在家,每到大爹家,都会看到大爹常常端着酒杯,有人的时候陪人喝,没人的时候独自喝。有时候村子里遇到红白事,大爹到了那些办事家庭里,落座下来就会端起酒杯喝酒。大爹喝起酒来,大有不醉不罢休之势。大爹年轻的时候,听说酒量惊人,公把斤酒喝下肚面不改色。好汉不提当年勇,岁月不饶人,大爹喝酒喝到中年喝到即将进入老年,就有些不胜酒力了,常常酒醉,喝下几口酒,酒气就盛了,醉态就来了,酒话就多了。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让人不堪忍受的酒脾气,一粘上酒就会想到不如意的事情,想到不如意的事情就破口大骂,就逮谁骂谁。大爹在家喝酒,家里人就不好过,就会乱成一锅粥。在工地里喝酒,工人就遭殃,就会被大爹骂个狗血喷头,有时候会酿成不欢而散的结局。即便在做工的时候,大爹也离不开酒。但据我的揣摩,大爹应该是考虑到工程的原因考虑到自己肩负的职责,上工的日子,他都用意志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喝酒。遇到雨天无法上工的时候,或者是每当傍晚收工的时候,大爹的意志就不起作用了。在我们地方,有酒瘾的人犯酒瘾的时候,有“酒虫”会在身上啮咬的说法,据说“酒虫”会啮咬得人不得安宁,万药无解,解之惟有被地方人称为“上坡水”的酒。为何将酒叫作“上坡水”呢?是因为大多数喝酒的人,就喝高了喝醉了就会呕吐。呕吐之物有酒的味道当然还有其它让人不敢闻害怕闻的怪味,据说再饿的狗见之也会跑躲得远远的。“酒虫”肯定无时不刻地啮咬着大爹,大爹总会找时间去抚慰“酒虫。”大爹就选择收工后的晚上,就选择无法上工的日子。大爹喝了酒,却总抚慰不了“酒虫”,相反让身上的“酒虫”所俘虏,让自己化为了肆无忌惮的“酒虫”。喝醉酒的大爹很少呕吐,却常常把刻薄的漫骂尖刻的辱语一股脑儿泼洒到他选中的发泄对象上。后来的几天里,喝过酒的大爹又耍起了酒脾气。有一次是在一个晚上,两名技术领工不知到什么地方弄了一副扑克牌,瞅着大爹出外喝酒的时间,怂恿三个小工和他们从事小面值的赌博活动。他们玩得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不巧大爹正好回来了。酒气熏天的大爹看到了他们的举动,从他们骂开去,一直骂到了他们的祖宗三代,一直骂了大半夜;再一次还是一个晚上,收工的时候天气晴朗,等大家入睡后,老天不知什么时候就降起绵绵细雨来。大爹又出去喝酒了,等他回到工地,发现堆积的水泥被雨水淋湿不少,异常生气的大爹把水泥盖上了塑料布后,便把所有的工人喊起来,无休止地冲大伙痛骂,每个工人都成了他最有理由的出气筒,骂完这个骂另一个,差一点就骂到天亮。
  打工的日子里,钱就象镜中花水中月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为了挣到工钱,大家靠苦力凭本事受苦累来捍卫自己的尊严,毕竟一分一毫都是手掌心上磨出来的血汗钱。即便早得象清洁工累得象搬运工,大家也毫无怨言。在繁忙和劳累中,不仅得不到鼓励和肯定,还会时不时受到恶意的中伤和批评,既挫伤了工人们的劳动积极性,又逐渐衍生了剑拔弩张的人际关系。被酒力刺激和蒙蔽的大爹看不出形势不妙,我却为他迟早会众叛亲离的结局心急如焚。几天时间下来,由于担石头和其他材料,我的肩膀肿痛得厉害,手一碰触就感觉钻心的痛。双手和脚咬掉了一层皮,又长出一层皮。我不断给自己打气加油,一定要支撑下去一定要学会建筑工程技艺。面对大爹酒后毫不客气地辱骂工人,一开始我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后来,我发现大家对大爹的怨恨越来越加剧了。只要大爹不在身边,大家都会咬牙切齿地议论大爹的不是。至此,我觉得我不能沉默了,有必要对大爹好言相劝,让大爹收敛自己的酒脾气,与大家和谐相处。我先是开导忿忿不平的工人们,让他们胸襟开阔一些,不要斤斤计较,用心干活安心挣钱,并告诉他们在合适的时候,我会开导大爹,让他酒后不再无理取闹。
  机会终于来了,数天之后,大爹要到距离工地近三十公里远的糖厂农务科预领部分工程款。糖厂旁边有一条街巷,恰好那天逢集,大爹要购买一些蔬菜供大伙食用,就喊上了我跟随他去。我们搭车到糖厂后,大爹给了我几十元钱,安排我去买些廉价的蔬菜,他则直奔糖厂去领工程款去了。买好蔬菜,我在糖厂附近的一家餐馆里静候大爹,那家餐馆是我们预先约定好的会合地点。中午十分,大爹走进了餐馆。大爹那天穿了一件前胸有两个衣袋的灰色衬衫,我看到两个衣袋因为揣了钱币而显得鼓鼓的,大爹可能是顺利预领到了工程款,脸上显得有些容光焕发,甚至挂满着开心的微笑。点了几个稍好的菜,要了半斤地方群众烧烤的包谷酒,我们坐在了餐桌前,开始就餐。大爹及不可耐地咕了一大口酒,快活地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揩了揩嘴角的酒水,拿起筷子夹了几箸菜,大嚼一番吞咽下去,又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酒,才笑微微地对我说:“侄子,你性情好,吃得苦,大爹帮你看,如果不能代课,就好好跟着大爹干,保准在三五年后,就能成为一个包工头了,你有文化,干包工头一定不在话下。”
  我边吃饭边认真地听着大爹的话,坦诚地对大爹说:“如果不能得代课,我一定好好跟大爹学手艺,挣钱养家。”
  大爹听完,夹吃了几箸菜后,又喝了一大口酒,高兴地说:“如果那样,大爹一定会好好教你,三五年以后,大爹年纪大了,弄不好你还得多照顾大爹呢。”大爹说完,开始转移话题地对我说:“你不要学他们的样子,他们不依教,学到一点皮毛,就目中无人,稍微批评他们几句,他们就记恨,就翻脸不认人,千万不要象他们那些白眼狼!”大爹说完,脸上的笑容已消失殆尽,恼怒之色写在脸上,又狠狠地灌下了一大口酒,随之发出重重的咂嘴声。
  我对大爹提到的“他们”自然心知肚明。我看着大爹,心头涌起些许对这个和我具有相同亲缘关系的老人的同情来。大爹开始不声不响地吃菜、喝酒,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大爹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我带着劝慰意味地对大爹说:“你不要和他们计较,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你毕竟是工头。”
  大爹听我说完,很快地喝了一大口酒后,说:“我不跟他们计较,他们那些小人,和他们计较起来,有失我的身份了。”大爹说完这话,脸上已经完全流露出亲人和亲人相互交流时的平静及温和。
  我不失时机地接着对大爹说:“如果你能换一种方式,他们一定会更加卖力,也一定会更加拥护你的。”
  大爹边喝酒边急不可待地问我:“你说要采用什么方式?”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大爹和我,就象角色互换一样,感觉大爹就象一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可爱。面对大爹的认真询问,我象一个老师一样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要学会宽容,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没有所有言行举止都会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人,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自尊都有自己的行为习惯。”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大爹认真地听着我的话,手上端着酒杯,却再也没有继续往口里灌酒了,他不住地点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见大爹这样,我开始主动地劝大爹吃菜、喝酒。大爹长舒了一口气,开始默默地喝酒和吃起菜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大爹才看着我问:“侄子,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向他们发脾气?尤其是喝酒过后,是不是更应该克制自己不发脾气?”
  我笑着说:“大爹,你已经知道应该采取的方式了。不信,你试试看!”
  大爹“呵呵”地笑了,笑得很灿烂,笑得很自信。
  后来,工程进展得出人意料的顺利。大爹就象换了一个人一样,就算喝了酒,就算工人们在施工过程中,表现出一些倦怠,甚至工人们晚上出去离施工地点三公里外的露天电影场看电影,大爹都不再无由地乱发脾气。有好几次,我发现大爹有想发脾气的苗头,就微笑着用眼光向他若有若无地示意,大爹很快就止住了怒气。大爹与工人们的交流沟通日渐多了起来,在施工过程中,他有时还会主动和工人开起了玩笑,这在以前是难得一现的现象。气氛融洽了,工人们的心更齐了,劲更足了,抱怨少了,尽管苦累,欢声笑语却更多了。
  大爹的转变,工人们都看在眼里,都能亲身感受得到。工人们心头自然明白,其间当然少不了我的努力。他们对我更加刮目相看,对大爹的安排吩咐都能尽心尽力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工人们几乎每个晚上都去看露天电影。大多数工人都是未婚青年,一到晚上,他们的心就闲不下来,都想到露天电影场里熟悉和交往年轻异性,抚慰内心的躁动和渴望。他们常常在施工中,乘大爹不在的时候,大讲特讲谁谁女孩漂亮,谁谁顺利交往上了对象。他们常常评论他们认识的女孩,评论得很细致,从女孩的身高,到体形,到三围,甚至讲到女孩的隐私,说谁的乳房只有鸡蛋大,谁的乳房大得双手也捧不下,谁的身材不高屁股却有磨盘一般大等等。光棍汉在一起,私下谈得更多的、更有谈兴的往往是有关女人的话题。谈到高兴处,常常引发肆意的哄笑。我夹杂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海侃神吹,听着他们放浪形骸的笑,往往只报以微笑,默不作声地自顾做自己的手头活。
  与那些工人们不同,每天下工后吃过晚饭,我主动承担起了收洗碗筷的事务。开始的时候,大爹还安排一个小工和我一起做这些事情。后来,鉴于洗十来只碗十来双筷的事也费不了多大的劲花不了多少时间,考虑到原来和我一起洗碗筷的小工对洗碗筷的事心里闹别扭,饭后心里就常常惦记着去看露天电影的事情,我就告诉他不用操心洗碗筷的事情了,他自然求之不得,洗碗筷的事情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的份内事。每个晚上,等我洗完碗筷,洗过脸、脚,工人们就一哄而散,大爹也去找卖酒的山村小店或者找好酒的村民喝酒去了。夜色朦胧,月光如水,蔗林中的工地尽管有蛐蛐的鸣唱有夜鸟的偶鸣,却显得无比孤寂。严重的失意感就象夜色就象月光一样把我紧紧笼罩,让我无法产生去看露天电影去交往异性的情致来。工人们也邀约过我一起去看电影去看村姑,大爹也动员过我晚上出去走走,我都婉言谢绝了。有时候,我会默默徘徊在工地周围,象一个幽魂一样找不到心灵的归宿;有时候,我会蒙上被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伴着叹息想心事。在这种孤寂和失意相伴相随的夜晚,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桃红姐那双水汪汪情深深的眼睛来,每当想到桃红姐想到桃红姐的眼睛的时候,不知心头涌起什么想法来,总是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随之就是坚定地重重地摇了摇头。
  好酒的大爹还是常常喝酒。好在我和大爹进行了良好的沟通后,直到糖厂农务科的工程竣工的这段时间来,大爹酒后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无端地对工人破口大骂的情形再也没有发生过。工友们对我更加刮目相看了,他们不知道我究竟使用了什么办法,让大爹酒后不再象原初一样乱发脾气。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大爹酒后克制自己不发脾气,都是因为我。常年累月在外打工谋生的大爹,从来没有一个他内心认可的亲人和他在一起,他的内心注定孤单和寂寞,注定伤感和飘零。当他的侄子有一天忽然跟随着他一起打工,衣服有人帮洗了,洗脚水洗脸水有人为他端了,当他面临危机的时候有人为他挺身而出了,他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和力量,于是开始觉醒了。这正是人亲骨头香,亲情水天长啊。
  就在热地方开始一阵又一阵地下起暴雨的阳历八月下旬,大爹承包的工程竣工了,一层四室的崭新平房在蔗林间拔地而起。面对看得见摸得着的劳动成果,我们都感到很欣慰。尤其是我,更是感觉说不出的高兴,常常不住地观望着刚竣工的房屋,常常对着刚竣工的房屋微笑。糖厂顺利验收了建筑工程,足额拨付了工程款,所有工人都领到了工钱。小工的工钱是八元钱一个工,四十多天的辛苦劳作,我领到了三百四十四元血汗钱。领到工钱的时候,一叠纸币掂量在手,感觉分量很重很重。
  从工地回到家的当天,我清楚的记得是八月二十九日。当我把带着体温的三百多元血汗钱悉数交到母亲手里的时候,母亲看着我黝黑消瘦的脸,看着我满是疤痕、黄茧的双手的时候,母亲的眼里有爱有喜有怜有忧,母亲的表情很复杂,母亲的心情也肯定很复杂。毕竟时间已经到母亲的“表兄”所说的“九月初前”了,我的部分农村同学已经接到当代课教师的通知,到学校报到去了,而我还没有接到任何通知。父亲、母亲还有我,嘴里不说,心里都有了一丝不祥的预兆。
  大爹又联系上了新的活计,在为工人发放工钱的当天,大爹问大伙,愿不愿意继续跟着他干?这一次,除了我没有表态外,没有一个人发表异议,都表示愿意更着大爹干。大爹可能想不到,为什么这一次他身上会显现出如此强大的影响力和凝聚力来?他有些喜出望外,笑呵呵地拍着胸脯不停地向大家表态:“跟着我,好好干!保证大家都能赚到更多的工钱!”大爹知道我没有表态的原因,他知道成为一个收入很低的代课教师不仅是我的父母也是我的最大渴望和梦想。
  大爹的内心里很希望我一直跟随他打工,这一点我最清楚不过。但大爹也很希望我能如愿地去当代课教师,他知道很多代课教师经过努力通过考试,最终鱼跃龙门,端上了吃国家财政饭的“铁饭碗”。我能否被镇教办室委以代课重任的事,大爹很在意很关心,因此尽管已经联系到了新的活计,他还是对所有的工人们说,先回家几天后再去新的工地,具体时间听候他的通知。于是大家就都回各自的家里了,我和大爹也是同一天回家的。大爹虽然没有明说,我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就是如果我不能被安排去代课了,他就会带着我到新的工地里去打工挣钱。
  学校一般九月一日开学,我从八月二十八日一直等到八月三十一日。等待的时间很短,却很漫长,于我和我的父母而言,一日就如三秋长。学校开学在即,我还接不到任何通知,父母亲包括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情无比压抑,偶尔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等到八月三十一日这天,父母亲还有我都认为没戏唱了,尽管心中沮丧心有不甘,却认为还不如尽快跟随大爹去打工为好。大爹每天都会来家里过问一次情况,他也认为我代课的事没有任何希望了,决定九月一日中午后,带着我动身去新的工地打工。
  从八月二十八日晚到八月三十日晚的几个夜里,我都没有睡好觉。八月三十一日夜,睡眠质量却出奇的好,进入被窝里,就沉沉睡去,直到天光亮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睛来。起床,洗脸,开始做出外长期打工的相关准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镇教办室来人了,给我带来了天大的喜讯:到小勐统镇立柴办事处天蒜林村小学担任代课教师!
  尽管这喜讯有些姗姗迟来,却还是让一家人喜出望外,激动得热泪盈眶。镇教办室人员说明了为何直到九月一日学校开学这天早上才来通知我的原因:由于应届毕业生很多,我本来没有被安排为代课教师。天蒜林小学隶属立柴完小,立柴完小的领导直到八月三十一日,才落实到在天蒜林小学代课多年的老师,由于多次参加代课教师考试而名落孙山,加之感觉工薪少而对代课岗位心灰意冷,决定外出打工养家糊口,竟和立柴完小和镇教办室不辞而别,镇教办室才想到找人替补的事,就想到了我。父母亲和我都明白,母亲的“表兄”在关键时刻起了决定作用,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大爹知道我要去当代课教师了,尽管知道工资少得可怜,但他也很为我高兴,给我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后,就去邀约那些愿意跟随他的工友们去打工了。而我,带着夙愿带着憧憬怀揣理想,开启新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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