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土之性——永远的陶罐（之一）

与我的生活纠缠不清的陶罐，都是些相貌丑陋、肌肤粗糙的坛坛罐罐。不是颜色黝黑，就是表面粗砺，几乎绝少有上釉的那种。不论是小小的茶罐，还是大小不一的水罐；不论是矮墩墩的水缸，还是略微受看的菜坛，其实都逃不脱肤色黧黑的面相。这些陶罐，根本无法和考究的瓷器相提并论。可是，我们先前所过的日子，谁离开过那些陶罐家族呢？

制作陶罐，无论如何，也要依托上好的土源支撑。虽然我们村曾经办过机砖厂，邻村还烧过盖房子用的青砖和蓝瓦，可是那些看起来油黑、粘性大、韧性好的土，却没有人烧制过土陶罐子，说明还是无法达到制坛做罐的要求。依稀记得，在童年曾跟随父亲去过大河店乡姚家坪村的“罐罐厂”。那地方的土，一定是周边最适合制陶罐的土了。

那一次去时，我还未到上学的年纪，对那里的土无法有更多的了解和体认。时隔三十年了，岁月的笤帚也把仅有的印记清扫的不存痕迹。现在想来，时光是最可怕的，一些应该忘记的，反而愈来愈清晰；一些要铭记的美好景象，却如兔子的尾巴似的消失得异常迅速，而且十分彻底。然而，还是隐约觉得，那些用来制陶的土，取自临近的一个山坳。那里，是一弯的好土。那些黑黝黝的土，少有沙粒和草根。我曾把手插进泥堆旁的土堆，触到了秋阳驻扎在土中的温暖，也摸到了土本身附带的潮湿、细滑和柔韧。在旁边，是一堆和好的陶泥，是那些等待走进制陶的简陋柴棚里，被陶艺工匠在转盘上借助双手捏制成陶罐的乌色泥。不用说，它们的心情有多急切。可是，它们懂得等待，时候到了，就会轮到自己。于是，它们在阳光经常逗留的土场上，表面很安静。我想，它们的心情，也是恬静的，如当日的秋阳那样。

然而，从陶土，到陶泥，是要调和的，也是需要融合的。土，原本在罐罐厂所在的山丘之南。起初，是一片土层丰厚的农田。因为离取土地不远的地方，还生长着麦子收割后的麦茬，更远处是绕着山脊而生的青草、灌木和树林。它所熟悉的，是阳光、雨露、庄稼、耕牛、木犁、锄头，也熟悉在这块田地里耕耘、播种、收割的人们。它所承担的重任，是让每一颗种粒，在自己的温床上发芽、开花、结果，产出更多的粮食，满足人们吃饱肚子的心愿。其实，能被选中做陶土，它先前的表现一定很出色。谁都相信，一掬好土，怎么会不努力地支持庄稼茁壮和丰产呢？

这些土，被慧眼识珠的制陶工匠选中后，就承担了比原来更加重要的角色。从土，到陶罐，一生的光明就会接踵而至。被镢头掏挖的土，需要阳光的晾晒，也需要剔除藏身土内的草根、石块、沙粒。在人们的敲打下，土坷垃变成细细的土粒。在细心的挑拣下，土质变得干净无瑕，纯净无比。随后，这些土要么被铲进背篓，被有力的脊背背着，或者用驴、马、骡子驮着，或者用勒勒车、架子车装运，到达一个陌生的土场。一趟，两趟，一车，两车，来来往往，逐渐堆积成一个小土山。这一堆黑黝黝的陶土，在普通人眼里只是一堆土，而在制陶匠人眼里，就是绸缎一样顺滑和柔韧的陶泥，最终是一窑色泽黑亮、敲声清脆而且结实耐用的陶罐。当然，面对它们，画家可以发现它的美的特质，诗人可以读出蕴藏的诗意。这么说，人的眼光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了。

把一堆土变成符合要求的陶泥，水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调和剂。那些从小溪里，被肩膀挑来的一桶桶清澈之水，看似无形、嗅来无味、质地纯粹，当和脸色黝黑的陶土遭遇，发出清凉的惊喜，或是幸福的呻吟。一桶水被泼进陶土，一眨眼就被土隐藏，或者被土激动的揽入温暖的怀抱，而土和水同时发出“吱啦……”之声，算是表达了当时谁也无法领受的喜悦心情。然而，随着一桶桶水在陶土里消失，有着骨性的陶土却越来越柔软。这时，再依靠水的力量，土就会失去自己最后的模样。于是，踩泥的仪式就该素脸登场了。

有些时候，踩泥全凭人的双脚，在水分充裕的陶土上行走。一圈，一圈，又一圈……陶泥在踩泥人的脚下，从软弱无力，变得有了韧性。随着踩泥的圈数增多，陶泥的柔韧度渐渐增强。踩泥很是累人的，一会儿功夫，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脖颈、胳膊流淌，最后摔碎在陶泥里。有些时候，也会让牛、驴、马或者骡子，帮助人们把陶泥伺候的舒舒服服。当然，牲口们的辛劳之汗水，也会顺着皮毛的纹路滚落进陶泥里。疲惫的袭击，汗水的消失，陶土的本味中就融入了汗水的味道。不用说，陶泥的味道有着浓烈的咸涩，但也增加了人性的内涵和温润。

这时候，陶泥的性格越发凸显，它柔中带钢的脾性，只等待一双大手的触摸与捏制。这是它最渴望的时刻！此时，它与陶罐的距离，又接近了一步。我已经感受到了，陶泥和陶罐跳动的心脉，越来越强劲地撞击着我的胸膛。我想，是我该去亲眼看看一捧陶泥在一双粗大的手上是如何华丽转身的……

不用说，陶土、陶泥的幸福即将莅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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