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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烟草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我在接近父亲,我在虚无的时间荒野上,一次次试图走近我的父亲。走到父亲跟前,帮他掸掸身上落满的尘埃,走到父亲的心魂里,走近他时而衰竭的心跳里,仔细倾听远年的讯息。无疑,每一次书写,都有每一次的难度,每一次有难度的书写,就像一个跳高运动员,高一
  我在接近父亲,我在虚无的时间荒野上,一次次试图走近我的父亲。走到父亲跟前,帮他掸掸身上落满的尘埃,走到父亲的心魂里,走近他时而衰竭的心跳里,仔细倾听远年的讯息。   无疑,每一次书写,都有每一次的难度,每一次有难度的书写,就像一个跳高运动员,高一些,再高一些,这样才能看见父亲整体的轮廓,或者父亲苍茫的一生。但这种努力往往是徒劳的。在我每一次走近父亲的时候,我会忽然惶惑。虚无缥缈的空气中,那个瘦弱的身影,残疾的身影,那个走过时间长河一无所获的身影,到底是不是父亲。还是村子里每一个正在老去的人。   我不能洞察其中的原因,下意识地点燃一支烟,稍稍安顿一下自己纷乱的情绪。或者闭上眼睛,这样才能渐渐看清父亲嶙峋的骨骼,像一头疲惫游走在乡间的老牛,困顿,喘息,并用迷茫的眼神,望向苍茫大地的某个角落。   烟田,村子里唯一的一片烟田是赖五家的。这个平时游手好闲的家伙,不知道哪一天学会了种植烟草。别人在熟悉的大地上种谷子麦子大豆和玉米,而赖五则忙碌在他一望无际的烟田。很多时候,当我说到烟草两个字的时候,心中会轻轻一颤。你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烟草是一个脱离俗世的姣好女子,她的脚步是轻盈的,舒缓的,她的眼神是迷离的,媚惑的,他的神态举止,让你想起某个高贵而慵懒的姿势,在时间停止的片段,轻轻拈起一支烟,从虚无走向更大的虚无。   我想,父亲的烟瘾就是这样来的。在故乡的土地上,在周而复始充满希望而又充满绝望的轮作里,父亲需要停下手中的锹,手中的犁,手中的镐头。他需要片刻的安闲,也需要在清苦的日子里,用某些虚无的意象来填充自己。   无疑,烟草是首选。   父亲早年抽烟极凶。母亲每一次赶集都忘不了叮嘱再叮嘱,捎些烟叶回来。这时的母亲是面无表情的。她不能理解一把碎碎的烟叶为何能打败一个倔强的乡下男人。只能心中怨怼着,却又不得不在集市上的某个角落,找到一个卖烤烟的人。品相,色泽与母亲无关,她只要按照父亲的叮嘱,把烟草带回家,就算完成了一次无言的承诺。   相比于母亲,父亲是讷言的。家里的油盐酱醋。父亲从不操心。在我出生的那年,父亲就改变了行走的姿势,成了一个半瘫之人。他习惯于沉默,习惯于家人委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一直干到午饭或者晚饭的时间,才斜着身子,穿过乡间斑驳的树荫,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从窗台上取下他的烟筐子。纸,有时是捡来的旧报纸,有时候是我上学用过的本子。有时,没有了薄纸片,我会看见父亲在费力地折叠一张硬硬的卡片,像卷席子那样把烟卷成喇叭形状。然后,轰的一声,点燃一片火光。   赖五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勤俭的人,像侍奉心爱的女人那样,整日在烟田里穿梭。捉虫子,打叉,劈成熟的烟叶。让人奇怪的是,自从种了烟田之后,原本抽烟很凶的赖五突然戒烟。没有人能想通,也没有人能问出到底什么原因。但赖五保持缄默的功夫是很厉害的。他从不轻易劝村人抽他的烟叶,也从不在自己村子里兜售自家烟田的烟草。时间久了,有些老了的烟民开始接近赖五。他们问赖五种的烟草是什么品种,他们向赖五打听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烟叶到底什么味道。他们中有人说:赖五,卖我一斤,不短你钱。于是在一个烤烟结束的季节,村子里的每一个老烟民都收到了赖五送来的免费烟草。黄澄澄的烟叶,薄如蝉翼,一阵风就能吹成细细的烟丝,然后卷进薄薄的烟纸。你能想象一个乡下人抽烟的贪婪模样,颤抖着出过力、长满老茧的大手,将一支喇叭卷烟小心翼翼地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像拈起一朵花,像偷看谁家俏丽的女子,像熄灭了灯那慌乱的亲嘴过后,绵长的回味。“日你娘赖五,好手艺。”于是此后的时间,“日你娘,赖五”便成了村子里的口头禅。抽烟的人说,不抽烟的人也说,更有光着屁股的野孩子,也做陶然状,深深对着空气吸了一大口,而后缓缓吐出——日你娘赖五,好手艺。他不知道,在这个启蒙意识的模仿里,无疑将和自己的父亲祖父一样,当成年或未成年之后,渐渐喜欢上了这种看似普通,却注定要纠缠一生的乡间植物。   养育人的土地,生长旺盛的庄稼和蓬勃的野草。而烟草这种舶来品,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潜入了村庄。寂寞,苦寒,苍茫,是村庄很久以来的背景,在这种浩淼而又空荡的背景之下,村庄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蚂蚁城堡。朝来夕去,寒来暑往,村子里的人像上紧了发条,疲于奔命在时间的荒野。有没有普渡众生的神灵,有没有指点人走出迷津走向花开彼岸的佛?没有人回答我们。注定,我们要像泥土一样永恒,要像风一样孤独存在,存在于荒芜的时间里,存在于野草凄凄的家园。也许虚幻的烟草本就是魔的化身,但却长了一副菩萨清雅端庄的模样。你看它的脉络和树叶一样宽阔延展,断然看不见时光压迫留下的痕迹。你看它修长的茎秆,和玉米的秸秆一样挺直。你看它的花,一株烟草的花朵和别的植物实在没有本质的区别,洁白,坦然,敞向天空,盛放着永恒的激情。   赖五是聪明的。分田到户,种庄稼和经济作物没有人约束。赖五的突变应该有内因。经过村里人多方打探,秘密来自于一个外来的女子。白寡妇。白寡妇是个赤脚医生,白寡妇多年以前便从遥远的云南来到村子里。白寡妇除了看感冒发烧头疼感染,兼治妇科疾病。村子里的男人多忌恨白寡妇。原因在于女人从白寡妇家里出来,恶狠狠地说白先生说了天下的男人就是一群狼,一群不知深浅没有良心的狠心狼。从此以后,要节制,少让男人沾身子。无可相送的赖五总是在试图接近白寡妇,一捆一捆的烟秆,赖五说别人家都有麦草秸秆,去捡柴禾还要费半天力气;反正我家也烧不完,给你拉来,烧火。一马车一马车的烟秆,送了一年又一年。五年时间,这五年相对于别人来说,是可有可无漫长的五年,耕耘收获,娶妻嫁女,依旧在忙忙碌碌中度过希望若有若无的日子。可对于赖五来说这五年相当于是一次重生。在第一次睡了白寡妇之后,赖五五年之内没走进过白寡妇家的房子。山墙旁边,去年运来的烟秆还没烧完,今年的新烟秆又高高堆起一垛。吊着白帘子的屋子里传来喝口茶再走,赖五依然一声不响赶起了马车,好像在做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时的我,经常站在土墙的拐角,看父亲。父亲靠着墙根蹴下来,阳光碎碎地打在他花白的头顶,渗透进脸上的每一丝皱纹,父亲的动作永远这样慢条斯理,自从时间之神抽走了他的一半血肉一半筋骨之后,变得不再与任何事物抗衡。他知道土地是打不败的,耕耘了这么多年,只能相偎相依。他知道时光是打不败的,只能向虚无的时间缴械投诚,空荡荡的旷野里挥起仅有的那只手臂,向虚无的深处乞和求生。他甚至也弄懂了,就连自己也不能战胜自己,脊柱两侧,右臂的腋窝之下,只能用乞求的眼神望向我,望向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子嗣。日夜流淌的小河里,我默默给父亲搓洗着满身的污垢。   自从赖五大度地给村里的老烟民赠送过免费的烟叶之后,村里的烟民们无一不喜欢上了赖五家烟草的味道。父亲缓慢地蹴下,父亲慢吞吞地把烟框子放在地上,父亲从破烂的衣兜里抽出一张白莲纸。路过的风没有不同情一个被时光打败的人的道理,钻进土墙的拐角,静卧,小心翼翼窥视父亲卷烟时笨拙的样子。他把白莲纸放在颤抖的膝盖上,在烟筐子里仔细揉搓赖五种植的金黄色烟草。父亲拈起一小片薄薄的烟叶,对于一个抽烟上瘾的人来说,时光能打败他身上的所有的念想和品质。唯独,不能将烟草从他空旷的时间荒原上抹杀干净。父亲嗅了嗅鼻翼,阳光下的烟草散发出烈焰红唇的媚惑气息。他看见了时光背景下那个袅娜的身影,却不能将烟草赋予具体的体态和形象。他是知足的,满足的,乃至餍足。在深吸了某个不具名甚至不存的女子的体香之后,血管里的血液开始如海潮般汹涌。喇叭形状的卷烟,村子里的每个成年男人都深谙这样简单的操作。他们的手,除了掌中如鸭蹼的深厚老趼,再就是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泛着烟草的黄,烟草生命中披沥而出的金黄,染黄了农人的手指。他们的牙,无论豁然大笑还是腼腆地向生人指路时憨厚的微笑,无一例外地显示出被焦油染成的炭黑色。炭黑色的牙齿,就像烟草走过的路,留下劣迹斑斑的脚印,从他们原本洁白的牙齿,沿着气管,鼻腔,深入每一片肺叶。   由此,我渐渐理解了赖五的狡黠与险诈。月亮白白的光影下,一个白色的影子鬼魅一样飘至那座低矮的烟棚。烟棚是赖五看护烟草和烤烟的地方,春夏,赖五的脚步始终在烟田里来回游弋,他喜欢看嫩生生的烟草破土而出。他陶醉地看着嫩黄的烟苗盛满清凌凌的露水,像一个女子含情的私处。所以,当想念和欲望无边地迅速蔓延时,他清晰记得当年的誓言:从此再不游手好闲,从此严戒烟草与赌博,从此只踏踏实实经营好这片充满生机的烟田。这样说完,白寡妇愠怒的脸色才有了些喜色,整理好凌乱不堪的床铺,穿好身上的衣服。   五年,像一个漫长的假期。五年,足以让一个人的身体渐渐老去,也能让一个人重新焕发生命的光彩。五年里,不变的是乡间的日子,不紧不慢,鸡鸣狗叫,牛哞驴唱,和猪吭哧吭哧喊饿的声音。   父亲的咳一日比一日严重,每天清晨在牛屋里醒来,总要惊天动地地咳嗽半个小时。我端着一碗清水,偶尔捶捶父亲嶙峋的脊背。他依旧咳的山响,簌簌震落房梁上的尘埃。我知道,一种疼,一种钝钝的疼痛,会像一面倒塌的土墙压抑在父亲的胸口,透过森森的x光,我看见那片曾经鲜活的肺叶,早已深陷沼泽。那些疏密有致的气孔,绝大部分已经被烟草分泌的焦油,堵住路口。轮回的气管,成了虚无的摆设。每一次深咳,父亲失血的面孔却缓缓呈现出红晕,像一个历经久寒的人,在篝火的映照下,血脉有了回路,紊乱的心跳,刚刚步入正轨。   赖五和白寡妇的婚礼无疑是村庄有史以来最为奢华的婚礼,流水席从中午一直沸腾到子夜。深深的宅院,在村庄的西南角,因高大而显得突兀。没有人知道,经营多年烟草的赖五为什么会突然宣布,此后将不再种植烟草。没有人知道,在赖五和白寡妇之间最终达成了什么默契,举案齐眉,结成了一段乡土传奇。更无人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从此离开了村庄,留下一座深深的庭院,像一个戛然而止的冒号甩出一个黑黑的点,突兀地定格在村庄一角。   戒了烟的父亲或许有了几年风轻云淡的日子?我的记忆显得有些恍惚。身陷肺气肿囹圄的父亲,终未能逃脱烟草设下的关卡。父亲失去了通向健康的通行证。衰老从表象开始,深入血液和肌肤,父亲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已经僵化,锈死,陷入死亡的沼泽。   偶尔,我还能想起给父亲卷烟时的场景。把金黄的烟草,捻进白莲纸小小的喇叭口里,用舌尖轻轻一抿,点燃火柴,看父亲抽一口烟草,熏熏然陶醉的样子。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1-6 23: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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