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心事

　　我有好几天没有写日记了，这证明我心里有事。我像一只被巨浪冲击的小船，是那么一种摇摆不定的感觉。

　　我记得元月21日那天，我一直在心里说：难道这是个好日子么！

　　2009年的那一天，我接到了一个外省同学的电话，他朗朗的普通话和地道的乡音，固执地把我唤回三十年前的学校生活。我曾经感慨地对他说，我永远不愿意向回走，你却硬是要我在追忆中回到过去。他执著地追问小学时候我们都记得的同学，有那么几个共同的对象，他们因为出身于教师家庭，所以至今仍然新鲜地活在我们两个人的印象里。

　　2010年的那一天，我接到了大学同学的一封挂号信。航空信封里没有信，倒有好几张宣传用的纸页。我先是在包裹单上努力去读寄信人的名字，结果一无所获。只从那广告宣传的纸页间，读到了一个在同学们的视野与口碑中消失了好些年的名字，读到了他振奋人心的事业蓝图。

　　我记得九十年代初，我们在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当时颇流行一句话：宁作鸡头不作凤尾。这其实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话。回原籍是那些无为而为的大学生，必然的命运。谁要是有什么关系，这个时候还不用上呢？无论是恋爱还是金钱，都可以在有效的关系中发挥作用。

　　他在学校是唯一被称作“才子”的，加上他的姓，三个字就是他的雅号。他也颇有口才，有组织的热情，精力充沛，有天才的特征。他在新生年级组织办报纸，发动一些人写稿，报纸上有属名“曾鸣”的评论文章我疑心是他自己写的，我们几乎读不懂。他的报纸没有出得几期，但是在大家印象中，这个我们自己的报纸，都是有印象的。学校的报纸有好多种，我们的《创面》，是一个积极的开端。不知道我的同学中还有没有人记得这个报纸的名字，但他这个人谁能忽略呢？

　　他的天才，不仅表现在他的写作与组织能力，也表现在他特别爱幻想的能力。我是很仰慕他的才华的。他是独立的，他不需要学校的官场的虚拟的有限的权利虚荣，在我眼里他本身就是个全能冠军。诗人算什么，在他面前？他是个雄辩的人。两个男女生友好寝室的口诛笔伐，只有我在意他的那些长篇大论，也只有他才把自己的时间和尊严，一股脑儿地倾注到那毫无意义的论道之中，暗暗地征服了我。当时男女同学中都有人在写小说，但是都绝没有以作家称谓互赠的。他写的东西并没有在全班同学中传扬过，然而我还是衷心佩服。我佩服的不仅是他的真诚大方，肯定首先是他超人的才华。他比我大了两岁，可是他的文学上的追求，不知道可能有多么高远呢！这个他从来没有吐露过，一个人的雄心在实现之前，只能被恭称为野心的。要是说出来的话，他的野心会被燃烧到怎样的模样呢？

　　我喜欢文学，但没想到会喜欢上他，我并没有把他当作风流才子去欣赏，也没有当作心上人去爱，我只是有点同质的感觉，有种志同道合的喜欢。我将自己的心寄托于这种虚无的通灵情感之上，才能将席慕蓉的诗集《时光九篇》读得一片伤感，偷偷拭泪不已。我的心意，他也许懂得，但我既没有表示什么，他也便没有坦白什么。四年当中，偶尔碰到一起跳舞的时候，他也不肯对我说笑，倒是我会主动恭维他。他则假意谦虚，我也并不着恼。即使我们对于天才葆有热情，但谁有信心作天才的摇篮呢？那可是一辈子的关于幸福的事情呢。为了天才的幸福，崇拜者最好默默地走开。

　　2002年在省城里的同学会。他没有来，听说他可能疯了。同学说给他打过电话，他都没有自我意识了，还问他妈。假使我这时再听到尼采发了疯，我的心里也不会更悲凉些。我没有再打听他的任何情况。九十年代不知道他怎样过的，我却是弄得从精神到物质上完全地破了产，流浪生涯之后，在嘉陵江边的古城里落下脚来，决心安居乐业，一切也走上了正轨。九十年代末期，他应当是在重庆的一所财贸校教书，比我这个中学教师自由得多，可是他几乎弄到无法上班，举贷的事估计也不是没有，而且居然还弄到我的地址，写信到我的学校，我也出于同情，勉力寄出了他说的数目的一笔钱去给他看病用，只是没像他说的去外地发展。他过后写信来说那笔钱的开销方法，给我老公看见，害我受了一场又一场奚落。我见他居然用了一部分钱买书，也大大地生了气，不再理他，但他至此以后也再没有来过信。今天（收到挂号信后的第三天）意外地收到他的亲笔信，说在重庆的宾馆里（地址是写得决计要保密一般潦草）分发资料，很想见一见我。他难道幻想我是如来佛，可以视通万里，并能解除他的困境么？

　　经历了这些年的黑暗生活，经历了生活中不断的意外打击，我真害怕他这是一种临终的企愿，但即便是那样，我的把汉字与数字写得如此马虎潦草的才子啊，我的心已经麻木了，我也许可以更慷慨地给你一些钱，但我对于你的雄心壮志，是不能赞许的了。哪怕你如今才说到的回到“文学道路”，也不是我所热烈盼望的。我只愿你身体健康，能尽早地完成你的心愿，而我的心，却在现实的土地上亦步亦趋，再难飞翔。

　　我当即给他回了信息，但是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等到他的回信。我集中全副精神地想：一个人应当理智地对待自己的生命，而不能只想着身后的长长的甚至是伟大的影子，我们从长长的黑暗河流中挣扎出来，是要向着光明而去的，不是为了回头看自己的影子。我也许太消极了，只好将诗人臧克家先生的话送给他，才算够点壮行的意思吧：
　　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
　　但谁把幻光看成幻光，
　　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
（2010，1，24）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0-1-24 23:5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