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寻找

　　　
　　　　　　　　　　　　　　　　　　　文/暴雨迎风 　　
　　面包车从一个山窝子里的小镇出发，向着岳母一个多甲子前的记忆里开去。
　　车上有岳父母和他的三对女儿女婿，还有一个七岁的外孙女，老中少三代都齐了，老人们是满足的。不过也有些许的遗憾，第三代只有一个小代表，少了几个长大了的外孙外孙女，没能大团圆。我知道那些个不来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学业事业和生活，即便是周末也赶不来的，但我更知道，即便他们能赶来，他们也断然不会来。现在的年轻人，谁会相信过去的辛酸和眼泪，他们打小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安逸和美好，哪怕是在梦里也是在天天享受春天一样的阳光呢。
　　我本也是不能来的，学校周六提前庆祝“三八”妇女节，活动都安排好了，我作为分管领导要出席讲话的，但妻子说岳父母的“重走长征路”意义非同寻常，我一是为了尊重，二是想到他们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还有多少光景呢？于是我顺了妻的意专程从遥远的县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看得出，他们二老很有成就感，也有一种掩藏不住的幸福感，脸上的笑一直与那路边一闪而过的山花一起灿烂地开。
　　车子在山间蜿蜒的水泥路上盘旋，正在复苏的山野不停地扑入视野，又快速退向脑后，金黄的油菜花，粉白的樱桃花开得正泛，似在反复提醒春天已经真正来临。吹面不寒杨柳的风，带给人的是一种温暖和一种难言的惊喜，同样是乡村里，山窝里与山外的景致就是迥然不同，别有一番风味浸染在心头。
　　妈，你那时是不是从这条路走的？女儿们异常兴奋，不停地发问。
　　岳母脸上神色兴奋，但反应迟缓，从车窗里左瞧右望，眼睛里一片迷惘，她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了几声含混的咕噜声。
　　那时全是小路，没有公路，更没有水泥路，弯弯拐拐，爬坡上坎的，今天走这一路，那时起码有一百多公里，比现在至少要远一半，路线变了，沿途的房子都翻新了转地儿了，哪里找得到印记。中年的司机用他那粗哑的大嗓门在吼。
　　那是一九五三年，六十八年了，你们妈才十四岁，还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她从六岁就到我们家当童养媳，人小个儿，但很能吃苦，很能干，干活一人抵俩，那时候狮子滩修发电站要很多稻草搭工棚，方圆一两百公里远的人都挑稻草去卖，你妈与本村的三个婶子和七八个男人一起挑了稻草步行要走两天两夜才拢。路上渴了就喝小溪里和田凼里的水，饿了就吃布袋里的苞米饭干粮，晚上就花三分钱住在路边农户家里。你妈一共挑了三次，第三次去时因为前两次没领到钱，第三次同去的好几个人都是空手去的，你妈却说白走一趟，可惜了，她又挑了二十斤稻草，当时差一些她把盖上房子的稻草都扯了两个下来，卖的三万元（折新币三元）钱她全部交给了你们公婆了。
　　那外公，你咋个不帮外婆呢？外孙女听了觉着奇怪，其实我们心里也在问。
　　我那时在区上读书呢，一个星期才回来一回。岳父突然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岳父一辈子没干过多少农活，从村干部当到乡干部，现在还领着退休工资，整个家实际是岳母一人撑着。
　　这故事我曾经耳闻，可我从不相信，今日亲自听了，我恹恹欲睡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开了。因为我心里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撞击，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心底陡然升起了一种崇高的敬意。
　　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受的苦难和挫折太多，没想与这个瘦弱的老太比起来，简直如沧海之一粟，天地之一浮尘。
　　我十九岁被分到这个山窝子的一个边远村小教书，这里三面是大山，与长寿、涪陵、丰都三区县连壤，每周末我要步行三个多小时才能回家，我天天咒骂，我深恶痛绝。于是在十几年前我逃了，但终于逃得慢了些，我将我人生的所有大事包括恋爱结婚生子都在这山窝子里懵懵懂懂地做完了，于是这个山窝作为我的第二故乡就成了铁的事实。我常常感叹命运的不公，我总觉得那一切都成了我事业的累赘和羁绊，虽然我几经奋发现在也成了城里人，但我觉得一切都来得是那么的艰辛和曲折。
　　每当我从县城要乘两个多小时的汽车才能到达岳母家时，我就咒骂一次，要不是我与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刀宰不断的联系，我的生活肯定不仅是这样，我叹我怨！
　　此时，我突然明白，为何共产党人要组织青年一代开展“重走长征路”活动，原来那是一种教育，一种提醒，提醒后辈子孙不要忘却。
　　我抬起了耷拉着的脑袋，我仔细地看，细细地听，慢慢地想，我心头又别有了一番滋味。
　　一个半小时就到了狮子滩水电站，我听到惊叫，堤！湖！鱼！
　　我眼前突然一亮，汽车几个回旋，我们进入了一座城。
　　我心里正在迷瞪到了哪里，“长寿湖”三个字跃入我眼帘。我心中一跳，也是一喜，原来是这里！
　　呵呵，很喜剧，不知何时，这个全国著名的水电站，最年轻的直辖市里著名的旅游大镇竟与岳母有着一种深长的情结？
　　狮子滩水电站就是长寿湖，我断路的神经终于连通，一切都豁然明朗了。
　　狮子滩水电站是龙溪河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是我国解放后第一条内流河建成的大型水电站，周恩来，李先念，刘澜波等几个领导人先后视察题词。它费时三年多，完全靠人力肩挑背杠，修成了年发电量达五十亿度的大型水电站。今天这里建成了长寿湖镇，成了一座新兴的旅游城。
　　这里我是耳熟的。十年前“三八”妇女节，我派出工会主席带上女职工来游览过，我所在的城与这里仅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好几次朋友约我游长寿湖都因为忙而错过了，心中一直也在向往和念想着，没想今天竟无意地来了，并且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富含特殊的内涵带着一种特有的情结来的。
　　千米石砌长堤高耸宏伟，湖水浩淼，烟波辽阔，绿水轻舟，涟漪荡胸，不觉心旷神怡；乘机纵览，群岛闪现，横撇竖点草成了一个大大的繁体寿字，偶然天成，天下一绝；水上娱戏，静坐垂钓，跨江速滑，或安闲，或惊险刺激，各得其乐；滨江公园，曲径通幽，碧野辽远，四季如春，繁花幽香扑鼻，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别墅成群，白墙红瓦，光彩夺目；湖畔人流如织，满面含春，渔歌轻扬，如临天上人间；品鲜美河鱼，皆赞不绝口，其乐融融也哉。
　　四五个小时恍然而过，七十有余的岳父母有如神助，精神倍增，幸福的光晕在脸上不断氲散弥漫。大家上车返程时，都意犹未尽。
　　我兴奋地问，妈，您找到原来的足迹了吗？
　　没有，只看到了堤坝外面的那个高坎，原来那是挂的水帘子，我们卖了稻草都到那下面去洗脸梳头喝水，都说那水喝了洗了能长寿，我们都巴不得多喝点多洗一阵子，回去的路上肚子一直都叮叮咚咚的，回家了还饱胀着呢。
　　大家一听，都呵呵大笑。
　　我突然大喊，糟了！把大家下了一跳。
　　我说咋不早说呢，我都没喝那水也没洗洗手呀脚的，接着大家都喳喳闹着，怨老太咋不早说。
　　算了，下次再来，暑天来，来了我们都下去洗个澡，把水喝个够，争取都长命百岁。岳母的话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车已走出湖区很远了，大家还在频频回盼，嘴上还在念念不忘，那是一种对快乐，对幸福的回味，是一种对长寿的深切渴盼和向往。
　　岳父母、我和我的后辈们又继续走在了春天里，那种找寻还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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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3-11 17:2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