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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她的王国

2020-09-24叙事散文青衫子
她去了,在深秋之晨。晨曦透过窗子抚在她的脸上。茶几上搁一只细瓷蓝花碗,里面盛着小米粥,碗沿搁一只亮晶晶的长柄不锈钢匙。小瓷盘里一只煮熟的鸡蛋。一个小瓷杯,杯沿斜着一根白色的塑料细吸管。这是她的房间。房间通向阳台,晾衣架上挂着她和孩子们的衣服
  她去了,在深秋之晨。   晨曦透过窗子抚在她的脸上。茶几上搁一只细瓷蓝花碗,里面盛着小米粥,碗沿搁一只亮晶晶的长柄不锈钢匙。小瓷盘里一只煮熟的鸡蛋。一个小瓷杯,杯沿斜着一根白色的塑料细吸管。   这是她的房间。房间通向阳台,晾衣架上挂着她和孩子们的衣服。阳台左首一个暗红色三层橱柜,顶层报纸瓶罐杂放,报纸上面一本硬壳方形影集,影集旁有一帧七吋镶框黑白照片,是她年轻时候拍摄的侧面相。那时的她,面容姣好,青丝粉面,洋布旗袍,身材修长,白袜布鞋,仪态大方。   翻开发黄的影集,一张婚纱摄影照片映入眼帘,那是她的大儿子和媳妇,现居北京。大儿子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他和儿子从北京回来奔丧。别人没想到他能回来为继母送行;他也小七十了,十六年的糖尿病,身体每况愈下。   影集里有一张她孙子三岁时的黑白照片,在北京拍的。当年的小男孩儿如今年近四十,记忆里,她是亲奶奶。有一张生日聚会的照片,里面胖孙子戴副眼镜,搂着她脖子亲不够;她笑厣如花。   她一生结婚两次。前夫是一位南下干部,现居上海;两人有一个女儿。和后夫有一子两女。后夫去世时长子不在身边,她和后夫的三个子女年幼,丧事由大女婿一手操办。   大女婿患脑中风,没能出席她的葬礼。知晓她去世,他苦笑。他是她眼中的好女婿,人聪明,实在;学建筑设计,嗜书,好批注,字漂亮。像不小心被格式化,病后他判若两人,聪慧、学识、文采全部消失。影集里有他参加的合影,她居中而坐,像一盏灯,光晕里写满青涩、温馨。   影集里有后夫的照片,没有前夫的。前夫前些年回来过,住在大女儿家里,高大,健谈,爽朗。她去女儿家里看他。人非物是,许,一切释然。   去世前几天,大女儿来看她,她偏脸沉睡,脸有泪痕。女儿事后猜测,她许知自己将去,心如明镜,如入梦魇。孩子们希望她这一去,是真离苦。   大女儿曾是她的最大挂牵。与前夫离婚后,女儿随父去上海,户口落沪。后来,他续弦。十二岁的女儿只身从上海回到她身边,自己将户口迁回原籍。几千里路程,一个小女孩儿,离别,奔赴,聚首,像一部电影。女儿为人妻母,孩子们佩服妈妈不得了,逗她,说我们差点儿成了上海人;她微笑不语。   她昏沉日久,像段风干枯木。逢人探望,她辨出声音,每每孩子般痛哭,张大的嘴像一个神秘黑洞。孩子们轻拍慢哄,要她听话。重外甥女不敢近前,说她丑。如果有记忆,小女孩儿许记得这段枯木曾亲她,抱她,朝她笑,逗她叫老姥姥,用枯手拉她的小嫩手,用老脸贴她的小嫩脸,给她糖,果冻,说她像小花猫。不知小孩子记忆有多长,会不会像鱼,只有七秒。   照片是定格的记忆。如今她被定格了,放大后镶在镜框里,蒙黑纱,面前摆祭品,燃香烛,焚纸钱。孩子们围她跪,像她生前过生日。如果人有灵魂,她会用力亲一亲每个孩子,抱一抱他们,像初见上海归来的大女儿,帮她们理乱发,擦净脸上泪痕,告诉她们,别怕,有妈在。   她要走了,小女儿疯了般哭扑上前,抓住她不让人抬走,说以后再见不着妈了,再也没妈了。众人泪劝。小女儿这几天感冒发烧,白天陪灵,夜里输液,面色凄楚,像风雨里飘零的一棵草。小女儿早做了妈妈,孩子都快要结婚了,可在她眼里,小女儿永远是孩子,是她的心头肉。她去了,小女儿没了娘家,没了依靠。小女儿婚后,丈夫在乡镇工作,没日没夜忙,她守着小女儿过,做饭洗衣,只是没给小女儿看孩子,这于她是一生的愧疚。三个女儿的五个孩子她一个也没帮着带,但孩子们都亲她。这也难怪,哪个孩子没吃过她做的红烧肉,穿她亲手缝的衣服鞋子?冬日灯下,她戴着花镜顶针,飞针走线,缝亮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小重外甥和小重外甥女的小衣服小鞋子她也做过;后来眼花手拙,做不动了。那些衣服鞋子穿在身上,暖在心里,是她留给孩子们的印记。   她走了。二女儿先是被劝在家里,后来哭闹。二女婿抹泪挥手,去吧去吧!她身体好时,每年都要去女儿家住些日子。女婿们待她很好,轻言温语,视为亲妈,为她洗脚按摩。她病后,女儿女婿轮流值班,日夜照顾。邻人称羡。   孙女也坚持去送她,粉脸泪涟涟。孙女是她自小带大的,眼瞅着考上大学,找工作,出落成大姑娘。就一个亲孙女,宝儿一般。   大女儿没去,六十多了,心脏不好,被孩子们强逼着躺在床上休息。家里还有个病人等着她侍候,她要再躺下了,这个家就塌了。   小儿子和媳妇是葬礼的主心骨,他们不能乱,大事小情都要他们定夺。到处是人,睁眼闭眼都是事。他们忙得忘记了悲伤。要去火化了,哭声四起,儿子媳妇瞬间泪倾盆。   她是个传统女人,疼儿子。生前已经交待好后事,钱和楼房都留给儿子;女儿们没说的,都说她身体好比什么都强;女婿们即使有意见也拿不到桌面上来,难得糊涂吧。儿媳是她帮着选的,起初儿子不太同意,她说儿媳人不错,热情,懂事儿,婚事就定下了。蜜月期过,婆媳之间争端日显,鸡毛蒜皮,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尝,心里诸多不快只能和女儿们念叨,说说就算了,日子还得过。如今她去了,一去泯恩仇,愿儿媳多念她的好吧。   老家的亲戚们赶来送她。她是从村子里走出来的女子,如花如锦,却一生恋旧。亲戚们说,她有两年没回去了。身体好时,她每年都回村几趟,住几天,唠唠家常,吃几顿地道的家里饭。她一直把那里看作心里的家。平时村里人来城里看她,捎些嫩玉米,新刨的地瓜、花生,新磨的玉米面,让她尝尝鲜。她总不忘回礼,牛奶、糕点、茶叶,穿不着的衣服,亲戚们处得很热乎。   屋里屋外人来人往,有她生前的亲朋好友,有孩子们的同事领导,都来祭拜吊唁,帮着处理杂事。   下午火化,灰飞烟灭。小雨如泣如诉。   这里是她的王国。她像一只母狮,一生守护着自己的家园,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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