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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羊记得回家的路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羊无望地闭上眼睛,矮个子手中的刀子,已经举在半空。羊想这次肯定完了,腿僵直地伸开,向天空撕心裂肺地喊了两声。矮个子家的门响了。是高个子神气活现地回来,说今天不去羊村,羊也别杀了,去喝酒。矮个子和高个子在村口的小饭馆里喝酒,一会吹嘘看了谁家女

  羊无望地闭上眼睛,矮个子手中的刀子,已经举在半空。羊想这次肯定完了,腿僵直地伸开,向天空撕心裂肺地喊了两声。矮个子家的门响了。是高个子神气活现地回来,说今天不去羊村,羊也别杀了,去喝酒。

  矮个子和高个子在村口的小饭馆里喝酒,一会吹嘘看了谁家女人的光屁股,一会又和矮个子俯首帖耳,商量不可告人的机密大事。羊从案子上跳下来,矮个子为了让羊的血流的痛快,故意没捆羊的腿脚。

  高个子和矮个子是两个贼。白天走在大街上,人模狗样,逢人点头递烟;晚上,高个子在前,矮个子在后,专门溜门撬锁。羊知道,那个晚上月黑风高,是贼的大好时光。花婆婆家的老黑,听见动静,刚喊出半声,另外半声卡在了嗓子眼。墙角,一只蜡丸,对于一条没见识的狗来说,无疑充满诱惑。咬在嘴里,瞬间,麻木了知觉。狗也知道,常听人说贪嘴没有好下场,这下轮到了自己身上。软塌塌地躺下去,躺下去,直到完全失去知觉。喊花婆婆有贼来了的半句话,卡死在嗓子眼里。

  羊跳下案子,在矮个子的房子里四处张望。这是一个不爱干净的贼。半袋小米倒在地上,油瓶被一只居心叵测的耗子撞倒,吱吱地偷油喝。床上,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人,嘴里咕咕囔囔,听上来像在咒骂该死的儿子,不学好,赌博赌到吊蛋精光,媳妇带着孩子改嫁了别人。看样子他很饿。努力挣扎了几下,连身子也很难翻个儿。羊也无能为力,羊现在想的是怎样才能逃离这个破败而又可怜的家。门虚掩着。吱呀一声,羊用角抵开一条门缝,刚好挤出去。

  老人的咒骂还在含糊不清地继续,羊的脚步慌乱而矫健,月明星稀,一纵身翻过低矮的土墙,在胡同里转了个几个弯,算是逃出了贼所居住的村庄。

  有贼的村庄其实和羊村没什么两样。一样是低矮的土墙,破旧的院落,村子里的人,有的扬眉吐气,有的满脸沮丧。谁也不知道谁是贼,谁是一个好人;但时间久了,谁家如果出了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家伙,肯定这家有了来历不明的财路。简单的日子,苦熬的时光,勒紧裤腰带打下的粮食,好了,能紧紧巴巴度过长长的烟火日月;歹了,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能东家一碗,西家一瓢,一边苦度,一边拉下不知啥时能还上的饥荒。

  走在星月微光下的羊有些茫然,飒飒的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像鞭子抽打空气发出虚空的唿哨。家在哪里?幸好走出这座陌生的村庄,羊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初冬,层层冰凉的雾气纠集,萦绕,小河面上氤氲着朦胧的夜色。

  有些欣喜的羊,记忆里,羊村的那条河好像流经这里。

  花婆婆是羊村有后的鳏寡老人。有一年,队里统计五保户,算上了花婆婆。花婆婆愣是颠着小脚走到镇里,和镇上的公家人坦诚相告:没错,家里除了几只羊,再没别人,再没别的家当,就我老太婆一个;可我也有儿子呢,在省城,跟你们一样吃公家饭,穿公家衣,这事谁都知道。在羊村所有有前途的后生里,羊忠孝算是一个。羊忠孝打小跟着苦命的娘,打小和娘一起在小河滩上放羊。羊村的人,常常以此为典范,说你看人家羊忠孝,天天就知道念书放羊割草,一点也不舍得闲着。羊忠孝没闲着,高考落榜不落志,参军入伍。临走,紧抱弱小的像一片风中树叶的娘,说,等将来日子好了,一定让您老人家跟着享福去。

  享福,花婆婆每每想到这里,牙齿脱落的嘴唇就止不住地笑。目光慈祥地爱抚一只亲昵地靠在身边的羊,一点一点,串联起儿子小时候可爱的模样。

  羊忠孝说:娘,你看落下的日头想像不像鸡蛋黄?

  娘说:像,像,真像。不是又想吃煎蛋了吧,走,娘给俺娃做。

  羊忠孝说:娘,你看羊小黑的衣裳多漂亮。

  娘说:漂亮,漂亮。娘明天就给俺娃扯布,做新衣裳。

  羊忠孝说:娘,咱家还有几锭银子?听人说,现在不换钱过几年就没人要了。

  娘一一顺着羊忠孝。等羊忠孝退伍参加工作了,结婚了,花婆婆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羊七爷说:哎,孝他娘,留点后手,怕将来……花婆婆笑眯眯地将一群羊赶到集市上。回来,身边跟着一只孤零零的瘸腿羊。羊贩子改了主意,本来说好瘸羊和好羊一样价钱,变卦说瘸了就只能算一只病羊,短一半价钱。

  于是,花婆婆很长时间和一只瘸腿羊生活在一起。

  羊不能不想家,不能不想花婆婆,低头穿过一片茂密的枯草,呼呼的北风吹过,让人悚然入骨。坑坑洼洼的小河滩,积水已经结了薄薄的冰。羊抬头看看天上的北斗七星,证实自己并没走错回家的路。这才站在原地,稍事休息。身上的毛,早就浸透了汗水,冷风吹过,冰冷刺骨。在矮个子家的几天,白天矮个子呼呼大睡,晚上就像幽灵一样出村。还是半死不活的那个老人,半清不浑地说了句:别把那只羊活活饿死。矮个子这才弄来一捆干草,摔在羊跟前。眼神恶狠狠的,仿佛在说,等我有空了一准收拾你。让你成天没命地叫。

  羊继续在河道里行走。前面,四周黑黢黢的,像一座高高的水闸,水从闸门上方重重滴跌落,轰然一声。复又重复。连起来,像一只巨大的怪兽轰鸣不停。试了几次,水闸后面砌的石头太滑,总是爬到半坡就滑了下来。有一次,还差点跌进水里。羊隐忍着,尽量选择石头上浅浅的石窝,眼看就要翻上陡峭的石坡,还是一骨碌滚落下来。眼冒金星的羊,那一刻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在一片冉冉升起的红霞上,和花婆婆泪眼相望。

  很多人都忘不了,花婆婆那日泪流满面痛苦的场景。有人说看见羊忠孝在县城的岳丈家很多天,羊忠孝的媳妇在做月子。花婆婆不信,去镇上的派出所查办户口。户籍人员在档案柜里翻了半天,找到一本发黄的卷宗。说黑纸白字,十几年前,羊忠孝就改名换姓,吴忠孝。吴,原是羊忠孝媳妇家的姓氏。

  爱说爱笑的花婆婆,从此变得沉默寡言。那只瘸腿羊,仿佛也骤然老去了很多。

  不过,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羊还是在初冬的冷风中醒了过来。膝盖,头顶,渗出的血已经结痂,凝固。羊试探着,一瘸一拐,微弱的星光在天空闪烁,月亮隐进了云层。之字形的线路,之字形的血滴流了一路,羊还是在最后的时刻,冲到了斜坡上。

  东方亮起了鱼肚白,羊仿佛看见晨曦笼罩下隐约的村庄。冰凉的泥水不管,飞溅了一身。入秋收割的芦苇茬不管,穿透了脚趾,仍然一路飞奔。

  你不能想象一只羊归家的渴望有多么强烈。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看一只羊,一个俗世生灵在初冬里飞奔。

  花婆婆又是彻夜未眠,只在鸡叫五更时打了一个盹儿。花婆婆梦见丢失的那只羊回来了,长大的羊忠孝回来了,懂事的媳妇,可爱的孙子回来了,喊着娘,喊着奶奶,走进羊村一座冷清多年的院落。

  天亮了,咩咩的羊叫声,羊角抵开木板门的声音响起。花婆婆精神了许多,颤巍巍起床,开门。看见一只知道回家的羊……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7-27 21: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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