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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花事竟,夏日长

2022-01-11抒情散文李兴文
夏天破门而入。门就是春寒阴雨。夏天一头撞来,那门的碎片,就随落花流水而去。其实也是春天迟迟不去,而夏天早已经急不可待。仿佛终于忍无可忍,猛然间,夏天一跃而入。造物的突变从来不向人预示什么,变故总是突如其来。这简直像极了现在一些急功近利的人,……
  夏天破门而入。门就是春寒阴雨。夏天一头撞来,那门的碎片,就随落花流水而去。
  其实也是春天迟迟不去,而夏天早已经急不可待。仿佛终于忍无可忍,猛然间,夏天一跃而入。造物的突变从来不向人预示什么,变故总是突如其来。这简直像极了现在一些急功近利的人,直冲结果而去,手段的合法性和过程的逻辑性,从来不问。
  春天委身于漫长而沉郁的扬沙天气的景况,年甚一年;差不多年年都是由冬而夏,如此怪谲,令笃信二十四节气的人,甚觉尴尬。夏天突如其来,所有的新叶好像是被阳光从阴冷的沙尘里拉拽出来。转眼间,无数的新叶织成青翠绫罗,缀满枝杈,就像贫苦半生的女人,身上终于有了像样的裙裾。那裙裾在热风中摇曳,晃动,翻转,竟也让曾经猥琐的身子,显示出一些高贵的气质来。造物仿佛给所造的万物赋予了太多女性的特质,在我这个男人的眼里,由春而夏的世界,呈示出令人痴迷的柔美。新生与柔美,是更加贴近人心的东西。无论它多么残缺,无论它停留得多么短暂,无论它多么不尽如人意,春天,它总算来过了,这世界,也就没有让人彻底失望。
  桑实都开始自落了。渐渐澄明的天空,早也飞过了黄鹂和燕子,现在它复归空旷。从宁静的小巷看上去,狭长的天空也是宁静的。巷子的尽头,有暗香流动。原来,桂花也有在初夏时候吐芳的,那香气袅袅娜娜的,理顺我所有凌乱的心思,把我引领到暮春之外或者初夏之外,让我怀旧,很早很早以前,也有这么一圈不高的院墙。院墙之上,流淌着奇幻的旧时光,那时我方年少,花香给我莫名的快感,唤起芜杂的奇想,也带给我蒙眬的忧伤与迷茫。而今年届花甲,这份心思再次出现,竟也有些羞愧难当。而所羞愧者,不过半生粗糙破碎,多少光阴无端虚度,多少韶华尽付名利场;多少才华输给了酒色财气。中老之后,如梦方醒,才回到岸上。
  那是同巷邻家的院墙。而我所有奇幻的心念,都关乎令我永不生厌的,流淌于墙上的初夏时光。从柳丝缀芽,到杏子泛黄,其间还有许许多多,我却想不起来了。或许就是无数次妄念,都深藏于巷中清风和微雨,或者是许许多多真实的人和事,大都暗淡,只有极少的,一直像灯一样亮着,伴随我从乡村走到城市,又从城市走到深巷。我一直留意一件令人不安的事:很无奈的,一年又一年,春天实在太冷了,春寒越来越漫长。
  巷中地面上常有邻居们食剩的骨头。在狗,争抢骨头是一种乐趣,在人,看狗争抢骨头,是另一种乐趣。都是足可流连的乐趣。
  每一块骨头都被狗子们啃得光光的,但每一只狗子再次经过的时候,都会饶有兴致地再次啃咬一番,尽兴,离去;第二只狗子又来,兴趣十足,继续啃咬。有时候,同一块骨头,要在各家大门前轮流停放,那都是各家的狗子们干的。其实,那些骨头早已没有啃的价值了,但狗子们路过的时候对之依然不减兴趣。我想,本能之外,它们把啃骨头一定当成一种自然义务。它们故伎重演,信心都是满满的。
  让我常常发笑,且不无惊悚的场面是,巷子里所有的狗子都聚齐了,并且都为同一块骨头而聚首。它们很少为争抢骨头发生混战。它们一方面保留着强者优先的传统,另一方面,它们论资排辈的具体情况也是很复杂的。在巷子外面远离人居的地边,强者优先,最弱小的,必须等到其他的狗走光以后,才轮到它去啃那个早已啃得光光的,被唾液打湿的骨头。在临近人居的地方,资历老者优先,虽然威猛但资历浅的,也愿意在一旁哼哼唧唧地等候。但若在某个大门口,那就是大门主人的狗子优先,即使那个主家狗子相当弱小,它也会大肆恐吓且奋力抢夺,其余的狗子好像都很愿意接受它的优越和张狂,愿意维护它的那一份权利。实在有趣,实在令人费解,狗子们到底是如何做出那些判断,处理那些复杂关系的。
  入夏以来,关于巷子地上的骨头,一帮狗子们可算是饶有兴趣且乐此不疲了。
  狗子们的行为让我大受教益。我想,人,何尝不是如此。许许多多的执念与争夺,无非围绕着一些符号和概念,或者说,人在很多时候,孜孜以求的行为本身,不过是围绕着一些干瘪的符号和毫无价值的概念。可以争执、抢夺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比如名誉,地位,物质,而不大考虑,那些东西,与人的生命本质几无瓜葛。
  什么东西才有瓜葛?这个问题早已被无数人问过无数遍了,答案,依然含糊。但含糊的答案似也有一个大致的边界,比如,从心里化解一切敌意与忧伤,比如活得像清风流水或广天白云一样无羁无绊,各主其命,各享其欢。
  有时候,自然伦理与人类道德是相矛盾的。一群狗子争抢一块骨头,在并无主人可以依仗的野地里,威猛者获胜。但若同样一群狗子在某家大门口争抢骨头,这家主人的狗子一定底气十足,声威并举,就特别凶悍、骁勇,就连真正威猛者也让它三分。狗仗人势,这话真是说绝了!对狗来说,强大的保护势力可以给怯懦者增加勇气的。人在这方面的表现当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一个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的乡村混混儿,被人提拔为村长,摇身一变而为恶魔,欺男霸女,克扣贪污,正大刚勇的人反而成为弱鸡,正常人简直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这种原来只发生在动物身上的事情,竟也出现在人的身上!
  社会化程度日渐加强的情况下,人对自己生命本质的群体性探求再无可能,只能成为并不体面的小众的事情。人格精神的本体自觉期望被置于生活的后台甚而遭受放逐。高度物质化时代,没有人能够再做一回伯夷、叔齐!
  可想而知,在铺天盖地的快乐声色的喧嚣中,一些人所谓的“快乐”究竟是什么回事!而总是言必称自己过得无比快乐的人,又是一些什么货色。在一些安静的旁观者眼里,表面上安乐自在,但人人内心都在回避同一个问题:你的快乐是否真实?是否发自内心甚至灵魂深处?而在虚拟和夸张的“快乐”中,是否也把自己推向更大的空虚和盲目!
  自由快乐的前提是生存绝没有问题。当生存处在一个全方位控制和监视的环境之中,生活永远不是头等大事,头等大事永远都是生存。自由快乐不是主要追求,主要追求只能是规避风险求得平稳。这样的人群必然具有很强的动物性,若论思想型人格和创造性个体,这种人群里是不会出现的。靠低保生存,靠屈服于恐吓与胁迫晋级升职来养家糊口,这样的人有追求自由与快乐的勇气吗?我表示很不相信。
  人,也是自然法理的一部分。但是,人有超越自然法理的必要和可能。人有必要与可能超越动物群落中的蛮力逻辑和等级伦理,而建立一种公正的契约制度。契约制度受法律保护,法的精神又源于所有人的敬畏,敬畏的源头又在人的命运的不可控意识,不可控意识又源于人在宇宙大环境下的无知所致的恐惧,恐惧的实质体现在无穷而永恒的宇宙力。人的生命的偶然性和有限性,在无比巨大的宇宙力面前,简直可以忽略。人类会因所在星系的生灭而生灭。关于未来,人类面对的是绝对的不可知,绝对的不可知代表的就是绝对的悲剧性。敬畏,是人的必然态度和行为选择。
  膨胀的权力是对宇宙力的无视乃至亵渎,夸大权力的效应是人在主观上弱化或转移内在恐惧的狂妄之举,而在大多数正在经受这种权力奴役的人,膨胀的权力极其所致的不公,是基于绝对悲剧的雪上加霜!
  今年夏天,就像所有令人振奋的大好承诺总是姗姗来迟一样姗姗来迟,来了以后,还带有缺斤短两的明显痕迹。但这并不影响巷子里一群狗子的争抢骨头。我曾于初春的凝寒中日日行走于深深的巷子,我曾在邻家不高的院墙上见过累累的桂子。但不久,那些桂子又被新的桂花所替代。花香都弱淡到只剩下一条细线了,夏天才风尘仆仆地走来。
  此后的忧患,是夏雨连连和高温酷暑。凝寒的春天将被淡忘。今年盛夏,是否水患依然,不可知。但可知,从暮春到初夏,雨水太丰沛了,南北山上,去年留下的泥石流滑痕,好像又因为条件反射,开始第二次疼痛。夏日时光,白昼渐长。巷中一大群狗子们,又有了一大把悠闲时光,但有骨头,它们还要争抢。我呢,值此苦夏,也无法完完全全特立独行,避暑,又将窃去我许多读写时间。好在深巷相当安静,无心读写,站在树荫下看看狗子们争抢骨头,也是很有趣的。
  早有女孩子穿着裙子出入于深巷,很像提前开放的凌霄花。巷子两边,有多处不高的院墙,墙头,或者探出开始泛黄的杏子,或者垂下碧绿的葡萄串,抑或也有忍冬的金银之花摇曳于热风。我一直相信这世界的原貌是柔美的,在柔美的事物面前,我更信任我的男人眼光,最喜欢接受的就是这种柔美。夏天的世界饱满,丰盈,像一个待产的孕妇,恐惧与惊喜轮番袭来。而无论造化之体还是女人之腹,新希望和新收获呱呱坠地的日子,一定是在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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