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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高地上的事物

2020-12-14抒情散文陈元武
我最后一次去高地的时候,正是秋风狂扫落叶的季节。我们在弯道上遇到一辆拉满竹笋的马车。赶车的是个瘦小的老头,舞着长鞭,不时往空中抽着响鞭,啪―――,震得道旁的树叶一阵乱颤。那马儿个儿不大,齐整的长鬣随风往后拂起,四条腿飘逸地交错着,踏着布满砂
  我最后一次去高地的时候,正是秋风狂扫落叶的季节。我们在弯道上遇到一辆拉满竹笋的马车。赶车的是个瘦小的老头,舞着长鞭,不时往空中抽着响鞭,啪―――,震得道旁的树叶一阵乱颤。那马儿个儿不大,齐整的长鬣随风往后拂起,四条腿飘逸地交错着,踏着布满砂砾的道路溅起一阵阵尘埃。阳光照着它那光泽四射的皮毛,眼睛里有一种属于高地的空灵和生气,黑色的眸子和睫毛一样水汪汪的,像一块清澈的黑水晶。   我想真实地探寻高地马的来历以及它所包含着的遗传信息,它具有南方马群的所有特征――矮小、外表瘦弱、长鬣、高耳、短腿、毛色粗长暗淡,它们不善于长途奔跑,却能在陡峭起伏的南方山地里长途跋涉,忍受极端的酷暑炎热、复杂多变的山区道路、狂风暴雨的突袭、狼或南方高地长尾豺的袭扰、还有旱蚂蝗、蝎子和毒蛇。它起源于何处,我不知道,我知道在高地上生活着的另一类野生羚羊――苏门羚,和它们长得颇为相似,只不过多了两只弯曲的犄角和不同的面孔、蹄、鬣毛、尾巴。   高地的马似乎永远是沉默着的,就像一群会移动的灰色、白色、土黄色或铅色的云一样,在高地的山脊线上移动着,几乎难以将它们与朝霞或暮云区分开来。唯一不同的是它们脖项上叮当作响的铃铛,它们得得的蹄音以及响鼻,赶马人的响鞭和高过云顶的歌声。它们已经在这里存在了数百年,当初的马匹来自于何方,我想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清康熙时的三藩之乱,两广的尚可喜和福建的耿精忠与云贵的吴三桂一齐叛乱,叛军从云贵和两广带来了那里特有的南方马帮。随着叛军的烟消云散,那些西南来的苗瑶诸夷也如一天的彩云一样飘逝了,消失在南方的崇山峻岭里。唯独遗留下那些随军征战的马帮们和他们的马,像从远方飘落的种子一样,在这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高地上许多人家,保留着祖先留下的习俗――类似于西南少数民族民居的吊脚楼、风雨桥、堂屋中的火塘。他们吃着糍粑、种着苞谷、酿着烈性的米酒、吸着未经任何加工的生晒土烟,他们身材矮小精瘦、脸上写满了不屈和自信,包着灰色或黑色的头巾,牙齿沾满着烟茶锈渍,深凹的眼窝、广额高颧宽鼻梁,一口聱牙难懂的土语。他们的眼神深邃宁静,漆黑得如朔夜的天空一样,只有眸光莹莹。他们沉默、陷于长时间的思考之中,吸着巨大的烟卷,他们微蹙着眉头、腮帮有节奏地鼓起并瘪陷,黧黑的脸色,仿佛青铜器具一样的表情。谁也无法猜测他们的心事,只有那一阵阵喷涌而出的淡蓝色的烟雾,让人想像到某种宿命的巫咒或类似于蛊惑语言的符号。   歌声是大多数民族最容易接受的语言之一,高地的歌声总是随着那一匹匹奔跑着的马一样在崎岖的道路上飘荡着,追逐着青山和绿树,像风一样来去无踪。赶马人的歌声充满着一种难解的压抑和喷薄而出的骚动,语言如裸露的岩石一样坚硬,又如兀鹰一样狂野不羁。他们的歌声不分昼夜地侵入所有已婚和未婚女性的领地,让她们兴奋或厌恶、诅咒,他们的歌声在这些女性的眼里,等同于那些叫春的儿马或骒子们的叫唤。在南方的崇山峻岭里,他们和马群一样冲动、肆无忌惮地狂叫乱唤,恶狠狠地奔跑或鞭挞着道旁掠过的树木或岩石。他们的歌声像尖利的箭簇一样刺穿了岩鹰的翅膀,与阳光摩擦起阵阵耀眼的火花。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数百年前祖先遗留下来的习俗来进行裁判――事物的合法与否、可以包含和容忍的程度。就像有些人家里依然保留着结绳记物的传统,祭祀和喜庆典礼用的银祭器、冗长繁琐的结婚仪轨。巫戏、傩戏、八莲戏、大腔戏,游神、社火、祭司以及典仪,形如天书的巫语、神谶。祭祀典礼中祭司的喷火和吞炭表演,从他的嘴里喷出熊熊烈焰来来,观者惊悚如遇神灵,他能够吞下烧得通红的火炭,如同嚼着一块美味一样将炭火生生地吃下肚。然后在所有观众惊诧的目光里将一把雪亮的砍刀一次次地砍向自己的身体并且安然无恙。   马帮们生活在其他人的生活边缘,像一队在暗夜里行走着的火把一样,照亮了高地的每个角落和每个女人们的梦,虽然这些赶马人都已超过了年轻的界限,而且他们的后代也不再沿袭他们的生活模式。高地远离着现代的生活,在不通公路的情况下,少数的马帮的存在有着一定的必然性。他们的马年轻的不多了,那些年轻的马大多去了靠近城市的旅游景点供游人骑乐拍照。剩下的半老的马们和他们一样,外表沉默不扬、粗糙、缺少光泽和青春的活力。驮重的马匹们低着头走路,脚步高高低低地行走着,头和颈在用劲地一扬一扬着。身上的肌肉在一下一下地隆起或痉挛着,腿在陡峭的山坡上哆索着、挣扎着、奋力着。马们穿过了高地的寂寥,伴着天空中漂泊的孤云一样,在那些期盼的目光里不远不近地游移着,打磨亮高地每一条不平凡的道路。   那些经过烈性烧酒刺激过的神经变得狂躁而无羁,他们的歌声铺天盖地地砸响了每一块蜇伏着的岩石。他们的歌声像鹰的啸唳一样高亢,忽而又像松林里的风啸一样忧伤。被呛人的土烟喂饱了的歌曲经过的地方,山茛花开得像云霞一样灿烂。被阳光打磨过的歌声,具有着金属的质地,能够穿透厚厚的山脊。那些开在山崖边的凌霄花,被歌声撞击出一种融熔的岩浆一样的光芒。坚硬的岩石可以让马蹄碰得鲜血淋漓,却碰不破赶马人的歌声。坚硬的、充满韧性和张力的歌腔,一节节地散碎在一路的崎岖中,被风刮走。   高地的日子总弥漫着一种灵魂的力量,精神的大纛高高飘扬于每个高地人的心中。细碎的平凡的日子在高地像花儿一样盛开着,许多事物在这种精神的大纛下变得光彩四射。这是一块最后遗留的香格里拉,云彩、鹰和高高的穹窿是它的屋顶和图腾。我无法细细地捡拾起它的每一块闪光的石头,只好用我的目光收藏、宁视着它最后的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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