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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海燕》2020年第9期|孙向学:月光下的青石路

2023-03-17抒情散文孙向学
留在我记忆里最早的场景,似乎是1963年初冬的一个下午。那天我随母亲从南宁先坐了两天的轮船,逆右江直上桂西的中心城百色,休息一晚后,再坐班车西进,到了泗城,见到了先于我和母亲……

留在我记忆里最早的场景,似乎是1963年初冬的一个下午。那天我随母亲从南宁先坐了两天的轮船,逆右江直上桂西的中心城百色,休息一晚后,再坐班车西进,到了泗城,见到了先于我和母亲到泗城的父亲和姐姐,我自然是异常兴奋,穿上父亲的大木板鞋,在百货大楼二楼的旅馆疯跑起来。地板为薄板拼接,岂有不响?结果楼下卖百货的杨阿姨爬上楼梯,在楼梯口探个头上来喊:“哪个娃崽穿木孩乱跑的?楼下嘈死了。”

桂西的汉话里,将“鞋”读成“孩”,我自然是不知所以,况且杨阿姨叫喊时,一脸的笑容,我稍愣怔,又跑。杨阿姨就说:“我告诉你爸!”这下我明白了,赶紧停下了疯跑。杨阿姨将头缩下楼梯口时,说了一句“真乖”。

那时我不到四岁,第一个记忆便是淘气捣乱的事情。

在泗城,我认识的第一个大人大概就是杨阿姨。她是阿宝的母亲,以后阿宝成了我的好朋友,好邻居。这是后话。

父亲所在的单位一时没有住房,旅馆又不能长期住着,不几天,我们家就租住到了离中学门口不远的一户居民家。这家居民的主人,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男主人,依稀记得他叫“哥果”。哥果个子极矮,总一身黑色的衣裤。他家的后院里种了许多甘蔗,到甘蔗上市时,他将甘蔗按质量和长短,砍成三种规格,以一分、两分和五分卖出。我在街市上常见到他坐在一张矮小的木凳上,摆卖放在一个手提竹篮里的甘蔗。当我经过他的摊位,总会得到一条一分钱那种规格的免费款待。以后我们家搬出了他们家,这种款待仍延续下去,足见这矮个壮族汉子的纯朴憨厚和对我的疼爱。

哥果家门口这条街极窄,过一辆马车,两边的人都要避到屋檐下。路中央是一条被踩磨得发了光的青石板路。泗城四周皆石山的缘故,泗城里除了名声赫赫、皆以石块砌起来的镜澄桥、接龙桥、锁龙桥、虾弓桥,家家户户门前竟也还是石阶、石凳、石门框、石门槛以及屋里小天井旁,家家户户的石水缸。我最着迷的却是小街小巷里串连了各家大门的一条条石板路。石板路不知经历了多少时代,粗糙的石面早已被脚板的磨蹭变成了泛青色的光泽。

清早起来,趁太阳照到石板上尚早,脱去鞋,光脚板在青石板上跑。这时的青石板,凉丝丝,滑腻腻,有种极舒适的感觉。太阳照了半个上午后,石板便热得烫脚,在上面得不停地跳脚。跳一会儿,累坏了,照例躲到了屋檐下,祈盼老天泼一阵雨下来,让雨水灭灭石板路上发烫的热。有时果真就落下了一阵雨。烫脚一扫而光。石板中间被踩凹了的缘故,石板上有时还积了一滩滩水。积水暖暖地让脚丫发痒,也是停顿不得,赶紧在上面奔跑,还故意将水踩得叭叭响,让水溅得四处皆是。若碰到有人走过来,我仍然不会停脚,把水溅到了那人身上。那人喝一声,恼道:“喂喂,勒爷,没看到有人走了过来吗?”

“勒爷”是壮语里小孩的意思,那人这样说了,还过来抚抚我的头,脸上的恼怒却没有了,只是说:“这个勒爷哪里刚来的?”说罢,那人却没了等我回答的意思,径直走了。

隆冬季节,石板冷得刺骨,已不适宜光脚板在上面跑。新的玩法,是趁家中大人不留神,穿上木板鞋,跑到了石板路上。木板鞋和别的鞋在青石板上跑完全是两种效果,木板鞋跟敲在石板上有极响亮极清脆的“ 橐橐”声,若不止我一人穿木板鞋在上面跑,“ 橐橐”声就响成了一片。若是这零零乱乱的“橐橐”声终于跑整齐了,就有很悦耳的音律出现。这活动,我乐此不疲,但一双新的木板鞋却被我很快跑坏了。母亲终于发现了我干的“坏事”,自然要给我一顿骂,说我是“败家崽”。

在石板路上,除非要避让担水的妇人或扛柴的汉子,否则一般空着手,迎面快要碰上了,稍一侧身,便互不干扰沿着石板路一直走了下去。青石板两旁少了许多的干扰,成了花草的天地,蓬蓬勃勃,极为茂盛。红的黄的,白的紫的,满地是野菊、车前草、蒲公英、百花草、野水芹、野番茄,甚至名贵中药百步、七叶一支箭等等也来凑热闹,突兀地冒出一两支,让喜欢草药的老人喜不自禁,惊叹这生于深山老林的草药怎么也长到城中路边来了。植物多了,小虫们也跟着多了起来,蜜蜂、蜻蜓、癞蛤蟆等等,花丛草下,处处有它们的踪影。甚至有小蛇。小蛇见到我们,算是大难临头了,我们手上挥舞着的竹棍,便是用来对付它们的。一阵胡打乱戳,跑得稍慢的,成了我们的手下鬼,逃窜得快的,自然就免去了一死。有了经验,受过惊吓的小蛇直至长大老死,也不敢到这是非之地来散步了。在石板路边,我们看到的自然只是不谙世事险恶的小蛇们了。

许多的青蛙、蜻蜓和小蛇吃尽了我们的苦头,老天却也公平,时不时也让我们知道一些厉害。有次我挥舞一把水果刀,对石板路边肥嫩的蒲公英试起了我手中刀是否锋利,一支高扬的蒲公英被我斩断了,挥刀的手却忘了收住,把我另一手的食指顺便也给了一下。顿时,血如泉涌,在青石板上滴成了一长串。平时里对小蛇们不客气,此时却傻了眼,不知如何应付这流血的手了。终于来了一个担水的小媳妇,见状大惊,一对木桶哐当丢到了一边,赶紧扯来几片百花草叶放到嘴里嚼烂了,敷到了我的刀口上。小媳妇水也不挑了,牵住我,把我送回了家。几十年来,这食指常晃到我眼前,刀疤自然要跳到了眼里,记忆便出现了那个小媳妇,挺温暖的。

那时节母亲的单位晚上常有学习、开会、值班之类的事,若碰到母亲那晚有好的心境,便把我也牵了去。会场自然好玩,和夏良健这伙如我一般年龄的孩子,可以吵闹到开始开会为止。开会漫长,瞌睡虫一会儿便跑了来,我趴到了母亲的大腿上,片刻,就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醒来,却在了母亲颤悠悠的背上。开会已经结束,母亲背着我,走在石板路上返家呢。那晚若有月光,石板路便能清晰地看到它远远的尽头,没有月光也无须担心,石板路泛朦胧的浅灰色,母亲的鞋跟“橐橐”地响在上面,一点也不慌乱。我想从母亲的背上溜下来,母亲不依,说:“白天里这石板你还没跑够呀,快闭上眼,明天要早早起床上学呢。”母亲的背暖暖的,随着她一起一落的步子,有如置身摇篮里。我又闭上了眼,这一闭,便又睡了过去。

在哥果家,我的床头与石板路只隔着当墙用的一层薄木板,夜深人静,一只青蛙跃起来,擒住一只夜飞的虫子,然后落回在石板上极轻的响声,我似乎都能听见。夏夜里,泗城壮族汉子喜欢穿木板鞋,石板路上,“橐橐”的响声此起彼伏。若有串门的晚回了,他脚上的木板鞋就从街头或街尾踏上石板路的那刻起,便被我捕捉到了,“橐橐”的响声直敲到了我的脑门上,再又渐渐小声去,直到有了哪家大门“嘎呀”长响了一声,门开了,再“呀嘎”长响一声,关门了,这“橐橐”声才消失在万籁俱寂中。

忆起石板路,仍然那么让我神往。这种神往,于我却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几十年后,泗城的发展已不可同日而语,人口不知多增了几倍,楼房不知多盖了几栋。楠是我童年的小伙伴,生于斯,长于斯,工作于斯,说及石板路,比我还失落,他是眼看着一条条石板路是如何一条条被水泥盖上,最终一条都找不到了。水泥路自然不会只盖石板路那么窄窄的一点,花草们生长的空隙自然也就被盖上了水泥。没有了小草野花,小虫们自然就失去了乐园。泗城里,迷人的青石板路终于是没有了。

作者简介

孙向学,1960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1981年开始在《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广西文学》《湖南文学》《广州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长篇小说。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等选刊及相关年选转载。长篇小说《岭南烟云》获广东省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并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深圳湾》,在央视等多家电视台播出;中篇小说《一色》获《广州文艺》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展奖;长篇小说《沧桑》获第二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长篇小说《落尘》获第五届深圳十大佳著。散文集《泗城往事》获全国散文学会散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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