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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秋天这样来过

2022-01-18叙事散文李兴文
工作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发呆。为了熬过这一段六神无主的时间,我戴着耳机,差不多听完了收藏的一百多首歌,又刷了至少二十遍手机屏。铃声再度响起。铃声是日复一日声嘶力竭的催促和提示;其他人像填充空缺的自由电子那样陆续从工作间移动到另一些空缺里去,……
  工作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发呆。
  为了熬过这一段六神无主的时间,我戴着耳机,差不多听完了收藏的一百多首歌,又刷了至少二十遍手机屏。铃声再度响起。铃声是日复一日声嘶力竭的催促和提示;其他人像填充空缺的自由电子那样陆续从工作间移动到另一些空缺里去,把带着浑浊体味的陈旧的空缺留在空椅子里;我知道他们还会陆陆续续回来,还会重新占据那些空缺,所以,我独自发呆的时候,从不去看那些空洞的椅子,而是更加专注于我自己的发呆。
  我的发呆也只是形式上的,仿佛只是给那些走失了灵魂的空椅子看的。此情此景很符合我一直以来的判断:一个人发呆的样子和走失了灵魂的好几把椅子是很般配的。当然,我的意思是,我的内心并未因为这些很般配的形式组合而变得好像一潭死水——事实上,我太需要一个生意盎然的环境了,此愿甫遂,我的表现将会证明我其实是耐不住寂寞的。
  人在时光中竟会遇上如此相似的奇迹——十年前,我也这样对着几把空椅子长时间发呆。不同的是,十年后的发呆发生在深秋,十年前的发生在春季。那时候,一场地震让我身心俱疲,恐惧,焦虑,一并拌和成挥之不去的忧郁。我自己都觉得病得不轻,担心再也打不起精神来。觉得偌大的城市,我走到哪里都杳无人迹,哪里都悄无声息,虽然事实上到处都有失魂落魄的人像受惊的怪兽一样东来西往奔忙不息。但我觉得我与他们根本不再是从前那种坦然自得的存在。我们彼此走失了,人与人之间的物理间隔可以很近,但因为都失去了自我,精神间隔根本就是无限遥远的。那种空洞让我无法确认自己。我就希望至少有一个人向我证明这个世界还是真实的存在,证明时光还在以先前的样子向前流淌,相比于惊恐、焦虑的高峰时期人人脸上共有的凄惶,经过时光之流的持续冲洗之后,人人脸上的友善与天真,仿佛长出废墟的野草,还是纯洁可爱的。
  也许一些过于强烈的愿望让我产生了严重的错觉,也许希望中的人一直存在,只是如我一样也陷入了深深的忧郁而不再显现而已。那个春天,白得耀眼的槐花就像尽享云雨之乐的女人那样懒散地瘫软在醇厚的春光里。那时候,我太想跟别人说说话了,但又盼望话题由别人提起。
  那种交谈终于发生了,但记不起是怎样开头的。现在想来,大概是与我交谈的人过于年轻,是个女的,或者,是男是女我都不大在意,我只想有人愿意跟我交谈,只要与我交谈,只要证明我的存在,那个人就是像神一样的——那是地震发生大半年后我与别人的第一次交谈,此前的几个月时间,我的世界好像一直是无声的。
  真的想不起是怎样开头的。其他人总是按时从工作间里出去,工作间里总是剩下我和那个女的。那个年轻女人不善辞令,所谈相当的隐晦,所以,最初的谈话内容完全融进了我的忧郁而再难重现。焦虑与恐惧竟然助长人的情欲,交谈由最初的淡而无味慢慢转向颇有滋味的,从工作谈到交友,从交友谈到情爱,再从情爱转向味道更浓的婚嫁,交谈就变得投机起来。那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向我证明,两性之间的情感话题是可以有效消除一切恐惧和忧郁的,即便对方不美丽,不性感,但只要是一个异性就行——恐惧和焦虑随着话题向更加敏感的深度突进而明显减弱,那种体验进一步证明,所有不良情绪都能在愉快的情感交合中完全消失,而使深陷恐惧与忧愁的人康复如初——当工作间里只有我和那个不善辞令的女人占据着两把椅子的时候,我的恐惧和焦虑在赤裸裸的情爱话题中逃逸得无影无踪。那是在地震灾害发生几个月以后,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各项功能相当健全的男人!
  那女人一直在听,很少接话,这与我的愿望相去甚远。我才记起她尚未结婚,而婚恋之类的话题,在她既敏感又陌生,也许还有难为情。不过据她说快要结婚了——她的默默聆听一定被这种准事实牢牢支撑,或者,她对听到的和做过的一切已经默认——我早就听说了,在她们和他们,婚前同居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她的专注于聆听,也许想从我这个过来人的话语中寻求一些经验或得到一些实证。但我还是觉得,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在一个未婚女人面前不能过于无耻,就把交谈从敏感地带转向不痛不痒处。
  那女人太生涩,是让我相当失望的那种生涩。我想,那个年龄的女人虽然将要结婚了,但还是一个并未成熟的柿子。无法指望她成为我所期待的熟透的樱桃,我觉得那个槐花怒放的暮春依然透露着寒意。
  不久以后,樱桃上市了。吃过几回樱桃之后,那女人结婚了。一段时间后,她来上班,她应该度过了一个我并不知情的蜜月期。交谈并未中断,特别是在工作间只剩下我和她填充两把椅子的时候。让我颇感意外的是,我们的交谈远不如先前那么投机,越加晦顿,越加迟滞,仿佛那女人在背地里啃过一大口生柿子,满口艰涩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或者,她这个生柿子被她的新婚夫婿狠狠狠咬了一口,她夫婿痛苦的表情和抱怨让她陷入极度的恐惧与失落之中。我听出,她的结婚过程,的确太像完成了一门家庭作业,并且,那作业做得也太潦草了一些。我还听出,她根本没有从新婚状态中体验到别人所说的那种让人意乱情迷的情感经历和欲仙欲死的肉体感觉。
  我一直以为,只有像我这样心怀太多恐惧与忧郁的男人才寻找机会跟一个女人大谈情、性,从那些日子的交谈来看,人在自主排遣内在不良情绪影响这类事情上的主动意识是不分男女的,并且,人的倾诉勇气是本能推动的。我的丰富体验无法对接她的艰涩历程,我们的交谈渐渐变得索然寡味,然后是我渐渐降低了与她的交谈频度,缩减了交谈内容。当看到她的肚子还是一天天大了起来,我又有了被她戏弄的感觉:一个并无情爱经历亦未享受到肉体乐趣的女人竟然怀孕了,她是怎么怀孕的?我只能猜想她的生涩把她人生的一个重要开端糟蹋在动物层面了。我开始对她鄙视。后来又对她深表同情。而同情这种东西确实不能作为维持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牢固纽带,我不再与她交谈了。再说,她越来越大的肚皮好像是对我越来越大的嘲弄,那个令人沮丧的暮春就那样胡乱钻进了夏天的怀抱。
  此后,我总指望她坐的那把椅子尽快成为空缺。我的心思没有白费,那把椅子很快空了起来,好像那个孕妇不堪重负而无力走近那把椅子,只好任由灰尘在上面厚厚地堆积起来。
  那是由逝去的时光留下的空缺生成的巨大的疏离。后来,我的工作间几经转换,而那个女人好像永久停留在她的妊娠期,好像也永远放弃了属于她的一把椅子。我离开先前那个工作间以后,那个工作间本身也空洞得好像纯净的空气。
  大半年后,她拖着慵懒的身子,带着空荡荡的肚皮又上班来。看着她的迟钝与呆滞,我觉得她在潦潦草草中把人生最可贵的东西以生孩子的形式排出了体外,从而显得更加生涩,更加索然寡味。
  这个秋天突如其来,也是预料中的。扰乱这个秋天的人完全在预料之外。我以为我将一如既往地守候着几把空椅子五天五天地靡费时日,再于五天的间隙里彻底忘掉那些禁锢我的。我确信,作为那些空椅子临时主人的那几个年轻人永远不会推门进来,我更相信也更理解少男少女们处在一起远胜于和我这个年届中老者挤在一起。特别是,我这个年届中老者是不折不扣的“敏于行而讷于言”者。但出于自尊,我会继续在每个早晨把那几把空椅子和写字桌上的浮尘擦拭干净,直到退休;没有人赞美这个工作间里唯一的主人的勤勉和这里的整洁,当然没也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凌乱和破败,更不会有人知道,我每天都对着几把空椅子,期盼有人被安排到这个工作间,填充那些空椅子,把我的无聊推挤出去。
  初秋某日,工作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几个人差不多像春潮一样涌了进来。没有人声明她们是我的新室友,但都手脚麻利地抢中了自己想要的座位;她们并没有马上坐下去,而是不论抓起我的擦脸毛巾还是擦桌的抹布,擦拭起她们选定的椅子来。
  她们是一群新来的年轻人,于我,当然是陌生的。
  我当时就原谅了她们的不拘小节:毕竟年轻,有些东西以后还可以学习的——我是说,来了新的室友毕竟是可喜可贺的,我觉得一成不变的日子陈旧到一定程度,的确应该翻开新的一页。
  此后的日子果然新意频出。新意之一是终于有人跟我开始谈论拉弦乐器、木管乐器和铜管乐器,当然也就免不了谈到管乐四重奏、弦乐四重奏,以及管弦乐和交响乐。新意之二是有人向我透露她刚刚读完的大学里,院系领导身上浓重的官气,以及辅导员和专业课老师身上浓厚的市侩气掩盖下的种种猥琐,还有针对各种名目的临时收费附带的恐吓如何让学生们喘不上气。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早就料到一棵腐朽的大树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阴森之气,它不会落下一片健康的叶子;要想在大地上重见勃勃生机,除非静候这棵腐朽的大树继续腐朽最后轰然倒地。于我而言,我何尝不在盼望那一场摧枯拉朽的大风早一天吹起。
  也有人在我身边的存在效果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的确是造物主的一个奇妙佳作。鹤立鸡群的智商和出类拔萃的情商,让放犷不羁的我望尘莫及,并在她面前不得不变得谨小慎微一些。我有教训,在这类人面前千万不能出丑,不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我必须向她展示一个全新的我才对得起多情善感的自己。我好像一匹孤单的行空天马因她的肥美水草而降落到一片春光铺满的大地。并且,她的存在简直像一道温柔的鞭影在我头顶晃来晃去。我对年轻人的信任让我无法避免继续犯一些低级的错误:相对而言,他们一定具有非凡的活力,他们的灵魂更干净一些。年轻占据着生命的最大优势,而感性和理性相得益彰的女孩子简直就像凤毛麟角那样珍稀——那个女孩子,一定是那种令所有平庸者和优秀者必然仰慕的。但那确实也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独来独往到高蹈的灵魂。在另一个如我一样的独来独往者,她就是“乐莫乐兮新相知”最好的配对,也是我不得不将自己的生性改弦更张的绝佳理由——相似的,但也许同样隐藏着缺陷的灵魂就这样相悦起来!而我,往往就是这种情致中把自己的所有缺点率先毕露无遗者。
  那女孩太像十月小阳春里晴好的天空。她的笑谈与举止都显示出她的存在价值绝不仅仅在于相当不错的容颜,还在于她对人对事习惯性的反推和质疑。天荒大破,另类从不是孤单的!
  世间的事情,奇巧难书。在听到声嘶力竭的铃声之后,一些人总是像自由电子一样移动到另一些空缺里去,工作间里总是戏剧性地留下我和女孩子来填充两把椅子,简直是十年以前情景的翻版。起初,这是很让人尴尬的,但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再后来,明亮而酣畅的交谈让我和女孩变得像秋天的田野一样丰富而诚实——我在生命过程中等待的东西在这个秋天将临了:一个异性,她于内心欣赏我也接纳我,并且是以朋友的理由和方式!
  这个秋天,我就这样沉浸在刚健而通透的美丽之中。
  快乐感觉也有静如止水的时候,那时候我就会想起十年前那个生涩的女人。那个生涩的女人,她的美丽仅仅是一个美丽的外形,她的内质具有太多生柿子才有的那些东西。干脆说,她就是一个生柿子,被人潦潦草草地摘取了,或者毫无主见地自行掉落了,她美丽的生涩或生涩的美丽就是永远的。而十年以后,开始与我共事的这个女孩的出现好像是对那个生涩女人人生缺憾的补救性呈现,虽然她们彼此无关,虽然我的想法绝对荒诞,但我的奇思妙想总能从精神层面成全我的人生夙愿——她应该有美丽的形象,更应该有通透的神韵与灵性,她的知性让她在一个男性的心灵世界里很高大很明亮地矗立起来——生涩女人一旦成熟,应该就是这样子的。
  人生的有趣大概也在于一些相似的奇妙的重现——那个生涩女人在十年之后的这个秋天又与我相邻而居了,隔着一堵墙,却也是十年之后我与她重新靠近的最近距离。她在我的隔壁填充了一把空椅子,我这样提醒自己。但我不会忘记曾经甜蜜的暗恋是以生涩所致的厌倦告终的,那种生涩已经聚集了穿越时空生涩到底的能量,我无法改变她的生涩,也无法改变我的失望。如果在十年后她能够像这个女孩这样成熟,我想我渡过的一场爱情劫波之上也要飞起洁白的海鸥,而不必继续求证爱而不当的结果究竟是该生还是该死;如果这个女孩丰富的情感和成熟的理智代表着自然公理,我想这个世界就是绝对可信的——世间竟然真有这样让我赏心悦目的人,她居然帮我补满了那个青涩女人在成熟方面的巨大空缺。十年,那是一个不小的时间间隔,如果没有这个间隔,如果美丽与成熟是同一个人的品质,那简直再好不过。只可惜,时光中的东西,是无法假设的。
  再说,怎么可能!美丽与成熟有时候真不是同一回事。这个秋天,可爱与成熟的极佳组合让我的十年之痒一朝得愈!我无法想象青涩女人成熟起来的样子,所以她在我的心里存在的样子依然是填充了一把空椅子;我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成熟女孩的青涩样子,我只能说,世界上最优秀的东西都是上帝偏爱的结果!做梦都想有一个情人的年龄,在生涩女人那里到头了;在这个女孩面前,我反复告诫自己,无论如何,我与她,不能超越朋友这个边界。
  我曾幻想,生涩女人可以成为我的情人的,但我的幻想破灭于那个生涩女人的生涩。无论如何,这个灵性通透的女孩只能做我的朋友了,但我常常把她和生涩女人嫁接在一起,当做情人悄悄爱着。女孩子和秋天一样显露着富有质地的美丽,我作为享用者必须提升自己的品位,应该像晴好的秋日这样光亮起来,拥有更加缜密的质地和更加通透的美丽。
  最圆满的结局总在预想之外,而最完满的预想总会错失最圆满的结局。这个秋天我一直在暗自感伤,女性素质的完美体现竟然会以十年为期的。十年历练并未让我完全摆脱幼稚,好在我的理智赶上了它最旺盛的花果期;这个女孩,在我的知性里是一只温柔的刺猬。在我觉得情感和理智都处于绝佳状态的时候,我就给她发出一条私信:你这个朋友,让我满心欢喜!
  温柔的刺猬很快做出回应:做同事是无法选择的,做朋友是最需要仪式感的,但这种仪式感从来无法获取一定的形式,一切都在美好的感觉中自然而然地生成。男女朋友关系是所有关系中最自由最崇高的!你做我的朋友,那简直没说的!
  十年以后的这个秋天,就这样明亮起来,温暖起来。生涩的女人,成熟的女孩,把两把空闲已久的椅子填得满满的,而此前,我曾一日不辍地擦拭其中一把上面的浮尘。她们以两面镜子的方式把我映照得完整而清晰。这个秋天,工作间里所有的椅子不再闲置。晴好的日子,阳光七拐八弯地钻进来,把那些椅子也照成明亮且温暖的。爽朗的秋阳让我渐渐看清了一些从前从未看清楚的:相投而深刻的友情,它的自由度远胜于男欢女爱,它的宽广,也与世界的宽广重合,但若真要用心走起来,永远也走不到头的。
  2018-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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