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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奶娘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再靠近一点就好了,羊诚从低矮的草铺上爬下来。奶奶走时说了一句什么,羊诚也没听懂;眼睛眨巴了一下,好像在说,奶奶,没事,你走吧。奶奶走后,羊诚的小眼珠子在破旧的土屋里骨碌乱转。深秋了吧,窗外的风呼呼拍打着窗棂,薄薄的白莲纸,忽扇忽扇,钻进一股

  再靠近一点就好了,羊诚从低矮的草铺上爬下来。奶奶走时说了一句什么,羊诚也没听懂;眼睛眨巴了一下,好像在说,奶奶,没事,你走吧。奶奶走后,羊诚的小眼珠子在破旧的土屋里骨碌乱转。深秋了吧,窗外的风呼呼拍打着窗棂,薄薄的白莲纸,忽扇忽扇,钻进一股股萧杀的风。这让羊诚感觉极不舒服,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喷嚏,拖出两条长长的鼻涕。   饥饿是在一场有娘的梦之后袭来的。梦里,羊诚躺在娘怀里,娘撩起土布衣襟,汁水充盈的乳房惹得羊诚咯咯咯地直笑,手舞足蹈。一口含住娘的乳头,吮吸吮吸,却品咂不到一丝奶香。羊诚哇地哭出声来,醒来在空荡荡的土屋。   或许早晨的那顿汤水,早就从肚子里跑光了,手指,被角,连同奶奶的围巾,羊诚统统嚼了一遍,依然饥肠辘辘。   羊诚看着那只母山羊,母山羊也注视着羊城。   这是奶奶在羊诚娘死后第二天,从羊七爷家牵来的。奶奶找到羊七爷,七爷怜悯地看着奶奶,和奶奶怀里的羊诚。   奶奶说:羊诚娘没了,想牵一只羊,母羊。   七爷说:牵吧,看上哪知牵哪只。   奶奶说:没有钱。娃他娘的薄木棺材还欠着羊木匠。   七爷说:那就不要钱了。   奶奶说:就那只。带两只羊羔,养大了羊蛋,大羊小羊都归你。   羊诚有了奶吃。每天,奶奶把羊奶挤出来,在炉子上熬煮,香浓的奶水和娘的没啥两样。可是,奶奶到了现在还没回家,羊诚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啥事也没发生。在羊村,人不光信奉财神,灶神,门神,还信床神。床神不露真身。只在娃儿坠地的瞬间,从床下伸出一双簸箕样的大手,将娃儿接稳。然后,轻轻放在地上,摸爬滚打。所以每到年节,羊村的女人就在床腿边点燃一炷香,摆几样简单果品,就算祭拜了床神。保佑羊村的娃儿,昼夜平安,直到能穿衣下床。   四蹄并用的羊诚,很快就爬进羊圈。刚才还在吃奶的两只羊羔,警惕地闪在一旁,看着这个奇怪的天外来客。母山羊还站在那里,不解地看满地乱爬的羊诚。羊诚往前近一步,母山羊往后退一步,渐渐逼到死角。羊诚双手拄地,努力抬头,却依然达不到足够的高度。一次,两次,最后无奈地躺在地上,无赖似的撒泼大哭。母山羊轻轻抬脚,绕过羊诚粉嫩的小脸。从羊诚身上跨过去,躺下,幽暗的土屋此时光线柔和。   多年后,羊诚在小河滩上,不止一次向我们兜售他吃奶的经历,惹得羊小黑直咋舌头。到底,羊奶的味道和娘的奶水有多大区别,只能在脑子里一遍遍幻想。   羊诚长大了。和我们一样结实。七爷送的那只羊,只象征性地在奶奶的央求下,归还了其中一只羊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羊诚家的羊就这样滚雪球成了一大群。   羊村人放羊,爱羊,喜欢羊,却没有一个人比羊诚与羊那样亲近。羊圈,在土屋外面,羊诚执意把母山羊牵进里屋。墙角,搭了一个矮矮的草铺,以便母山羊轻轻抬腿就能上床。我和羊小黑,天一擦黑去找羊诚,说好了今天晚上在小树林演练梁山好汉里的英雄。羊小黑正拿着一把刷子,给母山羊梳理。   在羊村云一样洁白的羊群里,我深深记得一双慈眉善目、如母亲般的眼神,黑黑白白的眸子,老瓦一样靛蓝的绒毛。安静地站在羊村的土地上,站在一个孩子纯真的眼神里。我猜那是一只有感情会思考的羊,咩咩一声嗔怪,爬上低矮的草铺。又清澈地望向我们。   简陋的羊村,因为羊,让人的性情柔软而顺和,但躲不过的惊悸时常会刺痛你的心房。羊诚八个月大,娘大出血奄奄一息。娘扯着奶奶的手;奶奶紧紧抱着不谙世事的羊诚。羊诚的父亲,这个羊村手艺最好的瓦匠,一转身,消逝在深秋呼啸的风里。   我犹豫着,要不要敲响羊诚家的防盗门。在一座花园城市的工业园区,叫清河家园的住宅小区。这是一次平民文学爱好者的聚会,协办方因为我刚出版的《羊世界》盛情邀约。席间,一位年轻的记者向我提问,说在喧嚣的世界,无疑你在用一种田园的笔调在描述人们的内心与命运。这究竟是文学的反叛,还是人性的回归?沉默许久,我才淡淡地说,无论世界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心目中的羊村即是向往已久的灵魂故地。在这个弹丸的村子里,每个人都姓羊,属羊,有羊本真的脾性,很难觅见狼的凶恶目光。也许在别处,狼世界,虎世界,依然在你争我夺;狗世界,熊世界,已肮脏不堪。这与我内心的羊村无关。哪怕有一天覆灭在獠牙利齿之下,多年以后,依然会有人愿意倾听那潺潺的流水,和缕缕柔软的叫声。   我们在羊诚的斗室相拥而泣。羊诚在我身上一次次打量,嗅着鼻子,狗一样闻来闻去,不约而同说了一句:羊膻味,哈哈大笑。   那晚,羊诚说:我在母山羊的眼里总能读出母亲的眼神。出门,眼里是挂念,是叮咛。回家,眼里是关切,是问候。睡觉,后来很多年睡觉时,那一双慈爱的眼神,就在旁边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毕了业,像流浪狗一样四处碰壁,一到晚上,那双眼睛就和我说话,对视。每当有懈怠的念头,那双眼会严厉地直视胸膛。   那晚,羊诚说:我忘不了第一次吃羊奶的情形,一辈子忘不掉。真是奇怪,童年的事情像抹布般被擦得一干二净,就是忘不了那一幕场景。母山羊轻轻在我身边躺下,用后腿驱赶走自己的孩子。那时,那眼神是鼓励,是诱惑,是娘的疼爱与呼唤。吮吸了好久,或许我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母山羊才从我身边走开。   那晚,羊诚说:在羊村以外,我叫羊诚,真诚的诚,虔诚的诚,诚心的诚,永志不改。在羊村,我叫羊蛋。你叫我,叫我羊蛋……   羊诚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肩膀上,踉跄着举起酒杯。城市的灯火依然辉煌,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在玻璃窗外。我说,我另写一篇关于羊村的字,就叫《奶娘》吧。羊诚泪眼朦胧地向着无边的夜空,喃喃:奶娘。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8-4 23: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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