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的村庄

　　　〖一〗
　　去年初冬的傍晚，刚进家门就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姐姐在电话中说过一阵后，我只回应了一句：姐，这个周末我要回村来。姐会意地说了一声：怎么，想咱村，舍不得咱村了吧！
　　挂掉电话走近窗边，窗外，天色昏暗，马路上落叶飞旋着飘起又落下，心想着，要变天了。
　　一场冬雨过后，周末迎来了好天气。静谧的村落在姣好的冬阳下越走越近，微微的冬风吹过，村后槐树林中的槐树叶一片片无声地从头顶落下。平日不大劳作的吾老汉，在槐树林的高亢下忙着将有些坡度的高亢修整成与地面垂直，见我一家子走过，抬头露出无牙的笑容招呼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忙碌着。
　　以往，穿过槐树林，拐过一个屋角，自家就在眼前了。不料，几个月没回村，拐过一个屋角后，原先的空地上一幢新建的两层楼房阻挡了自家的视线。绕过新楼房，回到家中，一大家子团聚的喜悦没待诉说，话匣子就直奔主题。
　　夫看到姐夫的第一眼就问，这村子真的要纳入工业区范围，真的要拆迁吗？姐夫说，上头的朋友前几天跟我说这村子很有可能纳入工业区范围内。对面那个村子市政府已经下文纳入了工业区，并明文规定不许村民在下文后动土建房。我们这个村虽然与对面那个村子相邻，但我们村跟他们村不属一个镇的，可能是市政府与我们镇政府没谈妥，所以暂时没下文，但我们村与对面那村子连成一片，拆迁的可能是非常大的。
　　母亲在大家的讨论中，把我们引到家旁的菜园地旁。母亲指着荒芜的菜地说：早知道要拆迁，就不把那土坯房子拆了做菜地了，也好能多赔些钱，你们说这菜地是重新盖房子，还是不盖？姐夫、姐姐、夫、弟弟等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我从包中拿出相机，走出了院门。
　　在家附近走动了一下，围着院外的水塘走了一圈后，我走上了田垄，在田垄上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将水塘，水塘旁的健壮梧桐树，自家院落以及整个村子的脉络定格进相机里，将这片土地上的温度储蓄进记忆里。从田垄上回到家中，我对姐姐说：姐，我帮你拍张照吧，就在堂屋拍。姐会意地淡淡一笑，拍吧，咱家这好的房子要是拆了多可惜呀！在堂屋我帮姐姐，弟弟拍下照片，也让他们帮我拍下照片。
　　那次回城前，大家商定，菜地建房子容易，就在围起的院墙上往上加就行了，这事不急，再听听风声，打听下别的地方拆迁是如何赔偿地价、房价的再定。
　　〖二〗
　　腊月底，远在广东工作的父亲回家了。与父亲已有半年没相见，得知父亲到家的消息后，归家的心绪急切着。备好带给父母亲的年货，顶着阴霾天气下的凛冽朔风，我风尘仆仆地往村子的方向赶着。
　　车子临近村子时，我惊讶地朝车窗外注视着。就在上次吾老汉修整过的地方，紧贴着槐树林高亢的地带，一座没有正门，不符合家乡传统朝向的长条形两层楼房立在了眼前。更让我惊异痛惜的是，槐树林彻底地消失了。槐树林的前头，坐落着两幢石屑砖建起的楼房；槐树林的后头，一长排平房兀立在了亢壁上；从以前槐树林旁的老路上走过，发现高矮新房子中间的围院里还幸存着两颗槐树。继续前行中，发现村中还有两处也盖起了新楼房。
　　回到家中，父母亲边暖笑着接过我带回的年货，边责备着：家中年货早已备好了，你又带回这些来！父亲看上我一阵后说：我才离家半年，真没想到咱们这小的村子变化这么大，一下子盖起了那么多房子，把村子都盖变了样。我笑道：爸，您是不是也想盖房子了？要不，咱家把老宅基地重新盖起房子来。母亲原本微笑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用不满的语调抢着说：你爸说了，不盖房子。父亲说：咱家的面积不小了，要是真的拆迁赔偿，有这么多的地盘也不差了，我知足了，还不知道咱们村到底拆不拆呢。
　　午饭过后，我对母亲说，咱村都变样了，我想出去走走，母亲笑着陪我出了院门。
　　村子不大，有二十多户人家，因村民大多在附近的工厂工作，再加上风大，天气阴沉湿冷，老人与小孩都蜗在家中没出门，在村里转过一圈竟没与熟悉的乡亲们碰面。返家时我问母亲，石屑砖多少钱一块，红砖多少钱一块？母亲回答，石屑砖两毛三一块，红砖三毛八一块。我又问，都传村子要拆迁了，H家为什么还用红砖盖房子？母亲说，H家盖房子时还没听说拆迁的事，他盖房子是盖自己住的，这楼房是他跟弟弟合伙盖的，咱村就他兄弟俩还挤住在土坯房子里，可怜的两兄弟总算是盖新房子了！我念叨了一句，H家盖起的这楼房不知要多少钱。母亲说，他家光盖起来不装修花了八万的样子。我笑着看着母亲：“妈，您打听得这样仔细是想咱家也盖房子吧？”母亲说：“对面那村子市城建大队天天派人来巡查，不准村民盖房子，一发现有人家动土建房，一个电话就会来一伙人拆除。咱村在城里工作的人都赶回来盖房子了，大家都没打听到风声，都是在赌。我想，咱家不抢着盖，怕是以后不准盖了，那老宅基地能赔几个钱。”临近家时，我朝水塘看去，水塘中的水，在朔风中一波紧似一波地拍打着塘沿。
　　迈过年关，迎来了喜庆的春节。我与往年一样在大年初三回娘家给父母亲拜年，随后在家小住了几天。春节，村里人相互走动下拜个年，祝福声声；小孩们穿着新衣玩着摔炮；衣着鲜亮的嫂子们几个约在一起打麻将；汉子们和悠闲的老辈们集在一起讨论着焦点话题——拆迁。冬日里萧条的村庄在春节里一下子有了生机。
　　初五那天，W叔从水塘边走过，见母亲在院内，他走进来跟母亲说，他托省里的关系去打听村子到底拆不拆迁，对方说可能性很大，但不能确定。W叔还说，不管拆不拆，打算在他家的屋旁盖座小房子。W叔刚走一会儿，邻家大哥气愤地来到了我家。一见到母亲就说：“婶，您说我家那俩老鬼有多坏？我家屋旁那大的一块田他们不让我盖房子，我妈活像个神经，她说咱村的古人说咱村是块莲花地，我家那块田就是莲花瓣，里面住着菩萨，说我要是在那田里盖房子她就跟我拼命。婶，您说这田值得了几个钱，要是拆了我看她的菩萨住哪儿去？那老鬼不让我在田里盖房子，我就在我家院子旁盖房子，气死那俩老鬼，我马上就去运砖回来。”邻家大哥发泄过一阵走后，母亲悄悄对我说：“他家自己的田不让盖房子，他家老二还打咱家村旁水田的主意呢，想咱家把田卖给他盖房子我没答应。”那天傍晚，邻家大哥运回的砖倒在了我家的院门外。
　　团聚的时光总是溜得太快，父亲又一次在初六的清晨启程去广东。临行前父亲对母亲说，马上六十的人了，你身体不好要好好保养身体，不要想心思盖房子，凡事量力而行。母亲只顾帮父亲整理行礼，对父亲的话不作任何回答。父亲走后，下午我也离村回城。
　　〖三〗
　　城里，春节的气氛显然淡出乡下，傍晚上灯时的阵阵鞭炮声让人想起年还没过完。窗外一阵鞭炮声响过，鞭炮烟从窗边漫开，散去，室内电话也凑起了热闹。
　　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才回家两天，我又要你回来了。今天你表弟来咱家了，说他村（他村就是对面的村子）今年八月份全部要迁走，我们村迁移也是迟早的事，就算不迁走，这一带开发了，盖起的房子也好出租，要想盖还得赶紧。我已经跟你表弟说好了，让他明天就带他手下的建筑队来咱家盖房子。你表弟说要在一星期内抢着把房子盖起来，怕过了元宵节一旦出了新政策想盖都盖不成了。母亲最后叮嘱道：大过年的不好请小工，你要是抽得出时间一定要回来帮帮我。
　　第二天一回村，看到H家兄弟俩盖起的楼房正在进行墙面粉刷，兄弟俩不知出了什么状况，脸露不高兴的神情。邻家大哥的院门外已在盖房子了，石屑砖墙已码了一米多高，水塘边的道路也被占用去不少，本来宽阔的道路一下子窄了许多。邻家大哥的母亲在院外紧锁着眉头，看了看码起的砖墙，又看了看正在忙碌的夫妻俩，不动声响地走开了。
　　从开始建房的那天起，无论是乡下，还是城里的亲戚，只要抽得出时间的都来我家帮忙，就连外婆也赶来帮忙做饭了。
　　从没干过体力活的我，也在那片旧宅基地上忙碌着，体验着体力劳动的辛劳。挖土，锹土，传砖头还能应付，拉板车没走几步就把一车沙子翻倒在半路上。几日下来，以双手磨破了皮，浑身累得酸痛的代价，学会了一个小工的基本工作——和灰。在累极了时，我由衷地感慨了一番：别怨房价贵，这盖房子实在是累，房子卖一万元一平米都不算贵了。
　　村里的乡亲们见我家盖房子，都跑我家旁转悠着，并偷偷地问母亲是不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在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又在猜测中郁闷的离开。奇怪的是，自我家动土盖房子后，在槐树林盖起房子的那家，竟把在槐树林后头已盖好的平房的瓦给揭了，又运回材料开始加层。
　　盖房子，母亲是最劳心劳力的，也是全然忘了累的。刚费了一番周折借到一个建筑急需的工具，还没待气喘过来，便乐呵呵地说，大家都盖房子真好，建筑工具都是通用的，东西好借。弟弟每次出门去联系购买建筑材料时，母亲总要一再的吩咐要买最好的。全心为我家建房精打细算的表弟不解地停下手头的活，提醒母亲，舅娘，您的钱没处使呀，别忘了您这房子盖起来是等着拆的，材料别买好的。母亲却乐呵呵地说，要是万一不拆，这房子也得能住人呀！我知道，好强的母亲盖房子想的不只是赔偿，母亲见村里人盖房子自家不盖内心上总觉得低过了别人，母亲盖房子盖的是一份气节，更希望自己盖的房子牢固，能让子孙后代在往后的岁月中见证自己的丰功伟业。
　　房子在建着，村里的乡亲们时常会到我家附近转悠下，时间在一点点的流逝，各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化着。
　　〖四〗
　　房子建得很快，才三天功夫，房子的第一层就盖好了。在这期间，弟弟外出联系建筑材料，一回来就说，我去商家那里定材料还没说让把材料送到哪里，人家就说出了咱村的名字，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咱们村的人都在抢着盖房子。表弟接话说，都传得这开了元宵节一过，怕是上头有关部门会来管了。
　　房子的第二层正在建着，这天，村里来了三位穿着城管制服的工作人员。几位工作人员来到我家附近仔细地视察着，母亲紧张的视线一刻也没偏离他们的身影。只听得那三人说，他家这是改建房，下面那墙不是现在做的，这房子可以盖。说完转身去了别处。母亲与那几位城管工作人员保持着距离，跟在他们身后。一阵功夫后，母亲回来了，说那是镇城管大队的工作人员，他们已经送了通知书给其他几家在建和刚建起新房的人家，说他们是违规建房，要求马上停止建房，已建起来的房子上头马上会出台相应的措施。
　　城管的工作人员一走，村里闲着无事的乡亲们村前村后转悠了一番后，聚在一起嘀咕着：那么多家都送了通知书，就他家没送，他家在外有关系，肯定是打听到了什么才抢着盖房子的，最近那个测量队老在咱们村一带测量，不是要把咱们村纳入工业区，那他们忙活什么？这年头吃亏的总是胆小的和没关系的，现在上头虽然来管了，但力度一下子不会很大的，现在抢着盖还来得急。
　　我们一家子人悬着的心总算是安定下来，毫无顾虑地继续着建房。突然，一阵尖锐的叫骂声牵引了大家的视线。H的老婆跟他的弟弟大声地吵了起来，细听之下，大家弄清了纠纷的症结出在哪里。H家的新楼房是兄弟俩合伙盖的，那土坯建筑的旧房子是兄弟俩的共同财产，兄弟俩以前商量先盖好一幢新楼房后，再将土坯房子拆掉另盖一幢新楼房。而此时，拆迁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本打算拆掉的旧房子一下子变废为宝了，嫂子说旧房子没老二的份，老二也丝毫不退让。
　　H家的争吵消停了一会儿后，邻家大哥来到了我家的建筑工地旁。他乐哼哼着：做房子赶快做，赶快做啊，这可是千年难逢的好机会，全村人民齐解放哈。即时，建筑师傅们接上话：有什么高兴的呀，把老祖宗传下的基业都给卖了，就算富也只保得了一代人，现在年青还能出去卖下工，要是老了都住在混建楼里，既没固定收入，也没块地种种菜，都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了。邻家大哥打断大家的话：我才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混了这大半辈子也没混出个人样，这好的机会可得抓紧了。大家笑笑，各忙各自手头的事了。
　　乡村的夜，是宁静的。在家的院子里站了一阵，看着村中的点点灯火，偶尔的一声犬吠或是小孩的一声啼哭都格外的入耳。只见手电筒的灯光在村中小水塘一带游动着，依稀听见从那边传来商讨声。
　　第二天，村中那个小水塘热闹开了，水塘的主家运回了石头，才半天功夫，水塘在铲车的轰鸣声中填为了平地。另外，又有两家运回了建筑材料，原本宁静的村庄，踩着春寒料峭“热闹”异常。
　　表弟预测的时间很准，我家的楼房整一星期就完工了。完工的那天傍晚，我拿起手机正准备联系车子来接我，母亲在一旁说，你一直没回来陪我住这长的时间，我都不想你走了，再陪我住一晚吧！看了看母亲，我放下了手机。
　　晚上与母亲同睡一床闲聊着，母亲说:这一带的村庄就咱们村的风景最好，水最好，村子要是拆了真是可惜。我说：“政府定下的事，老百姓能有什么法子。这房屋和田地的拆迁赔偿机制也不完善，要是有一套合理的机制，也不用抢着盖房子等着拆，真是劳民伤财。”母亲又说道：“你说咱家的空田怎样才好？”我说着心中所想：“目前还不能确定咱们村到底拆不拆迁，如果再在空田上盖房子那是有风险的，要是不拆迁，田上盖了房子就不能还原水田了，田地才是用之不尽的财富，还是在田上种些桃树苗吧，一棵桃树苗五毛钱，拆迁收购时按五元一颗算的，咱家那块水田也能种上几千棵的。聊着，聊着，母亲传出轻微的鼻息声。
　　那夜，夜深了我都难以入睡，清晰地听见窗外的呼呼风声，心想着，再过上一段时间，草儿要绿了，菜花儿要黄了，此时，草根正在用什么样的姿态在地下萌动着。
　　　
　　 [ 本帖最后由 六月清荷 于 2012-3-17 19: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