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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隐秘的河流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隐秘的河流敬一兵外婆的坟墓被盗。一股寒冷的气息沿着裤腿往上爬。它爬到我的心脏部位时,愤怒与无奈带来的绞痛,撕碎了我的心。如何让入土多年的外婆重新获得她原本的安宁,成了我打量坟墓内部的唯一动机。与潮湿交融在一起的蔫黄、晦暗和霉味包裹的一段隐秘
        隐秘的河流

         敬一兵

   外婆的坟墓被盗。一股寒冷的气息沿着裤腿往上爬。它爬到我的心脏部位时,愤怒与无奈带来的绞痛,撕碎了我的心。如何让入土多年的外婆重新获得她原本的安宁,成了我打量坟墓内部的唯一动机。

  与潮湿交融在一起的蔫黄、晦暗和霉味包裹的一段隐秘的腐朽过程,伴随若隐若现的斧锯加工痕迹的棺木,显现在了我的眼前。蔫黄、晦暗、霉味和腐朽都是潮湿的载体。潮湿里充满了宿命的色彩。除了外婆的一把老骨头外,陪葬的玉器被盗,外婆的肌肤、器官、表情、姿势连同穿在身上的衣服,也都消失在了潮湿的痕迹里。

  湿漉漉的宿命色彩,挑衅地看着我。我能够体验到色彩里的偏执与阴凉。转移视觉切入的角度,成了我回避宿命挑衅的唯一方式。

  坟墓里的潮湿景象是一个重要的象征。

  所有的深刻、瓷实、起伏不定的质感和细腻阴柔的元素,集体浸润着我的身体。好像只有这样,这个象征具有的全部内涵,才能够被昭示出来。至少对我来说就是如此:它除了隐喻人生的终端应该是重新回到了水里面去之外,还暗示出在棺材下方的泥土深处,应该有一条隐秘流淌的地下河流。我忽然想起了10年前为土葬选址的风水先生。母亲和亲戚给他提供了许多供外婆下葬的地址。他没有说一句话,而是毫不犹豫又十分肯定地用手指向了南山,一个远离外婆那间土坯墙、茅草顶小屋的地方。他坚定的态度揭示出他是受了神灵的指点,要把外婆的坟墓选在距一条地下河流最近的地方,以便外婆能够减少路途上的艰辛,尽快去到天堂。

  地下河是一条隐秘的河流。对。能够限定一条河流的形容词很多,但到了坟墓规定的世界里,它唯独选择了“隐秘”这个形容词。只有“隐秘”这个形容词,才能够扣合坟墓里的潮湿环境。

  太阳已经爬到了树梢顶上。洒下来的光线,有刀子的锐利感,还有一种躲躲闪闪的踌躇味道。潮湿的泥土闪着黑黝黝的光泽,暗暗配合着地下那条隐秘河流的神秘性。外婆就是从这里走向了隐秘的河流。河流的下游估计与天堂连在一起。是的,我只能够估计。因为,没有一个去到了天堂的人,愿意返回来告诉我他们是怎样进到天堂的?

  这条隐秘的河流是从哪里流淌过来的?它的上游在何处?修复好外婆的坟墓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成了我的一件重要事情。我沿循不同名字的河流走了很多路,都没有发现它们淌到我想象中的某个山洞里。难道这个秘密永远在我面前都是一个问号?我记得十分清楚的一次,是在一条干涸的河床里徘徊。累了就躺在鹅卵石上晒太阳。被风吹乱的头发在我的手臂上摇曳,传来阵阵痒意。我起身挠痒。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臂因为枕在头下的时间过久,血管明显地凸起来,像蚯蚓爬在上面。一直被我忽略的血管,此刻正在泄露那条隐秘河流的踪迹。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条河。河床被一种管道组织包裹,管道又被肌肤覆盖。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就是一条隐秘的河流。森严的保护措施,说明这条河流不愿意暴露出来,也不愿意接受外界的滋扰。它没有白昼与黑夜的区分。也没有卑贱和高贵的差异。即使人的卑贱遭到唾弃,它也不会因为唾弃而放弃自己的尊严;更不会因为人的高贵遇到仰视而妄为。它宁可自然而不愿意高贵,这就决定了这条隐秘河流的颜色是红色,而不是充满了宫廷华丽味道的紫色。

  在这条隐秘的河流里,看不见惊涛骇浪,也听不到洪亮的涛声。它始终心平气和涓涓流淌,默默把氧气,还有从阳光转化而来的营养运送到需要的地方去。从纵向上看,隐秘的河流,就是一段完整的自然链条。受制于自然又能动地改造自然的过程,都在悄无声息中铺展开来,形成了一个人的命运。是说古人眼睛里的“大”,不是形状、重量和所有我们可以借助工具进行丈量的对比结果,而是接纳与吸收的能力——有容乃大。原来隐秘就是接纳的一个彻底的结果,带有血液般的粘稠性。这个判断,来自泥石流退却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撞进我眼帘的潮湿淤泥。

  从过去到现在,我的身体里一直流淌着一条隐秘的河。

  隐秘性不仅来自河流本身具有的森严保护措施,还来自它默默吸纳和接收的天生秉性。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能看见从这条河流里淌过的血液——身体病变导致的出血;意外碰撞或者在格斗中负伤流出来的血。如果是在第一种情况下看见了血,人会为自己流出的血感到惋惜,接着才是惋惜延伸而产生的担忧、恐惧、悲哀和痛苦。在第二种情况下看见血,人首先会觉得自己很悲壮,之后才会衍生出顽强、英勇、刚毅、坚硬、血性和伟大的感觉。不管是哪种情况,我们对待血液的态度,都是这样带有强烈的偏执和极端的情绪。记不得是谁说过,没有强烈的极端和偏执,就无以刻骨铭心。对审美、创作、艺术、发明乃至竖立风格而言,这句话是适用的。但是,对于身体里这条隐秘流淌的河来说,显然是不适宜的。

  就拿我来说吧。

  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我从小就具有暴力的倾向。我家隔壁一户人家喂了一群鸽子。平时这群鸽子都是从我家瓦房上空掠过。浏亮的鸽哨声音,证明它们对我家的瓦房和我的虔诚仰望是不屑一顾的。鸽子的高傲态度刺伤了我的自尊。记得是一个雨天,这群鸽子又起飞了。还没有来得及在天上完成一次华丽的转身,小雨瞬间就变成了大雨。有几只鸽子慌乱中降落在了我家的瓦屋顶上。大概是鸽子的主人寻找它们,几粒泥土团从远方抛过来,打在瓦片上,窗户上,还险些打在我母亲的身上。恼怒之下,不顾母亲的劝阻,我随即从院坝地上捡起能够捡到的东西,像泥块、石头、玻璃瓶和棍棒,一股脑地朝了泥块飞过来的方向扔出去。

  最过分的是,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天天晚上我都要扔石块过去,根本没有想过会不会因此闯下祸害。

  然而,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不是这样的。比我小的孩子打我,他的哥哥站在旁边边看边笑。我因为害怕不敢还手,只能够一边躲避一边后退,直到躲进家里。父亲最瞧不起的就是我这种没有出息的德行。他骂我,拧着我的耳朵说我就是一个胆小鬼。还重重地补上一句:你身上一点血气都没有。从此,我便认为,我确实是个胆小鬼。我身体里始终无法集结出一股震撼的血气。不像其他男子汉那样,身体是经过火焰的锻炼,坚硬而又凝结,充满了力量和血性。

  这是一种情结,比憎父恋母的俄狄浦斯情结还要令我难过的情结。

  我就是在这种对身体里一条隐秘河流的偏执、极端的认识里,渐渐长大的。

  一想到儿时的这些场景,我便沉默起来。沉默是一种对自己或同类所怀有的无法言传的深深的同情。

  我身体里的这条隐秘流淌的河流,确实值得我同情。

  夏天的雨水,没完没了。覆盖一切,包容一切。在我的眼睛里,它就是世界,就是一条隐秘河流的发源地。凭借湿漉漉的张力泛出的幽光,我看见了包容的本质——弯曲,柔软,中庸。它们颗粒一样分布在无形的尺度上,成了丈量生命和精神世界的清凉对照物。

  尽管在平日它经常被忘记,但它依旧在提醒我不要和自然背道而驰。譬如吃饭,行走,说话,注视,瞌睡,咳嗽甚至做爱中的急促,都没有因为生活场景的改变而改变。顽固的情形,像生生磨厚的茧。然而,我的意识,却轻易就丢失了我的内涵物质,与自然彼此相融的物质。空调、楼宇、汽车和电子钟这些东西,被人的意识接受,取代了季节的自然更替,制造了反季节的错觉,让人的感官与机能迟钝或者麻木。好在我患有的风湿病,还在时时用季节的差别提醒我。此消彼长,这是一种代价。不能够与自然相融,即便我在被窝里做爱,爱也不再是夏天的爱,滋润的色泽已经褪尽,肌肤和线条都干枯了。

  说到底,包容就是爱的生命。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纽带。我的生命,我眼睛里所有景象的存在,我看不见但却能够想到的所有抽象,都是这条巨大而又扭曲的纽带上的一个个节点。这些点没有一刻是安静的。它们梭织般往来,相互渗透,混沌一片。象隐秘的河流。河流就是宇宙的缩影。它摈弃了是非的区别。虚心接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没有欲望。恬淡从容。

  隐秘的河流接纳我。容忍我。可我,却在恣意歪曲河流的自然属性。

  我小时候被父亲教育。被课本上的描述潜移默化。被耳朵听见和眼睛看见的东西暗示。这些途径,都把我引向到了隐秘河流不正常的表现情景里。我把身体里的隐秘河流的决堤情形,比如血液从伤口向外喷射,当成了衡量男人气质的尺度。而把隐秘河流的自然状态,比如内敛、沉默、包容、低调以及恬淡和不事张扬的特点,当成了懦弱或者卑贱。这是我的一个不能被原谅的错误。

  生与死,这两个看起来极端到不能够融合在一起的事物,恰恰就在人的身体里这条隐秘的河流中彼此交融,连成一体。我为什么就不能够把哪怕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恩怨、是非、观点、意见和争议,静静地包容下来呢?为什么不能面对一条隐秘流淌的河流,对我过去的歪曲和误解做一次修改呢?

  回眸自己背后留下的足迹才发现,我在茂盛生长的词汇密林中走得太远了。

  好在,我身体里流淌的这条隐秘河流,不计前嫌,一笑泯恩仇,又一次踏踏实实接纳了我。

  现在,一条隐秘的河流,才开始和我说话。


敬一兵,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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