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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父亲和草

2020-09-24叙事散文李星涛

父亲和草父亲常在锄豆歇晌的间隙,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用手点着地边一片狗尾巴草说:“有老子在,你休想挤进去!”而狗尾巴草呢,仿佛和父亲一样,也是天生的倔脾气,只要不被父亲锄断根,就会趁着雨天,侧起身子,成群结队地挤进豆地,骄傲地摇起绿旗,向着
父亲和草

父亲常在锄豆歇晌的间隙,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用手点着地边一片狗尾巴草说:“有老子在,你休想挤进去!”而狗尾巴草呢,仿佛和父亲一样,也是天生的倔脾气,只要不被父亲锄断根,就会趁着雨天,侧起身子,成群结队地挤进豆地,骄傲地摇起绿旗,向着父亲示威。于是,只要天一放晴,父亲就会重新扛起他闪亮的锄头。就这样,草和父亲打起了游击,成了一对冤家对头。草身上常留下父亲锄刃切开的伤口,父亲身上也常沾有难以清洗干净的草的汁液。 父亲锄草的武器是锄头,而割草的工具却用大刀。大刀俗称刀片,其身长尺余,宽有三寸,薄如钱唇,锋利闪亮。使用大刀要有刀架,刀架是一根丈长的粗若一握的木棍外带一块九寸长两寸厚的木板构成。制作刀架,先在木板的边缘,每隔寸远钉下七八枚蝌蚪形状的钉子。当蝌蚪的尾巴钉进木板后,要将蝌蚪的身子慢慢弯下来,俯向木板,中间留有刀片宽厚的空隙,最后将装上蝌蚪卡子的木板,钉死在木棍的一头,其与木棍的夹角有一百度。使用时,将磨快的刀片塞进蝌蚪卡子里,刀刃正好从木板下突露出半寸,阳光下寒光闪闪。这种大刀是淮北平原上收麦子专用的工具,其使用起来真正体现出了大刀阔斧的剽悍之气。想想看,一块几百亩的麦地里,几十个彪形大汉,右腋下夹住刀杆八尺处,双手一前一后握住刀杆,端平刀身,从右到左,“唰”地一声,一道五尺宽的麦浪就呈弧形地倒下来。刀锋过处,不仅没有站棵,而且麦子自然积聚成岭,麦茬紧贴地面,比镰刀割得还短。其动作酣畅淋漓,其场面热烈奔放,让人叹为观止。现在,父亲使用这种大刀来割草,只在木板上方再装上一个月牙形的小篓筐,就可以将刀片割下的青草随时带到刀片的停止处,积聚起来。父亲之所以不用镰刀割草,是因为他割草大都是在收工后进行的,用镰太慢,根本来不及干其他事情了。
那时候,生产队里敢用大刀割草的没有几个人,因为草比麦子矮多了,使刀一要端平,二要恰到好处地控制高度。倘若把握不住火候,刀片不是从草尖上一带而过,就是砍到地面。父亲是大刀高手,他用大刀割草大都选择在沟畔。先用刀杆的另一端,挑去沟畔的碎砖和凸起的土块,然后屏气凝神,让刀锋顺坡而下,腰部暗暗用力,协助双手,保持刀锋平衡。收刀时,微微向上一带,一撮碧绿的青草便堆在那儿了。父亲割过草的沟畔,就像是刚割过的韭菜地,光溜溜的一片。茅草,巴根草,狗尾草,鹰抓草,荻草,红梗蚕草,绿梗蚕草……一律被贴着地面削去,只剩下冒着水滴和绿汁的根丛。不到十几分钟时间,父亲就会割下一筐青草,用刀杆撅着,一边唱着《摘石榴》的民歌,一边摇摇摆摆地往家赶。父亲割的草既没有根,也没有泥,纯粹是草的茎叶。牛马喜欢吃,麻脸的饲养员也喜欢要。
庄稼中,能用到锄头来除草的只有大豆,玉米,绿豆,杂豆,豇豆,山芋,芝麻和高粱。小麦出生在深秋,那时的草儿怕冷,不敢出来。等到春天它们醒困时,小麦已经起身分蘖,完全盖住了地皮。玉米和高粱只要初夏锄一遍就行了。真正进入夏季,这姊妹俩已经饱饮着阳光雨露,蓬勃而起,将草严严遮住,让草根本无法与自己争夺空间了。需要锄两遍的庄稼主要是大豆,因为其生长期主要集中在七八月份,而此时的各种草类也纷纷张牙舞爪地冒了出来。红梗蚕草最多,它的根系短且发达,专门与大豆抢夺地表的水分和养料。对付这些无赖,父亲自有办法。他锄地时不仅将其锄起来,而且还用锄尖将其根部上翻,敲去泥土,暴露给太阳。这样,只要一个晌午暴晒,红梗草便魂归西天了。有的人图省力,锄地时或者只刮掉了红梗草的茎叶,或者只锄断红梗草的根系,而不将其翻过来。阳光下,这些受伤的红梗草虽然也面黄肌瘦,但就是不闭眼。只要一接上天雨,它们马上就会活过来,开始向大豆反攻倒算了。
大豆的身边,芦苇和荻草父亲是不锄的。他有一句口头禅:“芦荻棵里好黄豆。”我不信,同样是草,而且芦苇和荻草长得比大豆都高,怎么会是大豆的朋友呢?!父亲从不向我解释个中原委,只有到了大豆收获的季节,他才愿意带我找到有芦苇和荻草的豆地,让我实地考查验证。我发现生活在这两种草身边的大豆,不但杆高荚密,而且籽粒丰满。父亲见我满脸疑惑,便笑着解释说:“草类和人类一样,并不都是坏蛋。这两种草根扎有二尺深,不但不和大豆争夺地表水分和养料,而且还会把从深处吸收上来的好东西分给大豆一部分呢。倘若遇到大旱天气,别的地方都干得冒烟,可有芦苇和荻草的地方还会湿润润的,大豆自然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锄禾的农活中,锄芝麻最能显现出一个人的锄技。淮北平原上的芝麻大都是麦茬芝麻,此时草也长得旺盛。常常是芝麻尚未出土,草就将地盘占下了。明明是一块芝麻,可远远看过去,却像是一片青草。用父亲的话来说,是青草要吃芝麻了。锄芝麻是细活,别人都不敢用锄头,害怕把芝麻和杂草一起锄掉,只能蹲下身子用手薅。只有父亲和少数几个老年人敢使锄头。那芝麻是人工撒种长成的,刚刚钻出土,有的地方苗稠,有的地方苗稀。锄者在锄的过程中,既要将多余的乱苗和杂草锄去,又要掌握好锄刃的方向,以防止把苗稀地方的幼苗再锄掉了。父亲先选好一空白的地方站定,时而将锄仄身运刃,时而将锄侧立旋转,翻花跃肘,扭腕倾身,那锄好像是长在父亲的手上似的,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锄过处,土翻浪华,草倒苗立。父亲常常以选定的着脚点为圆心,以锄杆加上手臂的长度为半径,前后左右锄出一轮美丽的圆形后,这才向前迈出圆圈,重新下锄。芝麻地锄完了,父亲再站在地边,把刚才的脚印再松松土。这样,整块芝麻地里,你根本看不出有人进来过,但地已被锄过一遍了。过了一个晌午,草倒苗立,一块像模像样的芝麻地便生动地显露出来了。
责任制实行后,拖拉机逐渐替代了耕牛,猪的饭食也由原来的糠糟变为饲料了。父亲的大刀落伍了,偶尔用上一次,割回的青草却晾晒在台坡上,排不上用场。大刀用不上了,锄也要退休了。好多人家都使用除草剂除草了。几桶药水喷洒下去,那些趾高气昂的草便由青变黄,由黄变褐,一命呜呼了。可父亲在使用过一季除草剂后,却说什么再也不愿使用了。他说:“除草剂简直就是核武器,这样下去,草一定会断子绝孙的!再说,地哪有不锄之理,锄地不仅是除草,更重要的是松土,包涵水分!”父亲对草的这种态度转变,简直让我惊愕,他竟然还说,没有草的庄稼根本不叫庄稼。要知道,就是那些草,让他一辈子汗滴禾下,曝晒荒野。现在怎么突然就替草说话,站在草的一边了呢?!幸好,六十五岁以后,父亲不再下田了,我们也听不见他絮絮唠叨的关于草的话题了。只有到了星期天,父亲才会逮到机会,带着我的孩子到田里辩草。孩子不认识,他就一棵一棵地教:“这是茅草,初春的花穗可以吃;那是巴根草,根鲜甜;狗尾草可以编小兔子;鹰抓草一身香气,比你爸身上的酒味好闻多了……”父亲向孙子介绍着各种各样的草,就像是介绍着他一辈子熟识的好多朋友。此时,他年轻时对草的敌意,早已荡然无存了。
今年春节回家过年,我带着孩子去麦地里看望父亲。离老远,我就看见父亲的坟头上长满了茅草,像是一丛白发。我不由悚然一惊,难道是父亲早已明白了自己最终不是草的对手,才在年老的时候改变了对草的态度了?虽然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草木能岁岁枯荣,而人却只能化作清风,零做泥土。这可能就是父亲老年对草产生敬畏心情的真正原因吧。我烧完纸钱,然后一把火烧掉了父亲坟头上的茅草。我想,明年春天只要我拔起父亲坟头上一棵新生的茅草,一定就会带出父亲一缕温暖的呼吸,我一定就会再次闻到他老人家身上散发出来的青草的香味……
[ 本帖最后由 李星涛 于 2012-1-20 10:2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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