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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井的联想

2020-09-24抒情散文孙家军


孙家军两横两竖,一个“井”字写在纸上。师傅和我,两个在大地上写“井”字的人。大地上的“井”字是实物,纸上的“井”字是符号。在大地上造实物是创造,在纸上造符号是更高的创造。人类的全部文明,不过这两样东西而已。问题是:古人缘何造出“井”这

孙家军   两横两竖,一个“井”字写在纸上。师傅和我,两个在大地上写“井”字的人。
  大地上的“井”字是实物,纸上的“井”字是符号。在大地上造实物是创造,在纸上造符号是更高的创造。人类的全部文明,不过这两样东西而已。问题是:古人缘何造出“井”这个字来?答案肯定是缘于井那个实物。可是,古人造字,多取象形,比如“山”字取山形、“水”字取水形,识字者都明白。现在的问题是:“井”字成这个型,取了一口井哪个部位的形状?是井口的形状吗?不能肯定,因为井口有方的但大多数是圆的。是井眼的形状吗?更不能肯定,古今中外,井眼圆的比比皆是,方的从未见过也没有听说过。通过研究得知,井眼取圆不取方,有着深刻的道理。圆与方周长相等,圆的面积要比方的面积大27%;圆与方面积相等,圆的周长要比方的周长短13%,井眼凿成圆形既符合力学,又符合经济学,因此古人有大智。古人把“井”字写成这个样子自然有古人的道理,只是我们不得而知罢了。《辞源》上说,“井”字本来中间是有一点的,取“以瓶汲水”之意,这倒值得相信,我在半坡遗址看见过一个尖底陶罐,据说是6000多年前半坡人从井中汲水用的。按这样的解释,“井”就是个会意字而不是象形字。新的问题是:山比井大,山尚能以“山”字象形,水无形难描绘,水还能用“水”字来象形,为何简简单单一口井,不取象形反而取会意?仓颉能造字,当有大智慧,怎么能舍近而求远?想必定有别的缘故。读过一点史书,突然顿悟,原来是有来头的。从夏商周起再加上春秋战国直到商鞅变法,其间不知多少年头,至少也有上下5000年的30%吧,那么长的时间里,土地一直实行着一个制度,四四方方900亩大田,被人为的两横、两纵4道田埂分成9个方块,周围8块分给8户种田人家,中间的那1块属贵族公田。种田当有水,水自何处来,自然要打井。井的位置由贵族来定,井就打在了中间的公田上。贵族规定,外8户要种田先替贵族种好中间的公田,要取水浇田先取水浇一遍中间的公田。这样的土地制度就是井田制,被商鞅变法给废了,从而有了秦国的崛起,带来秦始皇不可阻挡的“六王毕、四海一”。看来“井”这个字和中间的那一点都与井田制有关,“井”字的写法自当来自井田上的那四道田埂。两横、两纵4道田埂一旦变成4条街道,田地上建起聚族而居的房舍,一座九宫格局的城镇就形成了,因此古人把城镇村庄也叫井里。古人把写在大地上的那个字直接搬过来作为纸上的符号,真是太有才了。
  师傅打了一辈子的井。他的名字叫买长发。熟悉他的人都称他买工,不熟悉他的人都尊称他买高工。他听了我关于“井”字来历的历史解释,颇不以为然。他有他的一套解释。他说他参观过四川自贡古代采盐的卤水井和采气的火井以及凿井的井架,他还说他亲手操作过旋转钻机的祖宗“顿顿钻”,他认为“井”字不取井口的形状也不取井眼的形状,更不取我所谓的四道田埂,取的是打井时必须的硬件——“井架”。我反驳说那时是人工挖井,没有钻机何来井架?他说不管人工挖、还是机器钻,都得有井架,没有井架就打不成井。他说不论挖井的人、凿井的工具、还是凿下的土石都得靠井架送下去或者提上来。我还是不服气,继续反驳说古代没有钢铁那来井架,师傅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了。说没有钉子照样做家具,没有钉子的时代,木头的连接办法叫榫卯结构,没有钢铁难道就不会造一个木头的或者竹筒的井架来?他说早前的井架都是在工地现做,4根竖桩扎成梯形承重,8根横梁起定位加固作用。井架制成后,无论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还是上看、下看,都是一个大大的“井”字。这是师傅关于“井”字来历的理论。我没有驳倒他,他也没有驳倒我,暂且作为两家之言,留此存照,待高人斧正。
  我问师傅井是什么?师傅回答:井是为了从地层中取有用的东西人为凿出的洞。我反驳说,窑洞是地层上的洞,隧道也是地层上的洞,地层上凿出的洞多的海了,难道都是井吗?师傅继续论证,井的方向必须是向下的,而窑洞、隧道是水平的所以不是井。我进一步反驳,水窖、洋芋窖都是向下的,水窖洋芋窖是井吗?师傅回答说,窖是死的,是把地面上的东西放进去、需要时再取出来的洞,所以它们不是井。井是活的,是自己能生产东西的。我一时语塞,好在灵感一闪便找到反驳的论据,泉眼是向下的,也是能生产东西的,泉眼是井吗?师傅笑出了声,连说难不倒难不倒,泉眼是自然的,井是人工的,还说他在定义里早就限定了这一点,难道我忘了?我胡搅蛮缠,天井、陷阱、观察井、还有新疆的坎儿井,既不生产东西、方向也不全是向下,它们都被称作井,它们是井吗?这回轮到师傅语塞了。看到师傅也有回答不出的时候,我的那个高兴,那是相当的高兴。
  辩论归辩论,师傅讲过的知识我都牢牢记在心底了。师傅后来说我的泉眼问题启发了他,他认为人类之所以能发明井这个东西,极有可能就是因为得到了泉眼的启发,不过无从考证了。师傅给“井”下的定义烙在我头脑里,在我后来的经历中接触过各种教科书上关于井的定义,总认为都不如我师傅的定义经典。井就是为了从地层中取出有用的东西人为凿出的洞。井因人要取的东西不同,分为不同的井,取水的叫水井,取油的叫油井,取煤的叫煤井,取盐的叫盐井,取天然气的叫天然气井,取地热的叫地热井,取信息的叫地质勘探井。还有一种井叫救援井,那是用来给得重病的井治病的。一口在钻的井,一不小心得了病,最重的病就是那种发高烧的病。井口呼呼地冒大火,熊熊烈火龙腾虎啸,滚滚烟尘遮天蔽日,钢铁井架变成大火中的一支蜡烛,软绵绵化成一堆烂泥,热辐射使井口方圆数百米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微波炉,人不得近前。只要大气层还存在,只要井里的油和气源源不断,只要不发生地层塌陷将井眼阻断,这样的大火将旷日持久地烧下去。人为智者,怎么能够看着威胁生命、污染环境、浪费资源的局面却无所作为,于是,救援井就发明了出来。在得病井的不远处打出另一口能够控制方向的井就是救援井,让救援井的井眼与得病井的井眼在地层深处实现地下汇合,把治病的药从救援井的口里吃下去,送到得病井的肚子里,就把得病井的病给治了。
  师傅有关井、有关钻井的经验和知识,让我学之不尽,问之不竭。我们之间一提起井,总有说不完的话,有争论、有辩论、有抬杠,更有平等的学术讨论,他从不以老资格压人,对年轻人的奇谈怪论、奇思异想总是能够坦然倾听,不轻易肯定更不轻易否定。他手把手教我打井的技术和经验,更传授我做人的方法和道理。我跟着他打过2000米左右的浅井,也打过5000多米的深井;打过水井,打过油井,还打过气井;用泥浆打过常规井,用油打过非常规井,甚至用雪白雪白的泡沫打过更特殊的井。陕甘宁三省三边交界的这片土地上,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到处有我们师徒二人留下的足迹。我跟上师傅打的第一口井,现在仍然是长庆有史以来最深的一口井。师傅退休以后,我成了师傅。国家的富强,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反映在打井上就是:打井的设备越来越好,打井的方法越来越科学,打井的速度越来越快,定向井、丛式井、水平井、分支井应运而生。人们头脑里的钻井也改变了模样,由地面向地下凿洞的钻井,不再是一项原始的作业,而是一门由多项专门技术构成的工程,而且是一门由物质技术、能量技术、信息技术和管理技术综合集成的系统工程。随着井打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越来越好、越来越省,带来长庆油田的产量越来越高,带来长庆油田的形势越来越兴旺。站在鄂尔多斯的高地上,背靠古老的长城,左手东黄河、右手西黄河,放眼长庆,我看到一个巨大的井场。在这个井场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沟底到山头,到处是林立的井架、轰鸣的钻机。如今的长庆,一年的钻机用量是600台,一年的钻井进尺是1500万米,一年的钻井总数是7000口。3天18小时钻1口2000米的油井是最新纪录。就钻井而言,现在的1年顶得上1980年代的10年,绝不是虚言。明年的长庆,历史性地将登上3000万吨的高度。可惜的是,我的师傅看不到这一天了。从认识师傅到师傅离世,我称他师傅24年,他叫我小孙24年。24年过去,我变成了师傅,从前英俊潇洒的师傅已然发须皆白、步履蹒跚、日见衰弱,后来到了轮椅上,再后来到了病床上。去年5月,我在陕北的钻井工地上,师娘捎话说师缚想念我。我心里明白,师傅的日子不多了。我搭乘吴起开往西安的夜班车,赶到了师傅的病床前。师傅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看见我时眼睛一亮,我一把抓过他的手,多少话堵在胸口,师傅也是多少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失语的师傅只是“唔哇呀”地重复着几个声词,后来竟然连这样的声词也发不出来了。他完全没有了排痰的力气,一点点痰液堵塞了他想与我做最后交流的努力。用上吸痰器也不管用,我用手指缠了药棉粘出那点痰,轻松一点的师傅流露出孩子般的羞涩,我知道他的内心是高兴的,他一定认为他的这个徒弟他没有白教。这是我和师傅的最后一面。
  工业是一条河,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河,工业化的过程就是这条河不息地远其源、流其长的过程,这条河的源头就是井。煤井是煤炭工业的源头,油井是石油工业的源头,气井是天然气工业的源头。英语“井”写作well,well还有名词“源头”、动词“涌出”和形容词“好”三个词义,合起来就是“涌出好东西的源头”。井,这个涌出好东西的源头,钻成之前和人的关系不太亲密,因为它是人的劳动对象,在人和井之间隔着一个中介,这个中介就是被我们称之为钻机的那个工具。这个时候人和工具更亲密,在人看来那个在钻的井还不是个井,是个大口、大口吞财吞物的黑窟窿,还是个随时准备攻击人的大老虎,工具不仅让人产生安全感还能将老虎关在笼子里,所以人更看重工具,与工具的关系更亲密。井一旦钻成,不再是人的劳动对象,升级为新的劳动工具,人对地层中东西的控制离不开“井”这个工具。人一旦没有了井,便不能控制地层中对人有用的东西,不仅没有煤、没有油、更没有气,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上漂的各种机器,都得乖乖地趴下。井,这个由地面向地下人为凿出的洞,其类型与日俱增、其数量越来越多,与人生产生活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人除了从井里得到无穷无尽的物质恩惠以外,还从那里获得不少启迪,不少智慧,比如井井有条、井然有序,比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不给井鱼说大海,还比如穿深井者得甘泉、与其挖坑上百不如凿井一口,再比如吃水不忘挖井人等等,都是井里出产的道理。师傅对井的看法富有哲理,对贡献能源给人类的井饱含感情。
  有一首写雪景的打油诗“天地一统笼,井上黑窟窿;黑狗变白狗,白狗变肥狗”,师傅生前十分喜欢。湘西有个龙山县,一条酉水流不断,酉水边上里耶镇,镇子里头一口井,井史超过2200年,藏下秦简36000枚,简上文字20万,个个都是秦小篆。井还能出产文物、出产文字,这是井的大事一件、趣事一桩,只可惜师傅早走了一年,不得而知,不得其乐。
  师傅不在了,他的井还在;师傅死了,他的井还活着。
   [ 本帖最后由 zfx875206 于 2011-6-11 07:53 编辑 ] 井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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