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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贵高原穿越之三:山风是吹拂在红土高坡上的传说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在云贵高原穿越之三:山风是吹拂在红土高坡上的传说敬一兵在云贵高原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山风都是主角。夏天的早晨,从我站的地方望出去,无论哪个方向,必定都有巨幅的风景油画等在我的眼前。山风吹来之前,松树、栎树、杉树和被树枝举在头顶上的白云,还有脚
  在云贵高原穿越之三:山风是吹拂在红土高坡上的传说

           敬一兵

  在云贵高原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山风都是主角。

  夏天的早晨,从我站的地方望出去,无论哪个方向,必定都有巨幅的风景油画等在我的眼前。山风吹来之前,松树、栎树、杉树和被树枝举在头顶上的白云,还有脚下的野草就成了画面的描绘物,任由太阳把金色的油膏,沿循至上而下的方向一点一点涂抹在它们的身上。油画把一座小山林瞬间凝固。看不出一丝呼吸的景象,更看不出风就隐遁在它们中间。只有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风才会从沉睡中彻底苏醒过来。我从立夏走到了芒种,风也就在立夏到芒种之间的每天中午从沉睡中醒来。风一睁开眼睛,就朝我的方向走来,一路拍打树枝、小草、石块和躲在枯枝落叶中的昆虫,原本静谧的细节从此风生水起,彼此交融,让油画成了一部彩色电影。我被规定在这部彩色电影里,注定就会陷入到风的世界里。

  于是,我会在风的吹拂面前退让一步,任由它用纱笼蔓影将我笼罩,然后从我的前面吹到我的后面。闭上眼睛,能够听见琴弦拨动的声音。睁开眼睛,却看不见抚琴者的身影。这般情景,与高原上许多民间传说的繁衍和传递形式如出一辙。

  山有多高,风就有多高。高原上的传说有多久,风就吹拂了多久。这个印象完全来自于无论在山巅、沟谷或者平坝,我都无法躲避风鼓动我耳膜发出来的呜呜响声。事实上,云贵高原上每一个传说的背后,都有山风的踪迹。

  我是一个传说的追寻者。这样的假设,让我刚一抵达滇中的石林县,就察觉到了风像强悍的太阳光扑向岩石、草地、房屋和它附近的撒尼人时,有了一种只有传说才具备的鲜明、光滑、瓷实、坦诚、率性、幽深和丰腴的味道。失去了名字的远古山风,飒飒吹过我的头发和身体,直端端地掷在四周耸立的岩石上,发出呜呜的回声。回声里充满了强悍的迷幻暗示魅力,还有一种立体的暧昧性美感。我看见了名叫阿诗玛的岩石,头朝背后扬起,像是在凝听抑或寻找。阿诗玛的传说我很熟悉。热布巴拉父子眼巴巴看着阿黑领走了阿诗玛,心中很不服气,但又不敢去阻拦。心肠歹毒的热布巴拉父子不肯罢休,又想出丧尽天良的毒计。他们知道,阿黑和阿诗玛回家,要经过十二崖子脚,便勾结崖神,要把崖子脚下的小河变大河,淹死阿黑和阿诗玛。热布巴拉父子带着家丁,赶在阿黑和阿诗玛过河之前,趁山洪暴发把小河上游的岩石扒开放水。正当阿黑和阿诗玛过河时,洪水滚滚而来,把他俩卷进了漩涡。阿黑挣扎着上了岸,到处寻找阿诗玛,大声呼喊阿诗玛。他找啊找,找到天放晴,找到大河又变成小河,都没有找到阿诗玛。我顺着风向,学着阿黑的腔调朝它大声喊道:阿——诗——玛!它立即就回应了我,跟着喊起了阿——诗——玛。只是,那阵伴随阿黑呼唤阿诗玛的风,早已遗落在岁月中,无人能够看见了。

  我和“阿诗玛”之间,隔着许多枝条上长满了尖刺的灌丛。风就在我的身体这端千萦百折,然后不屈地呼啸着穿越长满尖刺的灌丛,抛下我面对荆棘忧愁、徘徊和畏惧的身体,只把我的呼唤亲自送到了“阿诗玛”的身上。

  摇曳的荆棘是风留下的穿越痕迹,也是阿诗玛这个传说留下的穿越痕迹。真相已经大白——吹拂的山风是一个导演,它利用荆棘这个道具,纤毫毕现地演绎出了自己的本性:面对荆棘不退让,面对疼痛、挫折、威胁和纠缠不畏惧,面对名利和富贵始终不改变淳朴忠贞的秉性。撒尼人关于阿诗玛的传说,应该是风的秉性在语言中的吹拂形式。是说阿诗玛的传说能够经久不衰,成为撒尼人的一个永远的象征,原来是风一次次穿越荆棘的情景,让具有慧眼的撒尼人看到了它的昭示。

  现在,风中的人才开始说话。

  撒尼人说的话是阿诗玛的传说。狄金森刚刚才用语言把人生描绘成篱笆墙的时候,风就呼啸着穿越而过。梭罗说这儿可以听到河流的喧声,那失去名字的远古的风,飒飒吹过我们的树林去拷问远古,拷问瓦尔登湖。梵高在向日葵田地中懒散地躺着,纠结于无人欣赏自己的艺术好比无人重视自己的生命所带来的痛苦和挫折中,幸而他看见了一阵风穿过向日葵田地时被阻挡而发出愤怒的吼叫,然后它们全然不顾招摇的枝干划破身躯奋勇向前的场景,最终成了他用颜色画在《向日葵》这幅油画里的语言。

  从滇中到滇西,再到滇南,车窗外的景色一直都在调整我的视野。树木在路的两边飞驰。山峦失去了重量,成了只有轮廓没有内核的剪影。浮在蓝天上的白云静止不动,聚精会神看我是怎样代替它们在崇山峻岭上飘移。实际上,每一个人进入到这样的场景里,都会觉得自己像风一样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直怀才不遇的宋代人侯蒙,大概也像现在的我一样对风怀有感念之情,他偶见自己被人画像贴在风筝上,顿时乐不可支,即兴写下一首《临江仙》的诗词:“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宵中。”战国时期楚国的宋玉在《风赋》中对风写道: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无疑,他们都是追风的人,即使他们已经成了一缕轻烟融入天际,也没有停止对风的追寻。

  万物都有自己隐遁的道路。没有形状,抓不住也保存不下来的风,就是万物隐遁的地方。蒲公英的种子靠风携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才得以繁衍。高原上的季风把雨带来滋润大地。风动而万物生。风带给了人们丰富的感受和诗意的想象——“风”字逐渐引申出了风气、风俗的意思。所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就是用来形容各地有着各地不同的风俗习惯。不仅如此,“风”字还被引申出民歌、民谣的意思。中国最早的诗歌集《诗经》中有160首诗篇被归类为国风,它们就是两千多年前人们从15个不同的地区搜集整理出来的民间歌谣。

  侯蒙和宋玉就是用诗意的想象来追逐风的。诗意的想象难道是另外一个世界里风的吹拂形式?我想差不多是吧。人没有翅膀,即使插上了翅膀,也带不动我们沉重的肉身。我们只有动用我们的诗意想象,才能够如山风一样跃出窗户,绕过屋顶,贴着云朵的肚皮,飞翔到连太阳光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黑夜是太阳光没有抵达的地方。太阳光没有抵达,但风和人的诗意想象却已经抵达。这是高原上一处彝族集居地。

  一间瓦房里有两扇窗户。两扇窗户都挂上了荷叶花边的窗帘,虽然俗气但却很温馨。瓦房的主人是我的彝族朋友。我们一起喝酒。他喝酒后脸色就变成了红铜色,跟眉棱下炯炯的眼神一道,散发出了憨厚的气息。再看他的手,原本爬满了藤蔓状的黑黝黝筋络,在酒精的作用下明显地凸起,相互冲突又相互融合。这些只有在高原特定环境里长期被风吹日晒才形成的沧桑标志,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在我心目中树立起来的信任感和安全感,也没有影响到他带我去山脚下参加一个达提舞聚会现场的决心。

  夜色让我身边的树木变得绵软懈怠或者疲惫不堪。远处的树则黑乎乎挤在一起,谨慎地向我这边张望。只有山风显得特别精神,不断从我的胯下窜出去,把那些齐腰深的野草,踏得噼噼啪啪倒伏一片。隐形的音阶暗合了风的动作。没有人能够拒绝风的动作和声音,也无法摆脱它给我们带来的隐喻和暗示。因为,只有风才能够在黑暗中准确找到传说的位置。

  还没有过彝族年,却已经有年轻人先于时间的脚步过起了彝族年。他们从高山上下来,聚集在河边,白天在开得野性十足的紫色桐花旁席地而坐,边说边喝烈性的包谷酒。天黑了就在河边燃起一堆篝火,大家手牵手围在火边跳达提舞。现在的人唱歌,不是迷茫不甘,就是声嘶力竭,忧伤多于凄美,让感官倍受威胁。只有这条小河边的达提舞是一个例外。一个人本来在夏季炎热的路上行走,因了达提舞,就到了潮湿清凉的峡谷。优美的歌声和舞姿总是把人引向山谷与河流这类风喜欢出入的地方。溅起来的河水打湿了人扭动的身影。舞动的人影让河流变成了移动的舞池。摇曳的火焰成了诗意的翅膀。一切事物都在舞动。我根本分不清楚是风在动还是人在动。

  ——这一切都源于达提舞。

  无法分辨的东西只能笼统看待。这样一来,我就发现达提舞简直就像是一个专门用来盛放风的容器。风被装进了达提舞里面,就有了达提舞的形状。甚至,我还感觉到,达提舞的本质,就是要把无形的风变成有形的风,让我看让我摸让我感念。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达提舞不仅是风的容器,而且还是风的一个传说。

  相由心生——这是风能够成为一个传说的永远象征。

  直上直下、如劈如削的嶂谷岩层上有风留下的岁月年轮。灌木成荫飞瀑跌宕的景致里尽是风以点、勾、皴、擦、干笔、湿笔、中锋、侧锋、顺锋和逆锋的笔法涂抹的痕迹。事实上,整个云贵高原上的山峦、森林、河流、泥土、山歌、习俗和我能想到的事物,都是风留下的传说。

  知道了高原是风留下的一个传说,人就走进了恬淡从容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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