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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大地深处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一杠爷在院子里挖地洞,我站在土墙下,给杠爷瞭望。杠爷问,有没有情况?鬼子来了学羊叫。我便装作一只羊,一只刚出生没几天还在嘬奶的小羊羔,咩咩咩,引得三闹眼珠子往院子里使劲瞅,瞅了半天,连一只羊尾巴也没看见,悻悻地把眼珠子从杠爷的院子里收回来,



  杠爷在院子里挖地洞,我站在土墙下,给杠爷瞭望。杠爷问,有没有情况?鬼子来了学羊叫。我便装作一只羊,一只刚出生没几天还在嘬奶的小羊羔,咩咩咩,引得三闹眼珠子往院子里使劲瞅,瞅了半天,连一只羊尾巴也没看见,悻悻地把眼珠子从杠爷的院子里收回来,安上。悻悻地带着哭腔唱着大祭桩,走远。   梨树上的叶子,快要落光了,只剩下几片,悬挂在高高的树梢上。风吹,呜呜响。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摇落秋天最后的几片梨树叶。我知道,秋天和春天,一直是对着干的两口子,春婆子来的时候,花香鸟语,极尽女人的媚态,搔首弄姿。秋男人来的时候,,脚步咚咚,敲响大地,坏脾气地撒一把秋霜,黄了叶子,蔫了地瓜秧。南岗子上的红萝卜青萝卜,就该刨了,吃不完,挖一眼红薯窖,像猫冬的田鼠,储好过冬的粮食。春婆子和秋男人呢,好好的两口子八字不合,始终不能挤在一张床上过日子。   其实杠爷是在挖红薯窖。我吃过饭无所事事,溜溜达达走到杠爷家门口,扒着门缝往里看。杠爷一锹一锹地从地下挖土,一会儿挖了一个圆圆的洞口。我说,杠爷,你是不是也打算学长虫学蛤蟆,天冷了打洞,钻到地底下猫冬。杠爷笑呵呵,停下翻飞的铁锹,招招手。四儿,过来,杠爷挖地洞,等鬼子来了,我们就藏在地洞里。小鬼子属疯狗的,两眼发直不会拐弯,就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到我们躲藏在地洞里。我机灵地向左看,向右看,然后学着电影里的交通员,一闪身钻进杠爷家的门板后面。右手打了一个立正,报告长官,鬼子的没有,伪军的没有,坏人大大的没有发现。杠爷哈哈大笑,地瓜干酒喝多的大红脸像是门神里的关公。反了,反了,你个傻小子,好人哪有说鬼子话的,还不到墙根后面去放哨。   我站在低矮的土墙下来回游动,杠爷弯下身子,继续挖地洞。村子里面静悄悄。唉,说实话,哪有什么狗屁小鬼子的影儿。不过既然冒充了战士,就得有个战士的模样。放羊的王二小,一直是我的少年偶像。一个人,一杆鞭,一群羊,面对坏人面不改色心不跳,把鸡毛信掖在羊尾巴下面,简直成了启蒙我英雄主义思想的最伟大形象。   恹恹的日头在天上挂着,土墙外面依次走过一只芦花鸡,两只大白鹅。还有两条在大冬天还在骚情的狗,至于后来,有没有连在一起,没看见。但我确信,在傍晚之前,肯定有一帮野小子相互通报,说有两只狗链蛋,在呜呜的冷风里发抖,打它,骂它,撵它们,一根木棍子两个人抬,也没能把两只相亲相爱的狗棒打鸳鸯散。一上午,就三闹看见了杠爷在院子里挖地洞,这个看上去演电影不用化妆就是叛徒的家伙,我一点也不喜欢。大分头,上衣口袋人模狗样揣着一只桃木梳,看见路过村口的大闺女小媳妇,一定会涎着脸搭讪。大妹子,小姐姐,走路走渴了走累了吧,来,跟哥到家歇一会。昨个烀的玉米面饼子放在被窝里,还热乎哩。要不吃上几口再赶路?你一口,我一口,热热乎乎小两口。三闹让人啐了很多口水,但是一点不在乎,袖子上是李庄的谁家媳妇的,上口袋是高庄的谁家闺女的,大王庄的翠姑吐口水最有准星,一口唾沫不偏不倚吐在三闹头上。三闹嬉皮笑脸,用桃木梳当擦了头油,逢人就说,啧啧,喷香,翠姑家的口水油。唉,谁能管得了这么一个花痴呢?大冷天的说不定正单衣单裤敞着怀,迎向秋风,等那数不完的口水宴。   大地深处到底有什么,我真的不懂。树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种子埋进土里就能发芽,野草过了一个秋天渐渐枯萎,残枝败落,被一股秋风裹挟着乱飞。老鼠洞安在地底下,有一天我做梦变成了一只小老鼠,混进了它们的地下迷宫。这里是仓库,那里是厕所,还有娘被老鼠咬掉的一截棉衣袖子,原来,被一只公鼠当做新铺盖,送给了一只看上去很是丰满的母鼠。正在哺乳期的老鼠妈妈,看上去奶水很足,几只小老鼠吃得正欢,全然不顾我躲在一旁口水流到了脚面的馋相。老鼠妈妈杏眼圆睁,说了一句谁家的孩子,真是没一点规矩,还不回家嘬你娘的奶水去。我怏怏而回,从梦里,双手握紧了娘干瘪的乳房,却咂不出一滴奶水。   大地之下,肯定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我坐在低矮的土墙上,有时会陷入冥想。那么,大地之下会不会也有星星太阳和月亮,会不会有早出晚归的荷锄的人,每天披星戴月,行走在无边的大地上。哦,大地相对于生长在村子里的我们来说才叫做大地。那么,对于生活在大地之下的生灵呢,是不是叫做天堂。老鼠为了生存,一天天在挖掘地洞,离水源太近不成,说不准哪天被干活的父亲一脚踩塌,嘴里骂娘,找来一把柴草,毫无人道地像小日本那样往地洞里放毒,惹得老鼠一家子哭爹叫娘,仓皇逃窜。一个充满智慧的老鼠肯定会坐在夕阳下山的黄昏里,出谋划策。这里是洞口,这里是气孔,呶——这里是三尺宽的墙头底下,最好用来做鼠宅——越是危险的地方才越安全。人嘛,即使知道老鼠在墙根下打洞,断然不会也不敢揪住不放。好好的一面墙,挖了老鼠洞,自己的窝也会摇摇欲坠。所以,我佩服小小老鼠的智慧与胆识。鼠族里的狗头军师一定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穿着老式的坎肩,嘴里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旁边,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鼠姑娘,在给师爷捶腿,舒活筋骨。唉——我们呢,我们在大地上生长,徒有两只空空的手臂。这相对的天堂啊,这形而上的美好家园,始终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风吹树响。也是那样一个深秋,也是树叶将要落尽的时节,杠爷坐在一面土坡下冥想。大部队走了,转移到更大的战场,而这里,就像一盘残棋,裸露的秋日的旷野上,从村庄到炮楼二百八十一米,从炮楼到村庄也只有二百八十一米的距离。炮楼旁无树,只有一条几要干涸的沟渠,晴日的晌午,杠爷爬到一棵椿树上,依稀看见那个黄狗子,晃晃悠悠出了炮楼,用一只破网兜,在仅存的一汪积水里,捞上几条鱼。然后,在一旁架了柴火,吃烤鱼。   吃鱼,卡死你个狗日的。杠爷对着炮楼喊,声音顶着风,但等到了炮楼,到了黄狗子的耳朵眼,就变成了“吃鱼,我也要吃”。黄狗子举起树枝串起来烤得外焦里嫩的烤鱼:“狗日的,老子三天没吃饱饭了,给你吃?没门。”声音顺着风,声音牵着风的衣角,清清楚楚传到杠爷的耳朵里,竟然酷似鲁西南平原上的乡土乡音。“狗日的,老子让你吃,老子从今天开始挖地洞,非宰了你个狗日的汉奸。”杠爷忿忿地说。   杠爷十六岁就参加了八路军,杠爷在一场力量悬殊的肉搏战中,被刺刀扎进了盆腔。比医院的手术刀还要精准,野战医院的黄小秋说,这一刀给你做了绝育手术,生生扎断了输精管。那时候,杠爷真的不在乎。杠爷和我在小河滩上放羊的时候说,狗日的,害我成了一个废人。我说,杠爷才不是废人,杠爷的胳膊和腿比熊瞎子还壮实,杠爷的膀子像一截劈不开的榆树桩子。杠爷躺在草地上,白云悠悠,南北东西,恰似杠爷浮想联翩的心事,飘着赶着去远方,回到曾经的泛黄的记忆。   杠爷像小日本相扑里的人那样,一条长长的白绫,扎成一个类似内裤的玩意儿,裹在身上。这样,刚刚愈合的伤口就不至于因为用力过猛而被撕开。这样,杠爷就能在一个寒风萧瑟的秋天,开始向大地深处掘进,成就他一生的个人英雄主义。   当然,起点依然是一眼废弃的红薯窖。杠爷像一只变异的巨鼠,把扬镐,铁锹和土篮,拖进地洞里。杠爷的脑子里,有一条清晰的地下交通图。从红薯窖开始,一直向北,再稍稍向东偏移,是一口陈年老井。摇水的辘轳,像一个蹲守在大地上的佝偻的身影,虽则迟暮,依然坚守在故乡的土地。老井旁边有一棵粗大的皂角树,没有战乱的时节,高大的皂角树的浓荫,辐射开来几丈方圆。老妇人在皂角树下给部队里做鞋,年轻的女子则围坐在老井旁边,浆洗衣衫,红的,绿的,靛蓝的衣服,长长的头发在皂角树下晃动成一幅动感的田园画。孩子们,在树上爬来爬去,掏鸟窝,摘大把大把的青皂角,抛给树下的祖母或母亲,浆洗好的衣服,总是散发着皂角清甜的气息。   鬼子来了,鬼子的马蹄声,坦克,车轱辘,驾着妖雾一样的烟尘来了。打乱了皂角树下安静的时光。杠爷记得,杠爷清楚记得那一年,村子里的英子来到皂角树下汲水,被炮楼里出来的鬼子兵掠去。痛苦的喊叫撕破了那天的落日,天空洇满大片大片的血色。第二天清晨,皂角树下悬着一个冰凉的身子。   杠爷自从钻进地洞里,就很少出来。村子里的人知道,杠爷是个八匹骡子也拉不回的犟脾气,只能一日三餐给杠爷往地洞里递饭。地洞肯定很小,杠爷像一条狗灰头土脸地在红薯窖里吃了饭,继续挖洞,十几天的时候,杠爷终于一百米之外的那口老井里钻出。杠爷坐在辘轳架上,杠爷想着英子临死前的模样,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在清澈的水池里荡来晃去。杠爷勒了勒腰间长长的白绫,沉了沉丹田气,还在悠然上升。杠爷对着炮楼喊,狗日的,就剩下你一个兔崽子了,还不赶紧出来投降。跑楼上站起一个身影,狗日的,投降了谁给俺饭吃,还不让你们给乱棒子打死,唾沫淹死,让乱坟岗子上野狗吃掉。杠爷不再劝,杠爷觉得有的人打从骨子里就是软蛋,吃着一方水土的粮食,顶着一方水土的天,偏偏给东洋鬼子卖命。不值劝。   再往前,对着炮楼恰好一座新坟。杠爷目测好了角度,顶多不过十几天,就能挖到那里。或许新坟里的尸骨未寒。或许,一口薄薄的棺材片还没透水。或许,死人身上还有一件像样的送老衣,到时候,借来也能御御寒。   这时候,时令已近深秋,杠爷的身上不得不裹了一条麻袋片。村子里的人一天到晚只能看见一次爬回来吃饭的杠爷。二十几的小伙子,抠掉身上的土,皮肤细白,弹指可破。胡子,满脸的胡子上沾满厚厚的泥土,板结在一起。村里的老者说,算逑了吧,等等,大部队或许很快就会打回来。杠爷不说话,一张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牙,像是从地府排遣来提恶人归案的小鬼判官。
地洞蜿蜒,在大地深处一寸寸向前掘进。   地洞已经很远了,挖过了老井,穿过了新坟,仍然一寸寸向前伸延。炮楼上的黄狗子,好像早就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朝阳,迎向落日。偶尔,上面派人送来一袋粮食,挎斗摩托像一只落荒而逃的耗子,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些,在地底下掘进的杠爷都能听见,像驴放了一个响屁,听着摩托声渐行渐远。只是,杠爷仍然像往日那样,在一天的晌午,出现在皂角树下的老井旁。喊,狗日的,兔子尾巴没几天翘头了,在那等死吧。跑楼上的黄狗子急了,就拉动枪栓,狗日的,再敢动摇军心,小心老子送你上西天。那个时候,彼此的话语在风中传来传去,谁也辨不清对方到底是哪里口音。那时候,敌对的两双眼,透过秋日渐渐由浓转淡的晨雾,依旧看不清对方长的什么样子。   五七三十五天的那天夜里,有人看见炮楼里的灯光一闪,灭了;再没点亮。那天夜里,一阵激烈的肉搏战僵持了很久,杠爷才在清晨渐渐苏醒。对手,已经在杠爷铁钳一样的手中断气。两眼翻白,死相极为难看。接着,炮楼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杠爷眼神呆滞,走出炮楼,手中托着一枚长长的狗牙挂链。村里有胆大的仔细看,和杠爷脖颈子上的狗牙一模一样,一个是左边,一个是右边。   杠爷掐死的是杠爷唯一的弟弟。十四五岁的时候,背着爹娘,踏上了寻找杠爷的漫漫长路。半路上,被伪军抓去充军,在晋西北的大片土地上流转,安排在一座孤零零的炮楼上,惨然度日。   多年后的老河滩上,杠爷说,也许我可以挖的再慢一些,小二在炮楼里仅存半碗的米口袋上用碳棍写着:吃完,投降。杠爷还说,那天夜里僵持很长时间的肉搏战,依稀听见小二喊了一声爹,喊了一声娘,我当时心头一颤,昏了过去。 三   秋风一个劲地吹,吹落了梨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我趴在红薯窖洞口,对着里面喊,杠爷,地洞通到了哪里?杠爷说,快了,快了,马上就能挖到北京城。我切了一声,心里想,埋了半截的糟老头子真能吹,挖到北京城,肯定有人送你一颗枪子儿——这是哪里出来的土行孙,吧勾!

  此时,村口刺槐树上的大喇叭正在放义勇军进行曲,铿锵的声音,震落矮墙上斑驳的土。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1-6 20:2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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